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偶

2.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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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天还抹黑,睡作一堆的两人就被面蓄短髯的中年人拽起来,柳木匠——柳惊春到现在不知道师父名姓,只听别人这么叫,他换了身干净衣服,也没年轻几岁。
    绛县风大,雪粒子被风裹着刮在脸上生疼,饶是如此,不多时候两人神色也积了薄薄一层雪花,有内息护体又习惯单衣的柳惊春倒是捱得住,功力不足的李岹却冻得够呛,强撑出立如松的风度,手指尖都冻得发颤。
    柳木匠一句话不说,两人就只得跟着杵在院子里。
    柳惊春还自在些,视线不乱飘,抱着刀和角落里瘫坐的木偶娃娃对眼,不时动动步子,或侧一下身子,给不及他身量的李岹挡风,全然无视师父悠悠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正经架势端得十足。
    李岹最乐得见这个正经师兄不时来的小动作,抿抿冻得发白的嘴唇,脚下也悄悄向单衣的少年挪去。
    殊不知门外早有人把此景纳入眼中。
    柳惊春最先觉出门外有异,只借着侧身时的余光向门外扫视。
    来者灰衣玉带,腰悬长刀,看身材不过及冠之年,银灰面具下一双眼却古井似的深沉莫测。
    柳惊春眼尖,最先瞧见的就是那把长刀——制式与他师徒三人的长刀无二,只是更长出半尺,与成人身量相称,通体漆黑,皮鞘上一处多余装饰也无,缝线针脚更是粗糙无比,歪歪扭扭似虫足,说不准还是这人自己缝的。
    他没有再往上看,一是被这刀拽了心神,二是来者着实…奇怪,刀客的本能告诉他这个人很危险,偏偏他只能在他眼中看见壮年英才特有的意气,和经历风浪磨砺出的深沉内敛,二者非但不矛盾,在这人身上反倒出奇地协调。
    男人慢慢走近,停在了柳惊春面前。
    “手。”男人吐出一字,声如漏沙,低哑得教人耳孔发涩。
    柳惊春把左手伸出去,被对方捏住指尖的时候竟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他看见中年人领口下歪歪扭扭的疤痕,是烈火灼烧后留下的痕迹,不难想象此人面具下是何等风貌,他趁中年人在他手上捏来揉去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去看这个让他有种熟悉感的男人,视线缓缓从他领口转去腰间。
    那把刀刀柄黛青,被层层麻布缠紧,能看出最近没有用过。
    “你倒是好福气。”师父在一旁看着,冷不丁蹦出一句不知给谁说的话来。
    柳惊春张张嘴,正要接话,却被眼前奇怪的中年人抢了先。
    中年人粗糙的指腹一直按到他腕骨,柳惊春发现此人皮肤苍白,甚至隐隐泛出不健康的青色,他开口用那破锣似的嗓音接道:“是又如何,和他一般是个讨债的。”
    柳惊春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他”另指旁人,遂抿唇收声。
    柳木匠冷冷一笑,“要你来送刀,哪来这么多废话?”
    中年人似乎笑了,手掌一翻又去看柳惊春手背,低低笑声被他那声音扯出些阴郁味道,“几年不来,你越发放肆。”
    “……”柳木匠像被噎住,刀子似的视线刮过他腰间长刀,弯下腰去把不禁冻的小皇子抱起来,“我带他先进去,这小子交给你,莫要让他失望。”
    “自然。”中年人头也不抬道。
    李岹被抱走之前拽了拽柳惊春袖子,中年人正好瞧见,收手按刀,低头问身量已快到他下颌的少年:“惊春,你为何习刀?”
    “家学。”柳惊春规规矩矩回答,却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少年人鬼精,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尚存防备。
    “你师父七年来仅传你两式,你不曾心有疑虑?”中年人却不深究,双目深深锁住一派从容的少年,再问。
    柳惊春这才如实作答,“有,但那两式我尚未参透,贸然求进无益。”
    中年人无言,拇指在刀鞘上一遍遍划过,良久才道:“你很好,但我们时间不多了,半年之内我要传你余下七式刀法,你骨骼上佳,原不该由我二人教你…”
    他话未完,却沉吟着收梢,尾音犹如惋叹,“罢了,你随我走。”
    节日过后,城中门禁不严,中年人却只交待他出城后去一里外的树林,就脚下生风,几步之间没了踪影。
    柳惊春还没这道行,翻墙上树还轻松些,规规矩矩在门口排着队出城,待到了门口才发觉不对——今日城门口明显多了不少兵,进出城都要仔细盘问身份才准放行。
    他心头突突跳了一跳,想到了突然造访的中年人。
    “哟,柳家小子。”门口侍卫眼尖,柳惊春循声看过去,是张熟面孔——前两日还从自家店里买过竹篾条,当时正好有余下的纸料,他还送了这汉子两张。
    “王大哥。”柳惊春仍是一张老实脸,朝执枪的兵士作了一揖,这才近前稍稍压低了声音,“这是怎么了?还出得去么?”
