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偶

4.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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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岹一向自律,别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大多贪玩好动,上房揭瓦不肯有半刻安生时候,他却已经晓得做完先生布置的功课后自己写字看书,平时一写就是大半个时辰,今日他心思不在书本上,耗了整整一日时间,回房后就立刻把今日不曾临完的文章拿出来。
    他不逐字去看原帖笔画,下笔时甚至是有些嚣张随意的,平日这样写来还多些灵动,今日却不成——他心思甚重,又因今天的事情心绪不宁,只得强行把精神往手上去,一句一看,心里卯足了劲儿警醒自己。
    迟早是要回宫的,他的母亲和妹妹还在等他,这两三年内他还年幼,皇帝还不曾将他放在眼里,只意味捧高他这个年幼王爷,打压他仍有余力令皇帝掣肘的母族。过几年他在封地羽翼将丰时,就是要考验他与皇帝谁手里的筹码更多的时候了——是他能再牵制那匹夫几年,还是那匹夫能断他爪牙,杀他血亲,就在这两三年之间。
    他看惯了宫闱秘事,握笔的指骨隐隐泛白。
    他临的是当朝大儒季献的策论摹本,三十年前季献刚刚及冠便蟾宫折桂,当时殿试陛下御笔钦点的那篇策论是讲江南水患,如何安置作乱流民,宫中留下原稿后版刻翻印,殊不知原稿正在李岹手中。
    季老行文简练,文辞却不失文人风采,全篇黑字起笔转折处隐有决断笔意,虽不类朝中时兴的笔体写意风流,却合李岹自小便被养出的一颗潜龙之心。
    李岹已经临过不少大儒武将的手书或文章,一为练字,二为求学,他来绛县这两年为隐藏行迹,断掉了与许多人的书信往来,只差人把他该用的书本带来。
    他临完一篇后已然困得双眼酸乏,昨夜龙符总令尚未进城,绛县县长就已经调出一百私兵在周边搜寻“朝廷要犯”,他一头要交代属下在行宫的一应事宜,一头又为柳惊春的事情烦心,浑然不觉间已经捏皱了手里一张平整宣纸。
    他蹙紧眉头掷下手中狼毫,抓起柳惊春给他的木刀,径自转回内室休憩。
    一旁候着的影卫在他转入内室后就收拾了桌子,只留下厚缎包好的茶壶。
    李岹困得头昏脑涨,他两三日没睡好,枕边放着安神的香囊也没什么作用,摸着木刀粗糙刻面,刚刚有了些睡意就听见什么东西砸在窗子上的声音。
    这声音刚落,他房中的两个暗卫就已经扶刀贴近窗口两边的阴影里。
    李岹坐起身来,带着倦意低声问,“谁?”
    “我!”窗外声音不高,被冷风吹得有些模糊,“柳条儿你别出来,我不进去,说完就走,给我开个窗户就成。”
    “怎么这时候来了?”李岹听出这是隔壁粮铺家儿子梁知温的声音,每日他装模作样去县上的学堂,就是和这小子一路,他推开窗扇,正对上梁知温那张看着像十三四岁的脸——梁家的小子长得又高又壮,比同龄的李岹高出一个头去。
    梁知温在学堂里大半时候都在打盹,剩下的时候要么被先生拎出去罚站,要么在桌子下面玩他自己攒铜板买的兵人,爬墙上树躁动得片刻都停不下来,偏偏他爹还找县里的举人给他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
    说来两人认识的缘由也有趣,早先他母亲就让人在这边养过一个与他同龄的孩子,用名柳迢,被母亲的一对心腹自小养到大,家室文牒都录在绛县户籍里,李岹用了这条退路,定了那个柳木匠的侄子的位子,第一天去学堂的时候就被梁知温拦住了。
    李岹还道这小子发现什么,梁知温却神秘兮兮凑过头来,“柳条儿,你可算回来了,你病了这几天都没人帮我挡一挡先生,今天要考的那篇…那篇文章你背了没?”
    第二回见他,是梁知温爬上学堂外面的柳树,结果下不来了,抱着树枝扯着嗓子哭得人脑壳都疼,被他爹带回去揍得满街乱窜,这事儿至今他还不肯承认。
    李岹看见他的脸就有些想笑,先前被扰了睡觉的那点不满也只剩了两三分,他顺手给梁知温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先喝了,你这是又被你爹揍了?”
    不是没有这个先例,李岹一贯像个小大人,梁知温也习惯他这样,却因为他功课好能帮自己救个场总爱赖着他,实打实把这个不爱说话功课又认真的漂亮男孩儿当哥们儿,被亲爹揍了常常要来找李岹躲上一躲,只是没半夜跑出来过。
    梁知温咕咚咚喝了一肚子热水,打了个饱嗝,脸上多半是被暖回来了,表情又生动得一个字一换,“你咋就不能盼我点儿好?不扯这个,我是和你说,今儿晚上有穿黑甲的来我们家了,问柳木匠还有你和柳哥的事儿呢,你们最近当心点儿,别是卖东西犯了贵人忌讳?”
