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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曹野从一片漆黑中醒来时,他发现这不是他的房间。双双也不见了。
这地方有些眼熟,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突然窜到眼前。曹野走了一圈,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卢刚家的厨房。厨房没有那么多瓶瓶罐罐,打扫得干干净净,厨具井井有条,桌上还摆着几盘菜,用碗倒扣着。
他轻车熟路地往客厅里走。客厅点着大灯。此时它的模样与酒鬼卢刚时代的客厅大不一样。家具们精神抖擞地立着,擦得晶晶亮。木地板精心擦洗过,面容清爽。桌上的小东西各归其位,留下一大片空地供人看书写字。
曹野小心走在整洁的房间中,生怕弄乱它。推开之前未曾进过的白门,曹野看到李兰半躺在紫色的床上,靠着枕头,两手捧着手机在看些什么。她的模样比照片上更清纯一些,很是俊俏。小六子还是个小不点,坐在地上堆积木。宏伟建筑的地基已经搭了一小半,他拿起一块三角形的积木,流着口水思考。
曹野凑到李兰身边,伸头偷看她的手机。他似乎知道这是不好的行为。但此刻他毫无羞耻心。没有理由的,他就像被人牵引着这么做了。
“你和老公最近关系怎样”——一行字跳到手机屏幕上。
李兰一下子坐起来,表情有些紧张。她手忙脚乱地回复:“还好呀。”
手机那头沉默了。李兰捧着手机,紧绷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大概呆了半分钟,李兰身子一松,又倒了下去,望着天花板。
手机又响了。李兰猫一般窜起来,扑向手机。一张照片传送过来:
那是卢刚和妙龄女子的偷拍照。他们趴在首饰店的柜子上,两人看起来有说有笑,卢刚得意地撅着屁股,指着玻璃柜中闪亮的首饰,望向那个不是李兰的女子,满面春风。那女子也扭着她曼妙的细腰,看向柜台,嘴角挂着意义不明的微笑。两人的暧昧在这样的构图中毫无保留地构建出来。
李兰脸色煞白。她关屏幕,把手机扣在肚子上,仿佛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她呆了一会儿,又怔怔地亮出手机,眼眶红了。她神色哀伤地看着小六子,招呼他过来。小六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长方形的积木。李兰抱起孩子,挤出一丝笑容:“你会不会丢下妈妈?”
小六子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妈妈。”
李兰将小六子用力拥进怀里,低着头,闭上眼,也不知是欣慰还是哀伤。
忽然画面一跳,就如镜头切换一般,曹野莫名站在车厢中。这是一辆中巴车,车内亮着灯,座位上坐着各式各样的乘客。车晃动,乘客的脑袋也整齐地晃动。一个老太婆正在呕吐,鼻涕眼泪齐刷刷地下来,甚是难看。窗外一片漆黑,倏尔闪过的路灯,好像燃烧的流星,一颗颗飞过去。
曹野在乘客的脸上来回扫视,终于发现李兰和熟睡的小六子。李兰面无表情地望着漆黑的窗外,清秀的脸上还有泪痕。玻璃上倒映着她的脸,有些阴森。两个李兰仿佛在深情对视。
车尾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司机猛地来了个急刹,乘客们十分配合地往前一扑,然后一齐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然后嚷嚷起来。白烟从车尾冒出来,后座的乘客手忙脚乱地提起行李,往前面跑,行李甩动起来,砸到别人的脑袋,一连串骂娘声此起彼伏。售票员往车尾探头探脑一番,司机开门下去。乘客们议论纷纷,小六子也醒了,又疲倦又茫然。
司机又上了车,说车坏了,让大家下车。乘客们最初还不肯,说自己买了票。年轻的司机小伙子很为难,他的脸因窘迫而涨红。他只好重复地说,已经通知公司过来修理了,请各位稍安勿躁,故障原因不明,为避免危险,请先下车。
怕死的乘客率先逃下车。那个呕吐的老太婆跑得贼快,其它人为了跨过她的呕吐物,不得不排着队一个个跳过去。曹野轻盈地穿透车窗,站在外面,看着他们像挤牙膏一般,艰难地从车门挤出去。李兰左手抱着小六子,右手提着小行李下了车。她焦急地看了看手表,不住地向司机打听修理车何时能来。司机告诉她起码要半个小时。李兰二话不说,提起行李,抱着往路边一条小路走去。司机连忙阻拦道:“你这样太危险啦!”
