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偶

3.风光

    [] 最快更新!无广告!
    “云起,小子倒是磊落。”
    柳惊春一式将将起手,中年人便立时点破——他身法不慢,话音未落那柄卷刃长刀依然掀起碎雪寒风奔至面门,柳惊春十五岁,正是少年心性未泯的时候,手中锋刃清鸣也如雏凤长啸,他无半分掩饰,此招也无机巧,大开大合对上中年人看似破绽百出的一身空门。
    男人反手上掠,刀背半分不差迎上面前钝刀。
    柳惊春知道那是中年人有所依仗,他出刀的速度已经是最快,无半分藏拙之意,刀光割裂亭中氤氲酒香,铿锵撞上中年人手中无名后便当机立断腾身绕过石凳,再接一招。
    云起一式最忌狭隘,少年临大敌仍不改磊落心性,中年人眼中带出些许笑意,有三分满意,足下虚晃几步,提腕扬刀,金贴相击后柳惊春竟觉虎口酸胀——他手里的刀实在太次,比之无名相差甚远,他每出一刀都要分出内息护住手中兵刃,却反受其害。
    他不馁,云起之后横身错步,钝刀挟雷霆去势钻去中年人肋下,又刁钻抬刀上斩,刀锋贴上灰衣时,两刀再次相错,他借力翻腕,游电般下滑刀身,刀锋欲逼近中年人握刀之手。
    “嚓!”无名刀脊轻巧反转推出,刀面相拍,顺势格开下滑长刀,中年人足下滑出几寸时还不忘挑衅似的用刀尖撩过粗陋刀面。
    却正合柳惊春心意,他初生牛犊似的用最枯燥的招式去探中年人劲道,十几招迎过也有了分寸,他毫不在意虎口闷痛,不退反进。
    第二式,地蛇。
    两人已然打出亭外,少年一反方才捭阖刀式,他收神敛息不肯轻耗半分内力,脚下寸寸逼近对方的同时握刀那手灵巧翻转来去,刀身便随他动作或点或刺或切,变换莫测十足刁钻,此式重取巧,他却一反方才给中年人留下的“磊落”印象,十八种暗招被他心思连连转轴,生生令刀尖寒芒划出的残影层层叠叠,向中年人压下。
    “慢。”中年人一字定论,浑然不知方才那一下震得少年手腕发抖,这次倒给了他睁眼,却仍是不慌不忙,一手泰然拆下少年在腾转挪移之间暴雨般落下的刀弧,雪光笼上两人来去周身,叮咚脆响声里他一步步绕回月照亭,堪堪避开削至肩侧的刀刃,手掌顺势拍上石桌,拎过被震起的铜壶,仰首去就壶嘴时任少年刀锋自他下颌前滑出,一派闲情。
    柳惊春不以他轻慢作风恼怒,反应极快,眉梢也不曾动上一动,原本前刺外劈的刀势中途逆转,反向中年人咽喉斩去。
    一线雪色刀光自下而上,点在将要溅血的卷刃前,亦点在少年脉门,逼停他刀刃前杀机。
    “‘云起’和‘地蛇’你已然纯熟。”中年人揩去面具上不慎沾上的酒液,慢慢把少年稳稳架起的长刀压下,似是喟叹道,“一至三式本该一同用起,你且看好。”
    酒尚温,亭下中年人将壶中温酒饮尽,向后跃出数丈,停在亭外一片空旷雪地。
    柳惊春目不转瞬,看中年人灰衣猎猎翻卷,高大身躯微躬,势如虎伏,用出一式“云起”。
    他在十数丈之外步伐前挪,刀刀劈斩山顶长风,几招过后靠近低矮松树,松树正与成年人身量相仿,男人手中长刀一反方才一味防守姿态,刀锋起落快如电走,只贴着雪松横出的枝桠削下,枝头积雪颤颤欲坠,又每每被大开大阖的“云起”送回苍翠松枝,凛冽罡风掀得两侧松枝摇荡不停。
    若他身前有人,八成已是尸首一具——他刀刀之间衔接从不停顿,密不透风的刀弧比柳惊春又快出不止一倍不止。
    男人没有用半分机巧把式,却分明比“云起”又多出几分变幻——极柔极刚之间本相生相克,如五行推演,云起一式至刚至拙,可不正该辅以这微渺玄机?
