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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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男人的身影，连同他骑着的马匹，出现在夕阳余晖里。夜幕迟迟不肯降临，晚风继续吹，吹动着凌未风的长发，他却想着倪梦殇的长发，在风里飘。那个男人跟他一般的年轻，但总的来说，可以看得出他比自己年长，或许有三十岁的光景，他一身锦衣华服，但与他的神情极为不协调。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落寞，那是一种无可掩饰的几近于绝望的落寞。
    他人还算很帅吧，就是颧骨稍微有点儿高，他随手拉住马的缰绳，他，连同坐下的马匹，在凌未风的面前不断地缓慢地兜着圈子，缓慢而悠然的兜着圈子。
    你是？
    凌未风凌公子缘何粗现在此地为何不能粗现在此地。
    此地粗大事了，凌公子本不该牵涉其中，还是置身事外比较好。
    你是？
    鄙人何弃疗，凤翔府通判，受凤翔同知李鹰全权委托，前来调查扶风县知县杨维平大人遇害案件。
    你的人呢？
    我的人？
    你的手下，象你们这些官人，出门总是要带手下的啊。
    我喜欢一个人做事，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有人在我跟前碍手碍脚。我不喜欢。
    你是在执行公务啊，按照规矩，你必须带手下的，不是么？你一个人，怎么能够保证处事公平、廉洁自律？
    我就算带了手下，也不能够保证处事公平、廉洁自律。因为大多数人的手下，都不过是狗，哈巴狗，你能奢望他们处事公平、廉洁自律？
    有意思，何大人，我有点儿喜欢你了。
    我到了扶风县，见到了扶风县被妖女倪梦殇杀得狼狈逃窜的捕快，也见到了法门寺的监寺不能和尚。
    那年轻的和尚，是监寺？凌未风吃惊不小，不但是“得道高僧”，而且在寺内勾当的职务还很有含金量啊。
    我知道凌公子你本来是骑着马的，可是，现在你的马呢？妖女倪梦殇，是你放走的吧。
    我不明白，谁是倪梦殇，我放走，又从何说起？
    倪梦殇是纵横川陕边界的一股流寇的头领，杀人不眨眼，她胆大包天，居然潜入扶风县，杀害了知县杨维平大人。我循着踪迹，追查到此地。如果我猜得不错，先是东厂尹素竹放走了她，接着你应不可和尚之请来捉拿她、你也放走了她。
    你没有证据，不要乱说。
    证据，官字两个口，我们说的话，就是证据，进了我们的大堂，你不承认也得承认，就算你没有做过的事，我们也可以让你承认你做过，你信不信？
    我信，但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并且有能力保护自己。
    回答正确，加一。
    何弃疗是武当派已故的肃穆道长的弟子，肃穆道长在世的时候，至少教出十名出色的弟子，他们分别是上官井、钟离躺枪，何弃疗，蓝非宇……其中上官井是锦衣卫炙手可热的千户，蓝非宇是寒食帮孙振威的手下，据说已经接替谋逆败亡的林江川，成为寒食帮的第二号人物，成为老威又一个约定俗成的继承人。
    何弃疗是永乐十九年的同进士出身，以第三榜榜末的名次，险登凤阁。由于是最后一名，难免受冷落，朝中权势显赫的大学士们、监察御史们都不愿意收他为门生。他在凤翔府当幕府、当通判，一干就是好几年。
    现在他们直接聊到了扶风知县杨维平，这个人怎么会，怎么会被妖女倪梦殇所杀，真是令人震惊。
    你也知道，朝廷命官被杀，这是大事。更要命的是，这个杨维平，他是已故太傅杨三征的孙子，这个秘密，一般老百姓都不知道的，只有我们在官场上混的，才会私底下四处乱传。
    哦哦，倪……倪妖女杀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此番前来调查，就是要弄清楚原因。说起杨维平，那当真是官运亨通啊，他在华阴县就当了八个月主薄，就荣升扶风县知县。你听说过杨宗渊么？他一直以杨宗渊为榜样，常常跟人说，一定要做杨宗源第二。”
    杨宗渊？难道是秦州知府？凌未风想起杨宗渊傲慢的神态，对所有人，包括财富帮秦州分舵分舵主李燕南，都不放在眼里……
    没错，秦州知府杨宗渊，是陕西省的政绩第一，因此杨维平发誓，要以他为榜样，争取凤翔府的政绩第一。
