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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雪皑皑掩了辽东以南沿海这处百年古镇时,青灰砖石尚未尝出被冰玉霜雪粉饰出的拙朴之美,城中各处却先披红挂绿打扮起来,走街串巷十分有趣——家家不论贫富,都悬了式样新颖讨巧的红灯笼,却与过年时挂在梁下的不同,灯笼虽同是竹篾做骨,外层也照旧用绸用纱用纸,只上头的图案是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或当家人所画,多是猛兽,寻常人家用猫犬,富贵些便大着胆子用与狮虎擦边的豹,再往上的官宦人家用非皇族制式自是不提,都赶着初十之前悬在门外。
相传半年前辽东为北狄所犯,屠至此处血流漂杵,大军退敌后良田已然荒废多年,十年间朝中令中原望族并封地百姓迁居此处,一为解中原人地之争,二为制衡望族大权,然城中鬼气森森,随行少年多因病夭亡,新生幼儿也十之七八难逃厄运,时城主为王氏家主,寻“偶师”制幼儿替身偶九件,称“九童子”,封城中九处“大煞之地”,镇往日亡魂,并令城中沿此新律,皇朝百年风云转瞬,今日也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沿街散步的一大一小两个停了一停,仰头看头顶手臂长宽的灯笼——那上头画了几只山猫,相比起豪门大户家极尽华美的图案,看着朴素,却因九只猫动静各异,栩栩如生,别添一番生趣。
柳惊春带着家里的小萝卜头出门的时候,街上的雪还没化,薄薄蓄着一层冰,他厚厚一层皮靴也挡不住脚下寒气,低头看见才到自己腰上的小鬼脸蛋通红,眼睛却还盛了水似的亮,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息就咽了回去,
他自己也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今年九月初九刚刚过了十五岁生日,因着平日做工不忘练刀,七八年下来隐约有了些宽肩窄腰的好形貌来,比同龄人拔高些不说,身上的小肌肉都是实打实的料,抱起不过十岁的男孩轻松得恨。
“还想去哪?带你去买两个虾肉包子?”柳惊春一臂拢稳了怀里的男孩,一手替他把兽皮小帽子拽了拽,冷风里一双手冻出些许苍白色来,却也不打抖。
街上人少,也没人关注两个小孩儿,自然也无人注意少年怀中的男童粉雕玉琢也似,被冷风吹出的红晕也像牛乳染了桃花色,若是天公作美,是将来靠脸吃饭也有小娘子肯相与的长相,他将羽扇似的睫毛眨了一眨,隔着浅浅呼吸雾气,眼中若有粼粼水光,嫩声答道,“风大,我们直接回吧。”
“我不冷。”柳惊春眉宇疏朗,本就长得不差,这些年着意习武练刀锻出的些许少年侠气将他生来就深邃锋锐的眉目勾得愈发沉稳,他一贯知道怀里的孩子早慧贴心,鲜少宣之于外的情绪在他眼中伴着温和笑意流淌出来,又多出一股奇异的文人气,他手掌略向下挪了挪,用没有厚茧,较为柔软的掌心肌肤轻轻拂过孩童面颊,拔足便往城东集市去。
这天家家户户多半是不出门的,便是商户也少有营生,多是早早关门陪家中妻儿,柳惊春带着小孩在市间绕了几圈,才转进两个月前带这小鬼吃过一次的包子店,包子店没歇业,堂中却比平日冷清许多,暖风扑来还夹杂着熟食肉香,一大一小俱忍不住吞口水,小崽子环着柳惊春的手都紧了紧。
柳惊春仍是自在,瞧见小鬼眼馋模样暗自发笑,他逛街不过手里多了两串腊肉,一坛米酒,遂慢慢悠悠踩过了门槛,扬升向堂中吩咐。
“两屉包子,虾肉的,再要碟醋,少放辣。”他找了靠里的位子,先稳稳放下怀中孩童和手里物什,替他解了披风,才坐到他对面去。
“想要别的?”柳惊春提壶倒茶,把桌上两枚瓷杯烫过一圈,废水倒入空杯,余光瞧见小崽子盯着窗外,推杯的手也停了一停。
小鬼不说话,一双眼还带着孩童似的探索和天真,他一向不是对玩乐上心的,许多时候表现出的孩子气多半是装样,倒是难得见他这么失态。
柳惊春一颗心明镜也似,把杯子塞他手心给他暖手用,这才自己抱着另一个往窗外看,这一看险些叫他没了胡吃海喝的心思。
小二放上桌的包子冒着热气,朦胧了孩童远眺的视线。
从街上过去的是县长私兵,披甲悬刀,足蹬皮靴,无声而肃杀走过长街,稀疏行人撞见了头也不干抬,屏息等这十数人过去才敢忙手头的活计。这些年皇族积弱,地方豪强少不得要钻空子,他远远看一眼都知道那些私兵一身行头下来少说也得百两银子,够一户人家几年的吃穿用度,遂收回视线,抽了筷子轻轻敲在小鬼嫩白指头上。