李兰委屈地看着司机。司机说:“如果赶时间,给亲戚朋友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呗!”
李兰给卢刚打了一电话。然而卢刚关机了。李兰默默地挂了电话,带着孩子大步流星地往小路走去。
司机还想劝阻,李兰说:“这路我熟!”说罢扭头就走。
曹野不知道李兰是不是真熟,但她的怒气却真真切切。他连忙跟上李兰,和她一起走进小路。
小路中间有一个高压电的变压器,怪模怪样地立在那里,路灯架在它旁边,发出暗淡的光。没走几步,路边的栏杆就变成了长满植物的田地。小路仿佛绵长的山脊,光秃秃地立在低矮的田地中。
李兰确实对这条路很熟悉,她左拐右拐,毫无犹豫。风渐渐大起来了,曹野听见树叶狂乱地摇头自己的身体,海浪一般的叶涛一阵阵打来,挟带着几片树叶,从他身边飞刀般略过。狂风好像有意要砍他。
今晚没有月色。天上乌云浓密,也不知何时飘来的云,把星星月亮都遮挡了,往地上吹风,甩雨滴。雨水最开始一点两点地往下掉,李兰慌忙撑起了伞,雨云见李兰准备好了雨具,便牟足了力往下喷水,天地间挂起来无比宽大的雨帘,孤儿寡母在雨帘中艰难前行。雨穿透了曹野。
李兰绕过一个拐角,进了一条漆黑的路。残破的路灯可怜兮兮地展示着自己碎裂的灯泡,像故意搞残自己的乞丐。
曹野心里一阵不安,那感觉就像儿时等待护士将针头扎入肌肉的时刻。他试图阻拦李兰的脚步,但手却直接穿透了她。别过去!他朝李兰吼叫,可声音却消散在风雨里,甚至到不了自己的耳朵。
汽车的声音来了。飞扬跋扈的车轮声。它碾过泥泞的路基,溅起一滩滩积水,车灯倏然一晃,照亮前方的路。
近了。近了!
听到它的马达声,曹野心惊肉跳。李兰扭头看一眼,继续往前走。
两个明晃晃的车灯以极快的速度甩尾过弯,车灯的残影拉出几条光线,然后在力的作用下,车身甩出一道弧线,便朝李兰猛地撞了过来,李兰在车灯骤然爆亮的一瞬间,惊叫着一回头,往右边闪去,但也来不及了,她狠狠地撞在车头的右侧,飞到半空中,小六子滚落到地上。李兰大头朝下,飞出去老远,滚落田间,扎在茂密的草木中。她的后脑狠狠地磕在了地上,左小腿诡异地扭曲着。
几秒种后,她终于呜咽着叫了出来,她的右腿在不停抽搐。小六子趴在地上,满身是泥,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车灯下,几个男人慌张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的面目因为反光,实在看不清楚。曹野连忙往前跑去,看清了他们的面目,登时愣住。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那开车的人,便是那天试图侵犯沈依霜的红发卷毛男。
坐在后座的,是一位染着黄发的小年轻。他看着窗外,拉了拉同伴的衣服,问:“撞到什么东西了?”
旁边留着小胡子的人扇了小青年一巴掌:“你瞎啦?什么都没有!血狼哥,咱们快走吧。”
红发卷毛男血狼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摸着自己胡子,似乎在沉思。车灯将雨夜照得瓦亮。雨刷来回跳动,两道阴影在血狼脸上翻飞。哗啦的雨声中,同车的两人似乎听到血狼喃喃自语道:“不行啊,万一看到车牌呢?”