    凌未风不禁想起郑惊鸿的父亲，郑海凌，全华夏政绩第一，从庆远府知府任上直接拔擢为应天府府丞。
    何弃疗这个人，长相是不错的，可是他性格过于自闭，说明白点是自卑，那是他先天的不足。永乐十三年，武当派肃穆道长收了第三期弟子，这期弟子共三人，分别是何弃疗、上官井跟钟离躺枪。
    永乐十三年，他们三人的年纪都是十三岁，何弃疗最长、上官井稍长，钟离躺枪最小。由于出身贫寒，何弃疗的自卑是他的硬伤，他总是沉默寡言、郁郁难欢。
    上官井的家境也好不到哪去，但是他这个人积极上进、豁达乐天，很能得到同门师兄弟们的好感、认可，颇有人缘。
    钟离躺枪自不用说，出身豪门，纨绔子弟，免不了要呼朋唤友、吃吃喝喝。从门面上讲，武当派是肃穆静修之地，容不得污言秽行，但肃穆道长绝非常人，他私底下是可以容忍吃吃喝喝这种行为的。
    从资质、智力跟体能来评判三人，肃穆道长是这样说的，何弃疗平平无奇，他的资质六分，智力九分，体能七分，综合素质不尽如人意。这样一个高智力的人，虽然聪敏，但是聪敏用不到点子上。因此，他的表现就只能如肃穆道长所品评般，平平无奇。何弃疗吃不得苦，但好歹能够保持在活跃、基本合格的状态。
    上官井资质九分、智力七分、体能八分，他最吃得苦，所能够保持的状态是刻苦勤奋、优秀。钟离躺枪最懒散，他有资本懒散，他对能不能学成归去不是很上心。到武当山学艺，只不过是要逃避父母对他的监管、厮混些时日。他资质七分、智力八分，体能九分。在三人当中，他的体能最好。毕竟是富裕家庭的孩纸，营养丰富，发育良好。因此，玉树临风，人见人爱。钟离躺枪的状态懒散、活跃都谈不上，但他合格，他的优秀的体能令他在保持体力耐久度上表现出了优势。
    由于家境的贫困，何弃疗在学艺一年半后，不得不考虑辍学，而他们的学业预期是三年。辍学之后的何去何从，成为一道难题。上官井因为表现出色，已经被纳入毕业后推荐到官军、或者地方官府任职的计划。钟离躺枪无所谓，他还没有长大，还可以再吃几年妈妈饭，因此他没必要择业，也暂时不需要考虑择业。
    但何弃疗却必须找到自立的门路，他再也不能拖累艰难的家庭了。他家里有六个小孩，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负担很重。他本来要求师门推荐他，去某个娱乐场所比如妓院、赌场当保安，或者跟某个阔佬当随从、贴身保镖。但这个意向却被肃穆道长一言否决了，肃穆道长说，你的个性，不适合去娱乐场所，或者跟有钱人、暴发户。
    在何弃疗有些自卑的先天的个性中，有耿介、耿直，还有宁折不屈的品质，肃穆道长当然不想，他的这个能力介于中庸的弟子，去娱乐场所，跟人起冲突，却不知道隐忍。也不想他去跟有钱人暴发户，有钱人暴发户总有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阴暗面，必然令何弃疗无法忽略忽视。
    那怎么办？何弃疗茫然不知所措。你自己看着办吧，肃穆道长摇头叹息。何弃疗下山了，他去了很多地方，经过了很多事。最后，在山西大同，在后将军的军营里，当苦力，修了两年的防御工事。他幡然醒悟，这样的人生终究不是个头，他回到家乡，痛下决心埋头苦读。如填鸭般，他以顽强的意志，强行地将八股文灌输进他聪敏的脑袋里。最终结出了幸福之花，永乐十九年，以第三甲最后一名，险登凤阁，赐同进士出身。
    你了解你师父么？
    怎么说呢？总之我不太喜欢他。但是，整个社会，有着森严的等级尊卑观念，就算不喜欢，也不能说出口。还有表面上，在他跟前，毕恭毕敬，不那样，就不能表现出你是个合格的弟子。
    尊师被杀，你有了解内情么？
    还能有啥内情？有人说杀他的叶方燕，有可能是他的女儿，那怎么可能，他不应该是有女儿的人。虽然，年轻时他犯过错误的那段往事，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大家都知道，当年他的那个情人，已经因为他的绝情而投河自尽了，什么也没给他留下，哪里来的女儿？
    那么叶方燕怎么会出现在尊师荣登武当掌门人的大典上？
    他是陆临渊、西门俊玮的好盆友嘛。
    她杀了尊师，你师门怎么可能放过她。
    只因为陆临渊跟西门俊玮，挡住了她逃跑的路---不对，是她逃跑了，然后他俩挡在那条她逃跑的路上，西门俊玮冷冰冰地说，“陆小小鸟是你们武当派肃穆道长的好盆友，但是，我不是……”
    没有人敢惹西门俊玮，至少在那种情势之下，武当派连着折损了石雁道长跟肃穆道长两大高手，大家谁都没有勇气，与西门俊玮计较。就这样咯，叶方燕那个小妖精，她逃走了。她逃到了海外，长春岛，接受月后的庇护，我们更加不能奈她何了。