    李岹早知道龙符总令出逃要有轩然大波,倒也不意外这种事儿,却仍配合着他的语气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摆出茫然模样来,半晌才慢吞吞道,“这…不可能吧?”
    “多半不是,柳木匠的活计城里人谁不知道,”梁知温长长呼气,两只手贴着脸蛋揉搓了好几下,“我还听见说什么过年祭祀的事儿,不过就两三句,说完就要粮食,我爹今晚正气着呢,没工夫理我,我这就赶紧过来了。”
    李岹没说话,他最近正有件事不知如何下手,现在看好像多了个机会。
    梁知温不知道这同龄人肚子里都有些什么骇人把戏,只当他是忧虑,一手探进窗户里大力拍了拍李岹肩膀,一副“大哥”罩你的仗义模样,“你也别怕,做活当心点就成,说不准是要找你们请童男童女呢,这可是长脸的好事儿。”
    他说完似乎觉得只说话没什么可信度,又从怀里摸出个被体温捂热的“骑兵”放在窗边,“喏,这个送你。”
    城中人每年初一祭祀所谓的“神明”都要用上童男童女九件,制作木偶也冠了个“请”字,以示对神明的尊敬。
    李岹被他拍得身子一歪,伸手把那骑着马的小木人捞进怀里,觉得这梁知温不去习武实在可惜,“麻烦你跑一趟,明儿请你吃馄饨。”
    第二天一早,柳惊春刚带着李岹从屋后搬出要用的木料,大门就被嘭嘭敲了个震天响。
    柳惊春手里还抱着木头,李岹自觉跑去开门,门外六个黑甲佩刀兵士齐齐低头看他,动作竟还有些一致。
    “柳木匠可在?”领头的那人见开门的是小孩儿,似有不满,直接绕开李岹就往屋里进。
    “在……在屋里。”李岹退去一边,像是胆怯,冷眼跟着那六个人同柳惊春进了屋子。
    几人进屋的时候柳木匠正披着棉袄在屋里收拾手头的零碎小玩意儿——都是城中富贵人家给家中孩童定做的玩具,桌上摆着木头马车、车夫扬鞭、马匹嘶鸣,惟妙惟肖,完全就是照着正常物件缩小做出来的,该有的配件一应俱全,马车两侧的小窗户甚至可以从车厢外打开,打开后就能看到里面抱着猫咪的母子二人,面容都清晰可辨。
    “诸位这是……”柳木匠已过不惑之年,应声看过来,忙搁下手头活计站起身,眯着眼迷茫看着屋里的陌生人。
    “有话问你,若敢有所隐瞒,你这铺子并家里活口也便不用留了。”领头那私兵单刀直入主题,从袖中抽出个纸卷,在二人面前抖开,是一副画像。
    “您尽管问…这…”柳木匠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这是……?”
    “你二人可见过画像上这人?”军士双眼死死盯着柳木匠,甚至有几分故意挂着的凶恶,“好好想,这是朝廷要犯。”
    柳木匠凑近了些,摇了摇头。
    军士又去问柳惊春。
    柳惊春原本要在一边当哑巴,看见画像后却心里惊了一惊——画像上的人也戴着面具,虽然不曾遮盖全脸,但面部轮廓与教他刀法的男人有几分相似。
    他少有表情,被对方握着刀盯着也是张寡淡的脸,“不曾。”
    领头的一转头又看见李岹——正悄悄往他手里瞄,分明是好奇又不敢看的样子,便绝了再多费口舌的心思,将那画像随手一卷,径自在屋里漫步。
    其余人进屋后就自行散开四处探看,柳惊春一向少话,垂首站在一边任凭他们翻弄屋里的柜子,柳惊春没有分神去管那些人,和他师父规规矩矩扮着良民。
    一行人翻箱倒柜,把屋里屋外前院后院搜了个遍,没找出什么可疑物件,便又齐齐回了主屋。
    “今年年祭还要劳烦柳师傅请的童子。”领头那人没有带走画像,说话时反倒留给了柳木匠,“此人乃是朝廷下令缉拿的重犯,二位平日瞧见可疑人等,须得上报。”
    “不敢,不敢。”柳木匠忙不迭点头应下,带着柳惊春送走那些人。
    李岹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拉住柳惊春的袖子,“柳哥,昨天梁知温说这些人在问你和师父的事情。”
    “无妨。”柳木匠已经折返回来,手掌轻轻一按李岹肩头,重新给院门落了锁,“惊春不用再出去,到了时辰那人自然会来这儿教你。”
    柳惊春没想到城中已经盘查得这样紧,他此时频繁出城怕是容易惹人生疑,遂点点头。
    “你们也不必紧张,一切照旧就是。”柳木匠在他们身边略停了一停,扔下一句话后便匆匆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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