    这不过几息,男人又振袖敛芒,大袖之下刀弧纵斩合抱粗的松树,又横切入坚硬纹理,循环往复两个来去,柳惊春才惊觉这是精于取巧的“地蛇”。
    竟还能有这般使法。
    柳惊春胸前如有擂鼓闷响,浑然不觉周身燥热腕骨钝痛,一瞬间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了为何师父两年来只传自己两式刀法,他自以为寻得正道,却误入歧途仍不自知,他凝目看去,发现男人下刀虽疾,却回回顺着躯干纹理——正与“巧”之一字暗合。
    他心神巨震,指头一笔一划画出男人方才行刀姿态,又为男人接下来的第三式骇然抬眉。
    男人后仰折腰,手中刀锋切入他先前劈砍出的纹理,又略低一丈,若非他手中无名柄长远短于陌刀,他那招式竟与斩马相类,若说前两式还掺杂些考校身法的意味,这一式便是纯粹的刀法。
    无从掩盖的杀意自男人刀尖迸发,悍然挥出三刀后,松树拦腰而断,轰隆一声倒下,撼起几丈高的雪幕。
    “伏虎。”中年人收刀,二字作解,乌黑刀鞘缓缓吞没青芒后,他便与街上往来的中年人无二,他掸袖伸手,掌中是一枝雕作无名刀型的树枝。
    柳惊春尚未回神,无意识伸出双手接过那树枝,双眼中隐隐有了些狂热光彩。
    “惊春,你的刀…在今后很多年,你的刀是用来杀人的。”中年人按刀的手动了动,却还是没有移开,“你须得分辨清楚。”
    “是。”柳惊春涩声应下。
    “这东西给你师父带回去吧,你也好交差。”中年人撂下这一句,便径自折回亭中,支颐假寐。
    柳惊春道过谢,乖觉握刀,按着他方才动作将三式一一使过,一身热汗刚刚冒出茬,就给中年人冷不丁一句浇了个通体寒凉。
    “慢,每日睡前挥刀千下。”中年人头也没抬,沙哑嗓音里还带着浓浓倦意,说完还整了整领口。
    柳惊春不敢懈怠,抿唇应下,额前汗珠都不曾抬手擦去,就规规矩矩继续。
    劈砍削刺,比第一回纯熟得多,他初通门道,咀嚼出了些意味,折腰下去将类似斩马那刀挥出时,中年人又悠然开口。
    “脚下虚浮,你是砍人还是教旁人绊你?”
    他刀势不停,仍然将“伏虎”演罢,站起身时却留心回忆自己方才动作,他毕竟年纪尚小,内功造诣更比师父和这中年人差好大一截,略一思忖后便擅自换了那杀人招式。
    中年人听声辨他动作,这次才不再言语,像是真在这寒风翻卷的山顶睡着了。
    冬日天黑得早,柳惊春晌午就着冷茶吃了中年人给的两个烧饼,下午浑然不觉间已是日暮,中年人仍如来时一般将他带下山,放在两人碰头那棵树下,嘱托他两句明日练刀的时辰,便要走人。
    “柳先生。”柳惊春出声喊住他,手里还捏着他给的木刻长刀,“不知先生在何处下榻,若是…”
    “不必,我自有去处。”柳先生知晓他好意,却简短谢绝,“你师父经营此处多年,实在艰难,我们都该小心,你出城时也留心些城中动向,免得祸事沾身。”
    柳惊春明白个中关窍,提这一句也是一时兴起,现下想来实在觉得自己失态,点点头便与中年人道别,往城中回。
    饶是柳惊春脚程比起寻常人快出许多,到了城门口时天幕也黑了半边,他估摸着时辰——这时候李岹多半在看书写字,师父或许在做活,便也没有刻意放低脚步声,推门进屋。
    他屋中一反常态点了灯,烛火下李岹正捧着一卷书看过来,见是他便搁了书蹦过来,严肃得小老头一般的脸蛋上才真切多出孩子气的欢悦来。
    “柳哥,怎么现在才回来。”李岹声音本就嫩,现在像是和他撒娇,更讨人可怜。
    李岹心思本就比同龄人重,平时甚少撒娇,现在这副模样令柳惊春又是吃惊又有些无措——他也还是个少年,不懂怎么照顾孩子,只知道一味给他好吃的好玩的,偏偏这孩子是先帝嫡子,他未来的主子,他不由一时有些纠结。
    他低头看见李岹撇下来的嘴角,男孩一双眼睛在灯下似有水光,心不由软了。
    也不知师父今日和他说了什么,让他如此反常。
    柳惊春最架不住别人软着来,把手里木刀放在他手心,“晚了些,给你带了好玩的,今天怎么不好好写字?”