    没有人知道，扛刀把子就是肃穆道人，肃穆道人就是扛刀把子，但是，陆临渊知道、西门俊玮知道，天才小说家知道，凌未风也知道。但这又如何？世界上最能保守秘密的，非陆临渊、西门俊玮莫属。凌未风也不会说破，只有等到后世，天才小说家才把真相写出来。
    凌未风看着何弃疗这个人，俨然看到未来的自己，何弃疗的经历，何尝不是未来的他的一个翻版。如同看戏，戏如人生，大同小异。他在大明朝的经历，就是一部由他自己自导自演的戏！
    我们生来孤独，渐渐的疏远父母、兄弟姐妹，我们寻找志同道合的盆友，奢望视自己如宝的女人的关怀跟爱。在这条漫长的旅途上，渐渐的，盆友走远了，爱人离散，我们复陷入更深更凄凉的孤独。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未来的他，未来的刘卿影，是不完美的。他来大明，试图重塑一个完美的自己……
    他遇到了许多孤独的人，许多不完美的人，他的心理，似乎得到了暂时的平衡。在未来，在年轻的时候，总有那么多的话，要跟盆友说，聊社会、聊人生，聊理想。可是，现在他却只想好好睡一个觉。在甜蜜的梦境中，再次回味倪梦殇，值得他回味的女人身上的气息，风继续吹，她的气息越来越远……
    农家，简陋的茅舍，一灯如豆。他破天荒地跟他喝了些酒。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很多时候，你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倾心畅谈的人，就该庆幸了。
    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将自己的床铺让给凌未风跟何弃疗，他们到邻居家去住。凌未风不习惯跟别人一起住，因此，何弃疗睡床铺，凌未风卷了被窝打地铺……
    天放亮，两人一前一后，朝扶风县城骑来。凌未风的马走在后边，他这个人一直是这样，不喜欢抢先。在未来，他一直卑微的活着。只有到了大明，他才感觉，自己是真正为自己而活。
    何弃疗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在他的那个圈子里，他是孤独的。很多时候，他要面临这样的抉择，你不喜欢这个圈子，但是，你能离开么？在右将军辖区内修建防御工事的那两年，当真是不堪回首。每天每天，除了搬砖，还是搬砖，要不然就是拎灰浆，还是拎灰浆。每到夜晚，倒头就睡，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好好思考自己的人森……理想啊、信念啊，这些都太遥远了。微薄的收入，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人一旦陷入那个境地，你想不浑浑噩噩都不行。
    “少年时代的盆友都没有来往了，我感觉自己，对任何人，包括身边的人，感觉越来越淡。其实呢，我跟上官井、钟离躺枪的交情也没有那么好。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去投奔上官井，或者让钟离躺枪求他爷爷在四川有司给我说几句好话，给一份美差……想想人生真的很可悲，我都在凤翔的幕府打杂、跑腿好多年了，我都记不得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凤翔。”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自己，总之他对自己的人生态势，感到非常的失望，失意之极……
    他和凌未风都避而不谈他的上司黄植楠，有啥好谈的，黄植楠死都死了，还有啥好谈的。这正是何弃疗的感觉，很麻木，上司的死活，跟他毫无干系，他还担心他会连累了自己……谢天谢地，东厂这回来的这个主官叫做尹素竹，居然没有连坐，黄植楠犯事居然没有连累到凤翔府的一干属下！凤翔同知李鹰心灰意冷，无意管事，因此全权委托他来调查扶风知县杨维平被杀一案。
    不谈论黄植楠，是因为太敏感了……东厂的部队虽然已经撤离，但是东厂的番子，明线、暗线，耳目众多，谁都担心一言不慎，惹来了祸端……这点凌未风也非常的清楚，保持着清醒的警惕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