“回神,有甚好看,不如多看看你柳哥。”他掰开木筷,利落刮去上头细小木刺后递给小鬼,嘴角挂出吊儿郎当的笑来。
“柳哥,这是琅琊。”男孩眉心微微蹙起来,像笼屉微微褶起的包子,他说完这句就去夹肉包,咬下个小口咀嚼,吃相正经端庄得很。
柳惊春知道他想说什么,这孩子早慧得让人心惊,他却也只能装糊涂,一口吞了一个包子,才回道,“今年雪下得早,县长早些叫人巡街也是常事,不影响咱们生意。”
他们是县里几家木偶作坊之一,手艺不算多出彩,在这不过几千户人家的县城却已够拔尖,年年县里过节献祭用的童子都是柳惊春的师父雕刻。
柳惊春不喜欢木偶,尤其是节日所需的栩栩如生的木偶,木材被刀削斧凿的过程他得心应手,后期上色刷漆他却一概不去参与,只因为太过逼真的童男童女上色后都有着让他作呕的气味,或许是漆。
他更愿意称为“死气”。
柳惊春忙着胡思乱想,桌子另一边的男孩自然也是,两个人很有默契地终止话题,在动筷之后保持“食不言”的优良修养,各自解决眼前的包子。
皮薄馅大,汁水恰到好处,一口下去鲜香无比,用料正是沿海一带的最不值钱的海产,半个手指宽大的包子能装两枚虾仁,店家手艺精湛,庖丁纯熟,虾背上的血线去得干净,用料清淡,正取水产至鲜。
小店里的客人来了又走,多是直接提着包子打道回府的,两人在店里稳稳当当坐了两刻钟,坐到壶中茶水凉透,才又沿着来路返回。
私兵沿街走过的足迹很快被大雪掩埋。
一大一小回了住处已经天黑,院落不大,前院养着两匹马,其貌不扬,近距离代步所用,后院堆了成山木料,这几日用油布遮着,防寒防潮,两人前脚跨过门槛,后脚就有人在后院唤柳惊春。
“腊肉和酒都买了,麻布没有,布庄今天歇着。”屋里屋外唯一的区别也就是没风,他没忙着抖身上的碎雪,先把小鬼安置好,才去后堂。
后堂宽敞,平时只有师父住着,窗扇开着通风也散不去室内浓重的木料生漆气味,柳惊春一步不停,稳稳走到正忙着的男人身侧,不去看两边横七竖八的半成品木偶。
昏黄灯火下漆红涂绿的偶人直愣愣地睁着眼睛,童子姿态可亲,只看衣着还有些顽皮小崽意味,再往上些…两腮处没有抹红漆,让人瞧着也足够阴森可怖,更别说还有扑面钻鼻的浓重异味。
柳惊春的手常年握刀,不会因为心里排斥产生生理抗拒本能,只不过路过时下摆随步摇摆,荡开些许浮尘。
“师父。”他躬身一礼,低声唤。
男人瞥他一眼——是对这称谓不满,这么多年都纠正不过来他也就作罢,只是今日特殊,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兔崽子还要这么和他对着干,心口难免发堵,生生转开视线。
“他睡下了?”他“忙着”手里活计,小锉刀刷刷打磨着木料棱角,方正木块隐约有个雏形,像是手臂。
“没有,多半在看书。”柳惊春目不转瞬,专心看着男人雕凿死物。
“今日出去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男人手上不停,说话间隙吹了一口气,把簌簌落下的木屑拂去一边,这次一根拇指隐约出现。
“县长私兵,往城外去。”柳惊春简短回答。
中年人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看他身上的单衣单裤,一向古井无波似的双眼漫出些笑来,“再过两年,你也该有把趁手的刀了。”
天黑光暗,柳惊春告退之后才去回想刚才两人对视的那一眼,明灭灯火里看出他眼中有几分满意,几分惆怅。
李岹临完今日的字帖后,早早就睡下——不是为明天早起,是为一个时辰之后起夜,顺理成章霸占柳惊春一半床铺。
柳惊春睡的那间屋子在小鬼隔壁,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回屋后先灌了半壶凉茶,压下心口那些不合时宜的灼热。
最后一口他含在口中,冰凉茶水激得他睡意去了几分,仿佛反教心口火焰烧得更炽烈,落雪后的晚间生生烧出一身冷汗,他心神不定,一口茶水匆匆下肚,抓起桌上的钝刀就想出屋。
脚步停在门口——隔壁小小窗扇里光线暖黄,铺洒在他脚下的灯火与他足尖相距寸许,门外打转的风兜起少年单衣宽袖,他盯着那光,光下雪花簌簌旋下,静默良久,像被人勒住脖颈的马,硬是僵着身子折回屋中。
他想起了与他一墙之隔的男孩。
李岹。
师父不曾提过那个男孩是何种身份,这两年下来,男孩身上种种细节已经让他有了答案——李是国姓,国尚金德,遂皇族多以“山”为名,取五行相生之意。
他本不欲与李氏皇族扯上一星半点关系,本以为师父远遁此地小心筹谋也是作如此打算,现在冷静下来再想先前已经数次生疑的问题,却觉得脊骨发凉,细细寒意蛇行游上脖颈。
是谁把李岹送到师父身边?师父又为什么不亲自教养身份贵重的小皇子,让柳惊春与他朝夕相处?