    “出自然是能出,你这是要打哪去?”姓王的兵士知道他底细,问了一句。
    “帮师父看看木料,过节,店里剩的怕是不够用。”柳惊春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去吧,来去小心些。”王侍卫拍拍他后背,又转去问他身后要出城地夫妻俩。
    柳惊春点点头,拢着手不紧不慢往城外去。
    城外积雪已有一尺余,深深浅浅不少足印,远远就能看见群山银装素裹,偶有青黛色断断续续在皑皑雪面上铺开,多半就是数十年的青松古柏,他沿着官道走出一里,果然见那男人正在棵低矮松树边等着他,刀上缠着的绷带却不见了。
    “脚程倒快。”中年人负手而立,身前身后俱是林间落雪。
    柳惊春惊骇发觉他没看见此人脚印,不由自愧道,“让大侠见笑。”
    “……”中年人听见他这称谓,竟是又笑出声来,这次确然是笑出声,他屈指轻扣刀柄续道,“我姓柳,你也不必叫我师父,若有必要称我一句‘先生’便罢。”
    “柳先生。”柳惊春从善如流换了称呼,也不为他发笑而羞赧,却又忍不住在这人露出的颈子下颌处巡梭——这人也姓柳,是与师父沾亲,还是与自己有干系?
    他满心疑问,面上却半分不显,等着中年人开口。
    “城外有人盘查,你无需担忧,并非冲你师徒二人来。”中年似乎知道他有所疑虑,淡淡开口,“至于我,你更无需担忧。”
    “……是。”柳惊春原本也不觉得这些事情是现在的自己所能插手的,些许烦恼也是因为这事实带来的无力感,此时被中年人摊开说明,他反倒心里松了一松。
    “惊春,你师父可曾与你讲过李岹身份。”中年人出其不意,话茬转得令柳惊春猝不及防。
    “未曾。”他尚不知此人有什么主意,一问一答,绝不多话。
    “当今陛下乃先帝胞弟,李岹是先帝嫡子,国之正统,若先帝年寿可永,今日东宫之位当属他。”中年人随手拨开耳边被积雪压下的松枝,顺带将上头雪团拂去,声调平直,“你父亲效命于天子,手下有死士三百人,分司三卫,广布江湖庙堂之间,称之为‘龙符’,是历代帝王自年幼便握起的刀。”
    柳惊春心头巨震,掩在袖中的手细细发起抖来。
    “七年前先帝驾崩,‘龙符’内鬼噬主,你父亲这柄握刀的手最先察觉异动,托我将你送来此处,暂避风头,此后之事你亦知晓。”
    “你父亲早年不欲与你说这些,一是太子年幼,先帝正值壮年,江山稳固;二是你心思纯正,龙符之中多有龃龉,这刀将来未必要你来接手。”中年人边娓娓与他分说,边引着他沿路旁小径上山,雪后路滑,少年心神不宁,屡屡滑跌。
    “那由谁来?”柳惊春正从石阶上爬起来,也不拍掉膝上雪迹。
    中年人回头,正对上少年朗朗眉目,与…故人无二。
    他盯着他半晌,折身顺手将少年捞进怀中,足下轻点石阶,借两旁宽大松盖扶摇而上,几番兔起鹘落,不过几息便带着他轻巧落在山顶小亭中,亭下石桌石凳,桌上酒壶径自冒出袅袅热气,竟是刚刚才备下不久的模样。
    柳惊春体验了一把身轻如燕的感觉,见他不说话,一时心如擂鼓。
    他把少年放在亭中,一撩衣摆大剌剌坐在石凳上,提壶烫盏,自行享受,浓郁酒香自壶口漫出,将这室外陋亭熏出些山野意趣。
    “柳惊春,回头看。”他一杯饮罢,再斟,不答少年刚才那一语中的的问题。
    柳惊春在山巅回头,松山已经是绛县附近比较高的一座山,山顶月照亭临高崖而建,亭中可瞰周遭重山云深雾绕的好风光,长风骤起,脚下松林千顷,接风飒飒,似山河低语。
    他向远看,今日雪停后日光普照,不见流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山下青灰相间,长河游经的城池,再往南是千百里外的大海,和…金阙玉阶,朱门林立的帝京。