    “我以为你不回来…”男孩抓紧那小物件,不管不顾就蹭过来,结结实实抱他个满怀,柳惊春要去打水净手,又被他碍着动弹不了,只得随手在扯了布巾胡乱擦伤一擦,弯腰把他搂进怀里哄。
    “师父的朋友教我用刀,就待得晚了些。”他屈指轻轻一刮男孩柔软颊侧,想着男孩终究年幼,有些事情还是不说为妙,便挂出无奈低笑胡乱扯远,“这不是回来了,今天这么黏我,是又想吃虾肉包子?”
    “柳哥,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李岹把脸埋在他脖颈边,声音闷闷的。
    柳惊春动作一顿,仍去捏了捏男孩耳廓,坦白,“知道。”
    “那你将来,是不是要和我一起走?”李岹又问。
    这回柳惊春没有立刻回答他,他想起今日中年人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又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李岹——师父牵着小男孩的手,告诉柳惊春要待他像待自己亲弟弟一样上心,他那时年纪也小,仍浸在家仇中满心怨愤,骤然多出这么一个弟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过他的确没有五年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那么激越尖锐了。
    师父不曾与他提过李岹为何出宫,皇亲之尊居于陋室数载,那些宫闱秘事多半血腥而阴暗。
    他如鲠在喉,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
    李岹仍固执埋首在他颈间不肯抬头,甚至轻声追问,“是不是?”
    他听出男孩这次的声音很平静,终于张张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
    答非所问,玲珑心思的小皇子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缓缓收拢手掌,握紧了柳惊春放在他手中的木刀,不过巴掌大的小东西硌在掌心。
    李岹低下头去,看见柳惊春肿胀手腕,也没了心思与他纠缠不休,两道眉毛几乎打成结,“手怎么这样了?”
    听他主动转了话头,柳惊春稍稍松了口气,石头落进肚子里才觉出左手胀痛难当,他顺势看下去,换用右手摸摸男孩后脑,“无碍,练得猛了些,我一会儿揉了药油就成。”
    “我帮你。”男孩松开他脖颈,一阵风似的回房拿了药箱,又一阵风似的卷回来,有模有样拉着他坐到床边,不由分说替他挽了袖子,咬掉药瓶木塞便倒了慢慢一手琥珀色药油,贴着肿了寸高的腕子由轻到重揉按。
    见他绷着脸,眉毛仍皱着,柳惊春为防他又来刚才那一套,只得由他动作。
    “哪学的?”今晚李岹算是给他坦明了身份,他也没了先前的顾忌。
    “我母亲有旧疾,常常腿疼,我看医女就是这么揉的。”李岹脸色松了些,不像刚才那么紧绷,“循序渐进,你这样伤了骨头,当心将来还没我长得高。”
    “……”柳惊春没想到这小崽子掀了十岁孩子的壳之后这么会拿捏人,偏偏手上还是他给揉着,又不敢再让他想起故技重施,一时语塞,只得应道,“难怪。”
    “好了。”揉了有不到一刻钟,满室药油味儿呛人,李岹给他拿白布裹了几圈就下床去,拎着药箱回房。
    柳惊春按着手腕睡下,梦里一会儿是李岹问的那句“是不是”,一会儿又是月照亭下风光,一会儿又是中年人抽刀时说的“让我看看你的刀”。
    他辗转一夜难眠,后半夜又梦见死去多年的亲人,梦里他比李岹还要小些,在帝京的小小府邸里,院中垂柳如丝,绿荫似盖,正是夏日浓,院中小池经风泛波,送来满室凉爽,父亲把他举到头顶,一旁是母亲呵斥他父子二人又吃盒子里的酥糖,说他明日就得要吃掉一口好牙。
    他嬉笑着在父亲怀中伸手去拉母亲发髻,却摸了满怀飞灰。
    柳惊春惊喘一声坐起身,擦去涔涔冷汗,伸手把枕边长刀抱进怀中。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