血狼没跟同伴说什么,他发动了汽车。车灯有力地闪一闪,刺得人眼睛生疼,高速旋转的马达发出轰鸣巨响。
曹野忽然想起到女鬼李兰浑身折断的模样。一阵刺骨的恐惧从头灌到脚。他不敢再看,慌忙退到低矮的田地中,寻找李兰。
在一块污泥地里,曹野发现了李兰。她的半身陷在地里,左腿诡异地弯曲着,身上的红衣沾满了湿漉漉的泥巴。她还有气,她的胸膛起伏,她伸手向小六子抓去。
小六子坐在泥地里,离李兰不过三步的距离。他浑身是泥巴,满脸挂着雨水,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嘴巴张得很大。他似乎吓傻了,连哭泣都忘了。
灌木丛挡住了曹野的视线,但挡不住汽车的车顶和车灯。灯光下一根根雨丝反射着光芒。汽车嘶吼一声,扬起车轮,极快地加速,往田里冲去。车辆滑落田埂时,车里传出两个人的惊呼。车轮噗通一声,砸在田地的泥土中,打着滑前进。它绕了一个小圆圈,回到原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就这么一圈,李兰就吓得浑身哆嗦。她艰难地将上身抬起来,气若游丝地喊小六子。曹野看到她的瞳孔在月光下散得极大。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李兰在恐惧什么。那辆越野车的车轮,分明在寻找着李兰!
李兰努力从泥巴里抬起身子。泥水有股吸力,拽着李兰的身子不放开。她直喘着气,拔起左手肘,那一瞬间,泥浆发出古怪的咕噜声。她的右手肘也终于拔了出来。
就像军训爬行一般,李兰用自己的手肘,拖着两条无法使力的腿,一肘一肘地向小六子爬去。
小六子看见妈妈爬来,连忙向妈妈伸出手,想要她抱。
李兰扑腾到小六子身边,直起上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风雨更大了,她的雨伞被吹飞。
车又在转圈了,而且转得圈更大了,最近时,离李兰不过四五米。
曹野看见,李兰毫无血色的脸上写满惊恐,她的牙关都在打颤。她用力看了一眼小六子,又抬头望了望远方。曹野发现,在田埂遥远的尽头处,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亮着黄色的灯。
李兰忽然在脸上抹了一把水,将湿漉漉的刘海拨到一边,拼命挤出一个笑容,压抑着语气中的颤抖,对小六子说:“小六子。你看妈妈这个熊样,傻不傻?”
小六子盯着母亲的脸,说:“傻。”
她努力维持着笑脸,继续说:“这是一个游戏,妈妈被玩具车撞到了,对不对?”
小六子点点头:“对。”
李兰见小路子的思路已经跟着自己走了,连忙说道:“妈妈游戏没玩好,所以受到惩罚啦。惩罚就是,要给你买一瓶你最喜欢的酸奶喝。你高兴吗?”她忍着剧痛,挣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曹野发现,小六子似乎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在他头脑空白的时刻,很容易被大人的话洗脑。他似乎真的相信自己有酸奶作为奖品了,眼睛忽然亮起来。他两手抬起来,高举着说:“高兴!”
“妈妈在高兴!但是你要自己去拿酸奶。”李兰吃力地抬起手,指着远方那间亮着黄灯的屋子,“酸奶就在那里,你赶紧去问里面的人要!”
她轻轻一推小六子,小六子就站起来,回头望了李兰一眼。李兰的脸上满是笑意。小六子也嘿嘿一笑,转头就沿着田间的小路往那边跑。
李兰喊:“托儿所的李老师说你跑得飞快,像小飞侠一样。跑给妈妈看看!”
