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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一个多时辰,眼见得凤翔城近了。前面隘口大道上,突然出现了人潮长龙,车辆行人停滞不前,堵住了。大家在太阳底下,受着煎熬。黄无拉住马头,将马车靠路边停稳,越过人群,前去打探消息。
这儿原来是一个驿站,已经废弃不用,周围三三两两散落着一些住户,路边有一家茶棚,供过往行人商客打尖歇息。隘口一边是房屋,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湖水,山峰象一道屏障般横亘在隘口两侧。所有从秦州等地过来、前往凤翔的车辆行人都必须打此过,别无岔路可绕行。
黄无回来后,脸色凝重道,“粗大事了。”凤翔知府黄植楠,因为谋逆罪,被东厂抄家了。东厂来了将近两个千户所的人马,弄得凤翔地面鸡飞狗跳。据说黄植楠是与已经自杀的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关海涛有染,东厂不问青红皂白,对黄家下手了。
侦破此案的正是东厂五档头铁开门。所谓档头,其实就是东厂番役的头目,相当于什长,但是因为他们直接为东厂提督荣城负责,是荣城跟前的红人,身价非同寻常。就算是把总、千户都忌惮他们几分,行事都得让着他们。
铁开门仗宠恃骄,趁机在隘口设置关卡,借口盘查可疑之人,敲诈过往车辆行人。凡是豪华车辆,收10两银子;一般车辆,收5两银子;行人过客,按人头,每人收100文;不给钱不让过。此举弄得隘口人声鼎沸,民怨汹涌,铁开门兀自坐在茶棚内喝茶乘凉,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把持隘口不让过车辆行人过的是东厂第六千户所的一个十人队,什长陈养德,陪同铁开门坐着,谈笑风生。铁开门手下的番役,除了两个站在路边负责收钱的之外,其余的人,三三两两地躲在阴凉处,负责警戒。
鳄哥,我们怎么办?因为涉及到钱的问题,黄无不好意思征询凌未风的意见,临行时李燕南有交代,遇事要多与吕鳄商量,大事情由他拍板定调。吕鳄睁开惺忪睡眼,轻描淡写道,“不就是10两银子吗,我们还给得起。这些人不走,我们走。”他打了个呵欠,才渐渐清醒过来。李鬼本来是靠着他睡的,他将身子移了移,李鬼猝然从梦中醒来,“啊,出啥事了?”
吕鳄嘟着嘴不说话,满脸横肉抽动着,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黄无挥动马鞭,轻轻抽打了为首的马一鞭,马车开始缓缓移动,越过人潮长龙,朝前行去。凌未风在车里暗暗想,黄植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关海涛人都已经死了快一年了,关海涛事件的后遗症才慢慢地显露出来?
马车缓缓行到隘前,两名持戟的穿飞鱼服的卫士走过来,用戟指着黄无,拦住了去路---他们本来就是锦衣卫的人,被划拨给东厂节制。持戟卫士一名王铁,一名刘亮。两人同时喝道,“来者何人,竟敢闯关!”
负责收钱的番役,一名黄镇煌,一名张白露,两人见有状况,也跟了过来,横眉怒目地瞪着黄无。黄无停住马车,嘻嘻笑道,“这两位军爷,我们是财富帮的,请给个方便,让我们过去。”
“财富帮?”王铁仔细打量着黄无道。
“没错。我们是秦州分舵的,是李燕南的手下。”黄无道。
“知道规矩不?”黄镇煌已经冲上来喝道,“前面这么多人还没放行,你们凭什么插队?财富帮很了不起啊?我们东厂就不卖你财富帮的账。”
本来半眯着眼睛的吕鳄这时完全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看清楚了黄镇煌的面目,总之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吕鳄不以为然道,“这位大哥,你也不能这么说,好歹,我们财富帮高层,跟你们东厂督公,私交甚好。就算是我们分舵主李燕南,也是你们副督公的座上客。”
黄镇煌指着吕鳄鼻子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车内何人?难道是李燕南的小妾?”如此说着,他一双贼眉鼠眼滴溜溜就往车厢内瞅,但是车厢的车门关得牢牢的,窗帘也是垂着的,看不到车厢内的状态,也听不到车厢内的任何动静。他猜测不出车内是男是女,如果女人长啥摸样是不是标致得令人流口水?