柳惊春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抚过怀中长刀皮鞘,两道剑似的眉峰向中心推拢,薄薄双唇几乎抿作细线。
这些杂思在他脑中不过留了片刻,算起也就是他摸刀几个来回的时间,他现在不愿去想这些遥远而漫无边际的事情,一时失态后就把刀搁下,早早和衣躺在硬而凉的床榻上,手指在枕边无意识地敲敲打打,不时还以指为笔,在粗布帐帘上连戳带划。
点、刺、挑、拨、削…七年多来师父传给他的刀法仅仅是家学所遗精髓中的两式,这两式还是近两年传下的,先前五六年他都在反复练最简单不过的招式,甚至练刀的时间还要从雕凿木料的空闲里挤出来。
吐纳调息之法倒是随时可练,师父手上木料刻痕多圆润光滑,除却后期精细打磨,多半也因着他内心浑厚,下到稳且持重,柳惊春心细话少,跟着师父刻了两天边角料,就晓得日日凝神调息照猫画虎。
藏青帐帘起起落落,不时还凸出个杀气腾腾的指尖轮廓来,柳惊春推演得入神,也没听见门扇开合的声响,又一记“平沙落雁”,戳着个软绵绵的东西。
他一抬头,正对上李岹一双眼睛,像浸水的葡萄,干净得通透。
“害怕?”柳惊春不是头一回有此殊荣——李岹偶尔睡不安稳,半夜就偷偷爬上他的床,柳惊春平时累得很,睡得也死,醒来才发现怀里多了个暖烘烘的小孩,睡眼朦胧也不忘用小短胳膊缠着他。
李岹点点头,多半是因为羞赧稍稍错开了视线,余光却像警觉的猫咪一样不时扫过柳惊春的手,待看见他拍了拍床沿,这才甩掉毛皮靴子,扯过角落里的后被挨住少年比他宽了一圈的脊背。
柳惊春睡了,他再有毅力也是个正长身体的少年,不多时便响起稳而缓的呼吸声,盯着他脊背的李岹就悄悄睁开眼,看他名义上的“师兄”。
柳惊春屋里不常点灯,李岹看书看到双眼酸胀时才悄悄去他窗下,隔着半开窗扇往里面看上一眼——这会儿多半得戌时末,已有五尺身量的少年多半单衣揽刀,眯着眼一副琢磨神色,本就显得锋锐的眉尾更添了些许肃杀意味,让他无端心惊,原本盯着刀看的眼神不自觉就往少年眉宇间瞄。
想到此处,他视线顺着轮廓划下去,看到少年自然微屈指节的左手。
李岹也想学刀,师父却不准,看不出年龄的中年男人只和他说“刀是给柳惊春学的,殿下要学的远比刀枪剑戟之流艰深辛苦得多”,只教他反复练些见招拆招的把式,再不肯多传。
李岹说不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是丝丝缕缕并不分明的艳羡嫉妒,但更多的是对那些艰深、辛苦的东西感到指尖发烫——他想起了尚在后宫的母妃,想起今年刚刚两岁的小妹妹,想起许多,那些人或明或暗地告诉他“不争必死”这个道理。
师父不传他刀法,倒也不阻止他跟着柳惊春学,纵然李岹年纪小,也看得出那些平凡无奇的招式被柳惊春用一把卷刃钝刀演出怎样的变化,慢如大江潮涌,快如碧海翻波,进如猛虎下山,退如狡兔难捉。
他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却对柳惊春的身份一无所知。
为什么把他放在柳惊春身边?
柳惊春翻了个身,李岹摸透了小师兄睡觉的习惯,放心大胆地伸出手去摸少年人握刀磨出的茧子,粗糙微凸的皮肤刮过他只生了些薄茧的掌心,偏高体温驱散他几刻钟前阴晦的梦魇,睡意顺着皮肤相贴处缓缓升高的温度蒸腾而上,压重了他大睁的双眼。
一大一小两少年抵足而眠,尚不知屋外山河风波将起,暗流涌动。
这一夜李岹好睡无梦。
这一夜师父手头九名童子终于完工,交予深夜造访的“陌生人”。
这一夜,县长私兵百人分作四路出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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