    少年向着家乡的方向伸出手去,只摸到穿指而过的寒风。
    中年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向上提了一提,“先前我问你为何习刀,你虽未与我讲真话,那答案倒也不是作假,你很聪明。”
    “……”柳惊春面上有些烧,他收回手,袖下双拳攥紧,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睛,算是默认。
    “无妨,这很好,不过我今日叫你出门,是想告诉你些别的缘由,与你亲族血仇无关。”中年人轻描淡写点破他家中旧事,也不管少年人僵冷神色,起身向他身边走去,几步间兀自去解腰上那长刀,长二尺余,自皮鞘中寸寸脱出后露出平直刀刃,锋芒冷锐下划,雪光映上刀尖处自下而上几寸长的凹槽。
    这是一把真正用于杀人取命的刀。
    中年人不待柳惊春接话,并拢二指在刀背上寸寸抚过:“此刀无名,是将于你此生相伴之物,我来将它送给你,不仅是要你亲手取回那些人欠你的性命。”
    “你要重新握紧这把刀,看好你脚下的山河,也看好你将来的英主,你要做帝王的刀,更是天下百姓的刀。”
    “半年之后,先帝晏驾满七年,龙符将效命新主,当今陛下纵情酒色,太子不堪大用,唯先帝嫡子李岹可承大统,三卫中铁黼卫由你重掌,届时自有人寻你,莫要让千万英魂失望。”
    柳惊春没有擅作主张接话,他没来由地认为还不是时候——这把刀他还握不住,在中年人近乎狂热的注视下,他心有所感,拔出了皮鞘中卷刃且笨重的刀,刀尖自上而下划落,虚点地面,画出的光弧拨开山顶雪光。
    “让我看看柳家的刀,看看何时能将无名放在你手中。”中年人的起手式与他无二,却微旋刀柄,以刀背对他。
    柳惊春躬身压下上身,双眼锁紧空门大开的中年人,如雏虎脱笼,骤然跃出!
    而此时城中柳家铺子,李岹脚下跪着一人。
    破烂黑衣,被捆成个活粽子,下巴早早就让柳木匠利落卸下,口涎不断从他妄图咬合的齿间渗出。
    “嘴太严了,不如殿下想想此人该如何审?”柳木匠手里还拿着平日做活用的小锉刀,一手握着巴掌大的木偶打磨。
    “师父先前教我的,我还未练习纯熟。”李岹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上写着认真,真从袖口摸出把柳木匠给他的锉刀来,跳下了椅子。
    “徒弟愚钝,几日思虑,想到要刻好人偶骨肉体貌,不如好好看看活人是如何长成,才好把木头那死物雕出活气来。”殿下金尊玉贵的手已经扯开那黑衣人袖口煞有介事地抓住他鲜血淋漓的指头,面有嫌恶之色。
    “一着不慎,让殿下少了观人骨肉的好机会,属下知罪。”柳木匠面不改色,话中也全无愧疚的意思,倒是放下手头装模作样的事情上前来,拎走已经把锉刀卡进黑衣人指甲缝的李岹。
    “不好收拾,殿下还是歇着,这等活计交给旁人做。”柳惊春原本就不打算让李岹亲自动手,他话音刚落,就有人上来把黑衣人拖走。
    “好。”李岹干干脆脆应了声,随手在他袖子上抹掉手上血迹,“桌上的信差人送回宫。”
    “已有人送去。”
    李岹点点头,继续看手里没看完的信件。
    “放虎归山,的确是那蠢材能做出的事情。”李岹把手上看过的一一掷进炭盆,在火漆封好的信封一角印下私印,递给身边的柳木匠。
    “这封还不急,我‘下落不明’,让子敬先带人去封地,至于宫中…我自会亲自前去,谢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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