鄙人吕鳄,李燕南的马车夫。张白露扯了扯黄镇煌,表示,他听说过李燕南的大名。李燕南,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他不但以财富帮中坚力量的身份,雄踞西北;他的哥哥李燕北,控制着北京城北城的所有市井生意,连京师神策营都让他三分。
额,你是吕鳄,那么车内坐着何人?黄镇煌终于换了副口气,至少李燕南、李燕北,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给了他无形的压力。东厂牛,不等于他也牛,他再牛,也牛不过李燕北。李燕北打个喷嚏,就能把他从东厂喷到刑部的雅座里享受最贴心的侍候。
吕鳄已经取出一张10两的银票,说,“照你们的规矩,交过路费,让我们过去。”黄镇煌接过银票,想了想,“你们且等一下,我去向五档头禀报一声。”
铁开门听了黄镇煌的禀报,说,“叫车里的人出来露下面,然后让他们过去。”他让另一个得力番役黄涛跟着过去看个究竟。
黄涛倒是很客气地对吕鳄说,“我们五档头说了,让车内的人出来露下脸,你们就可以过去了。车内究竟坐着谁?”
“说出来吓死你。”吕鳄得意道,“我们主人的贵客,凌公子。”
“哪个凌公子?”
“还有哪个凌公子?”
“就是最近取了萧胤禛千万贯财富的那个凌公子?”黄涛脸色变了变。他对黄镇煌使了个眼色,黄镇煌心领神会,一路小跑向茶棚跑去。告知铁开门,马车里坐着的人是凌未风,随行者是财富帮的人,凌未风是财富帮的贵客。
铁开门楞了一愣,“凌公子?这个人一直在我们东厂的机密档案里,我倒想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让他过来,并出示个人关防印鉴。”
黄镇煌惶恐道,“据说,这个人武功不弱啊,若是翻脸动起手来,我们,我们怕不是他对手啊。”
铁开门脸一寒道,“我又没说要跟他动手。再说了,我们东厂,有两千人在左近,还怕了他不成?”
黄镇煌很快回来,向吕鳄表明了态度。吕鳄愠怒道,“你们要钱我给了钱,现在还要让我们的贵客下车,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没错,就是不给你面子,怎么了?”陈养德已经带着其他的执戟卫士围了过来。
车门缓缓打开,凌未风走了下来。黄镇煌、张白露、黄涛,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陈养德的卫士们都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戟。他们的呼吸都为之停顿,这个是传说中令他们感到恐惧的人物。
但他太年轻了,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打败他的那些强敌的,一路走过来,走到现在,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脸带着恬淡的微笑,眼神清澈,视他们如无物。鄙人凌未风,不知各位有何见教?
陈养德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刀,“你的关防印鉴,我们要检查。”
凌未风取了关防印鉴出来,递过去。沈梦飞?安南将军签发?你怎么叫沈梦飞?你不是凌未风么?
有问题么?关防印鉴是不是真的,安南将军签发的,有什么问题么?
你的真实姓名叫做沈梦飞,可是你却一直用凌未风的名字,到处招摇?
不可以么?陈养德想了想,没有问题,关防印鉴是真的,安南将军签发的,也没错。
我的关防印鉴你们看了,现在,请出示你们的证件。
我们的证件?你眼睛瞎了,没看到我们身上穿着飞鱼服?没看到他们,他们……陈养德突然闭口不说了,因为东厂番子们从来都是便装打扮,除非他们亮出东厂的腰牌才能证实他们的身份。但是他们办案从来不对任何人亮出他们的腰牌,他们想问谁就问谁,想盘查谁就盘查谁,想扣留谁就扣留谁,想敲诈谁就敲诈谁。
你想看我的腰牌?我可以扣留你的,带你回去调查。黄镇煌恶狠狠道。
你当然可以。凌未风微笑道。
黄涛打哈哈道,“这样吧,给100两,就让你们过,凌公子你什么身份啊,好歹也得交100两。我们可不敢肯定,你是不是去劫钦犯的,钦犯黄植楠,在凤翔城中,已经被我们千户拿下了。你要进凤翔城,交100两,就让你过去。”
吕鳄怒道,“100两,你们也太狠了吧。”
凌未风放眼望过去,铁开门坐在摇摇椅里,很舒适很受用的样子。依稀可以看到他的模样,瘦削,高挑的身材,颧骨很高,鼻子突出,嘴唇很厚。这个人其实很难看,但他却有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女儿,叫做铁希希,嫁给大理寺的一个小官员吴丹。
遇上这样的拦路打劫,你真的能够象武松那样,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刀相向?他们是谁?他们是东厂的人,东厂替大明皇帝朱瞻基监督锦衣卫,侦缉官员、平民,凡是胆敢忤逆朱瞻基的人和事,全部是他们分内的事。这是个什么理,你会问,还有天理么?朱瞻基他哈哈笑,他是天的儿子,他就是天理。不要信天,也不要信任何说教,面对这种状况,还是三思为好。
额,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只要拿钱想一想,你就会想通了。施耐庵先生的伟大之处,不是他塑造了那些说一不二的好汉,而是他明白了最浅显的人生真谛:使钱。一个人,只要会使钱,就一帆风顺,青云直上,甚至登宝入阁,无往而不利啊。
凌未风缓缓从袖子里摸出一张100两的银票,递给黄镇煌。吕鳄有点不好意思道,怎么好意思让凌公子你破费,他嘴上如此说着,却不见他有任何的动作。黄无心想,100两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吕鳄不开口,他也不敢替凌未风出这100两。
凌未风说,哪里话,既然东厂指明了要我交钱,我怎么好意思让财富帮破费?