小六子一听,两只小脚拼命摆动,像一只小陀螺在田间飞跑起来。他的行为明显带上表演意味,一会儿窜到石头上,一会儿抬脚越过路上的小草丛。他满脸得意,似乎觉得这些英勇的表现妈妈都在眼里,而且待会儿就要被表扬了。他越跑越勇,还咿咿呀呀地哼起歌来,为自己伴奏。
李兰笑着目送小六子的背影蹦蹦跳跳地远去。她忽然绷不住了,呜的一声哭了起来。
曹野两脚发软,他的心像是裂开无数道伤痕,几乎要跪下。
越野车从旁边刮过,像是觅食的巨兽在发狂。几片枝叶被飞速旋转的车轮打到空中,马达的轰鸣近在咫尺。
此时,曹野不敢再待在这里,他起身向小六子方向飞去。他告诉自己,要看看小六子的安危,但他清楚,他只是不敢看李兰将要迎来的遭遇而已。
小六子已经快要跑到小屋子里了。他的动作更加带劲,还用上了武术招数,拳打脚踢地前进着。小屋在土路上,小六子需要爬过一道小缓坡。他手脚并用,似乎有意在彰显自己的灵活,嘴里嚯嚯嚯个不停。
不过几十秒,小六子就爬到了坡上。他看见土路上的那间破屋子,里面桌椅、床铺和老头。他兴冲冲地跑进屋子,沐浴在一片金黄的灯光中。屋里除了老头,还有个老太太。老太太在洗碗,她看见小六子,惊奇地问:“谁家的小孩?怎么湿成这样?”
小六子没理她,他东张西望地找酸奶。他看了一圈,理直气壮地问那老头:“酸奶呢?”
老头没听明白,叼着烟问:“啥玩意儿?”
小六子似乎对于老头的装傻很不耐烦,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说:“给我喝的酸奶!奖品!”他刚说了两句,就注意到灶台上有一瓶本市常见的早餐牛奶。他跑过去,踮起脚,将牛奶捧在手里,嘟哝道:“这不是酸奶。骗人。”
老太太连忙阻拦,问小六子是谁家的孩子。曹野见小六子暂时安全,又跑出门,往李兰那边看去。
车灯的光芒在远处飞速旋转着。这时,他听见雨声中远远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在茫茫夜雨中,这一声惊叫太低调了,如果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听清。然而曹野却像是耳膜被无数根银针扎中,整个人浑身一抖。
他看见远处的车顶震了一震,车身往上抬了抬,抖了抖,这一刻,那声惊叫就像被一双大手扼住脖子一样,戛然而止。
汽车又卯足了力,往前开去,又往上顿了一顿,像是从台阶上开下来般震动一下,继续往前开了几米,忽然停住了。倒车。快速地轰鸣着往后压去,又一震一震的,如同强行翻越一个小土坎。车子又停住了。再次往前开去,速度比之前更快。它像起飞一般往上一扬,毫不犹豫地压了过去。然后车子加快速度,窜上小路扬长而去。红红的车尾灯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中。
曹野双腿发软,几乎要倒下去。可一股力量却仍旧拽着他飘过去。
他飘过田埂,看到李兰像蜘蛛一般手脚扭曲着,镶嵌在泥坑里。车的重量将她压进了松软的泥水坑中。她浑身的污泥,脸往上仰着,嘴巴微微一张一合,在艰难地呼吸。
狂风大作,吹动着李兰湿漉漉的发梢。她嵌在泥坑中,不知骨头断了多少,内脏伤了几分。
阵雨停了。厚重的乌云似乎不忍直视这样的场面,悄悄走了。天上露出一轮上弦月,混沌暗淡的月光似乎围绕着愁云惨雾,在广阔的田地上洒下哀悼般的光芒。
李兰睁开了眼,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她绝望的乌黑眼珠中,也有一轮上弦月。她的眼睛慢慢地合拢。
小六子一声响亮的“妈妈”从小屋那边传来。在狂风的叫嚣声中,穿过荒芜的土地,冲入曹野的耳中。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曹野挣扎着醒来。冷汗湿透了他的衣服。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惊魂未定,满面泪痕。院里散满清冷的月光。藤椅还是那么冰冰凉凉。双双站在月光下,咬着嘴唇望着他。李兰神色哀伤地立在一边,也怔怔地看着曹野。
曹野呜咽地喊了一声:“双双。”
他坐在藤椅上,背脊直了起来。他不自觉地张开双手,双双便迎了过来。
他居然碰到了温暖柔软的身体。没来由的,他抱住了双双的腰肢。双双细腻的手掌轻轻笼在曹野后脑勺上。这一刻他根本没意识到什么,他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够让他消化刚才所看到的惨剧。他把头埋在双双的怀抱中,大颗的泪水直直往下落。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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