黄镇煌接过银票,嘿嘿笑道,“凌公子,算你识趣。我听说你抢了萧胤禛千万贯财富,散尽给边关、亦力把里、乌斯藏三地的百姓,我们拿你100两,也不算过分。”
“打劫的事好像不归你们管。”凌未风自我解嘲道。
张白露说,“理论上,打劫的事是不归我们管,但是,只要我们想管,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管的?我们督公,直接对皇帝负责啊,这世上,还有谁能拗得过皇帝?”
是不加节制的权责衍生了这种心态,这种心态日益膨胀,便会罔视法纪,胡作非为,甚至谋财害命。
“嗯,胳膊哪能拗得过大腿,这儿没我的事了吧,我们可以走了么?”
黄涛说,“我们五档头要见你,凌公子,这边请!”
铁开门斜躺在躺椅上,半眯缝着眼睛,神态倨傲不恭,他一边晃动着躺椅,一边说道,“凌公子,比我想象中更年轻。”
“铁档头也出乎我的想象。”
“哦,你这似有所指?”
“不敢不敢。”
“谅你也不敢。凤翔地面,我们东厂正在办案。因此,我奉劝凌公子一句,千万别整事,给我们添乱,那样对你没好处。另外,虽说你是财富帮的贵客,但你不是东厂的贵客。我们的行事作风,可能怠慢了你,或者惹你不快,那又能怎样。全天下,谁不得让着我们东厂。锦衣卫怎么样,不是很牛么?还不得乖乖地替我们办事?”铁开门目中无人的自吹自擂了一通,一旁站着的原来隶属于锦衣卫的陈养德等人,面无表情,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压根儿不进耳朵。
鄙人向来奉公守法,象作奸犯科,又或者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的行径,是决然做不出的。
铁开门的脸,布满了老人斑,这张马脸非但显得苍老丑陋,而且脸皮很厚,比城墙都厚。他今年五十八岁了,还有两年到时间退休,仗着得到东厂督公荣城的宠信,变本加厉的疯狂聚敛。他反唇讥刺道,“我们可没凌公子的能耐,不敢去抢萧胤禛的财富,只好,只好。咳咳”,他似乎给自己的行径找到了很好的理由。
凌未风极力掩饰自己对这个恶棍的厌恶之情,总算他的废话说完了,他也看得出凌未风对他的不耐烦,便挥了挥手,“你走吧。”
财富帮的豪华马车,缓缓通过设置了路障的隘口,将满腹怨愤的民众甩在了身后,凌未风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茶棚里,铁开门对黄涛说,“去,对这帮刁民说,就说,他们视若偶像的凌公子凌未风,都交了钱才可以过去,他们这帮穷鬼,舍不得钱是不是?再不付钱过关,就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当做朝廷钦犯的从犯帮凶,一个个都横竖脱不了干系!”
这一招当真管用,原先还在观望,心存侥幸的人们,奢望这帮乌、龟、王、八、蛋会良心发现,撤了关卡,好让大家安心地通过。这下可好了,大家心里象敲了个鼓似的,七上八下,左右不挨边没了着落。凤翔知府被东厂抓起来了,现在凤翔地面,东厂说了算,这些杀千刀的,哪里有纲纪王法?
刚才过去的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凌未风凌公子啊,他都拿东厂没办法,让我们这些小民如之奈何?在仔细盘桓、权衡利弊之后,人们开始很不情愿地掏腰包。黄镇煌跟张白露顺势加价,豪华车辆一概12两,一般车辆6两,货车8两,寻常行人过客,按人头,每人收200文。
打上午就被拦住的人潮车龙,在秦凤直道上堵了至少也有好几里路呢。仔细算起来,全部放行之后,至少可以捞到好几千两,比敲诈那些奸猾的官府官员来钱快,而且没有风险。你说你们这些小民,上哪告状喊冤去?进京面圣?我们就是帮陛下做事的,他不偏着我们,难道还偏着你们?黄镇煌、张白露等人,心里这样想着,不禁心花怒放,感觉爽极了。
对黄植楠的评价毁誉参半,在凤翔知府任上的六年多,他是曾经做过不少实事的,很多人受惠,但是在打击匪类青云会、限制地方豪强势力扩张等方面,显得心慈手软,因此颇为御史台诟病。但最关键是,他在私人交往方面,出了差错。
实际上的情形也许不是这样的,但是谁又会去仔细过问?与关海涛有染的证据,只不过是一封普通书信,为了获取这封书信,东厂番子可是费煞苦心。没有人会认为有联系就是有染,但是,东厂不容黄植楠辩解,也不容任何局外人辩解,这件事已成定局。东厂督公荣城要动的人,谁敢不从?荣城甚至没有来得及禀报尚在河南四处微服行走的朱瞻基,他擅自行动了。黄植楠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已经无路可走。
过去的管理特征就是这样子,事事以最高决策者的意志为准,到了最后,高速运转的这部张牙舞爪的机械,无论是那个零部件出了问题,他们都不会承认自己错了。荣城不会,朱瞻基不会,那就只有死去的人,如黄植楠,真的是他错了。
凤翔西门把门的士兵,有气无力在阳光里打盹,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他们曾经的最高指挥者的蒙难日。也许心里会为之抱不平,但哪里有鸣不平为之申诉的地方。世界就这样,冷冰冰地横在眼前,哪怕丽日晴空,艳阳当头照。
谁都不关心谋逆究竟是不是事实,总之,黄植楠站在了大明最尖锐的对立面,他及他的家人都无路可走了。黄家的家产充公,至少有大半部分会被东厂的各层头目私分。黄家的人,男的将要被砍头,女的将要被卖到官妓受尽屈辱。大街上哭喊声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包括凌未风的心灵。凌未风掀开马车的窗帘,跟东厂第五千户所的千户尹素竹打了个照面,尹素竹的脸孔,木无表情。
凤翔城粗大事了,财富帮凤翔分舵的分舵主宋时英,吩咐门下弟子、徒众,有事无事都闭门不出,少沾染是非。凤翔府目前发生的事,是沾不得惹不得的,只可以躲着避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因此,满大街的人群里,没有看到一个财富帮凤翔分舵的人,吕鳄寻思着要住哪里,看到街上,到处是人心惶惶的样子,他只好征询凌未风的意见。眼见着夕阳西下,临近黄昏了,天空中炊烟袅袅。
凌未风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有气无力地倚靠在软榻里,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坐直了身子,“我们不住凤翔了。走,去东北边的扶风县。去法门寺,我要拜谒佛祖,向他老人家询问,人生活一辈子究竟是为了神马。”
跟东厂千户尹素竹打了个照面的凌未风,郁郁寡欢,黯然出了凤翔东门,前往扶风县城。
夜幕降临,凤翔城的夜显得有些凄凉,失却了往日的繁华,到处黑灯瞎火。有小道消息传出,凤翔知府黄植楠,已经当场被尹素竹逼着喝下毒药“畏罪自杀”了。凤翔同知李鹰被告知,在新的知府尚未到任之前,由他署理凤翔的政务。
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李鹰不得不巴结东厂的人,他很低调的在凤翔府比较偏僻的一条街上,宴请东厂的各级官员,不包括白天拦路打劫贫民的铁开门跟陈养德。但是,他让手下人,送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到铁开门等人住的鸿凤客栈,慰劳这些“大爷们”。
鸿凤客栈位于凤翔城的中心地带,附近有个广场,平时到了晚上,夜市繁盛,游人如织。但今天晚上,临街的店铺,几乎全部关门,除了一些街头摊贩及游贩,跟三三两两的行人,在灯影绰绰里保持着死寂般的沉默。人们都畏惧东厂的人,惶惶然、惴惴不安,担心知府的事会牵扯到自己的头上。也害怕,没准就被东厂的人看不顺眼,随便罗织罪名构陷,轻则敲诈勒索破财消灾,重则身陷囹圄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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