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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英闻言抬头,但见帘后那人,坐在榻上正面对她,一时间身上燥热,只觉得虽隔着一层纱,那灼灼目光却穿越过来,直在她身上翻滚。
正好,顾顺函不失时机地呵斥:“大胆!皇上也是你看的吗?”
于是,惶惑地低下头,发誓再不抬头看他。
不抬头,也躲不开去,只见他双足垂下榻来,趿上鞋履,站立起来,左右掀起纱帘,那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瞬间立定在她眼前。
“啪”一本《通典》抛掷在地,只听他说:“朕要的是唐开元时期的版本,不是明万历年间的,拿回去,再去找!”
各人的反应不一。
顾顺函喜上眉梢,李德全面无表情,洛英呢,只觉得头脑发懵,好久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一声:“是!”
就跪在他脚边,不过咫尺,伸手一拉,就能拉入怀内,他负手在她左右徘徊,那漆黑发间的玉兰花香,幽幽入鼻,花下,几缕碎发,贴着侧脸下颏直顺进颈子,白瓷美人斛一般地细净。
“起吧!”
“谢皇上!”
她站起来,还是紧张,头重脚轻地。
他静看,想,要是她再伸出手来,自己大概不能放得开去。
摇摇晃晃也勉强站直了,多数女人只到他的肩部,她颇高,矮他大半个头的距离,她低着头,垂着眼,十分娟秀的模样。不,这样不成,难道为了要看她的眉眼,逼得他降尊纡贵,低头到她脸下不成?
洛英的心跳的跟雷打似的,自那夜开始,她没过过平静的日子。头一天,春芹没声没息地消失了,连顾顺函都关了禁闭,她以为自己快性命不保,提心吊胆过了好几天,风声渐息。但清溪书屋却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照,她想起他搂着她的腰,大手左右上下往复,又想起他看她的眼,那一丝笑意神秘而又诱惑,她怕,怕他突然地出现在面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迫得她无处藏身。然而,他终于没有出现,今天,却把她唤来了。
红色,晕染着双颊甚至全身,那娇羞的发源处,耳垂,如红色玫瑰娇艳欲滴。简直要窒息过去,这样下去,可能要在他的目光中化为灰烬,只会让他越来越得寸进尺。她艰难地呼吸着,抬起眉睫,秋波流转,他一双眼,侯了许久,笑意从深处涌上来,她顿时溃不成军。
“噹!噹!”落地时钟敲了两下,皇帝珍贵的午休时光就这样快地流逝了。
“晚上送过来!”他在她耳边下命令,屋里这么多人,确是说给她一人听的。
顾顺函看着逃也似的洛英,成就感油然而生。
——
书架上,开元版的《通典》就在万历版的旁边,打开看看,没有多大的区别。
坐卧不安,食唆无味,过一个下午,好似过了一年,虽然如此,还是乞求夜幕不要来临。她虽只交过一个男友,同学同事都是科技疯子,但男人的目光代表什么,自少女时,就有感觉了。
避之不及,还是来了。
或许,只是拿她调笑,那晚那样地暧昧,也放了她。就跟胤禛似的,把她逼在门边,在她耳边细语,然后一脸正色地说,你的下一站是内务府,快去吧。
通天的权利加傲世的外表,使女子们对他们趋之如鹜,嬉耍惯了的,未必真的在乎。可能,或许,大概,就是如此!
不好做其他的设想,也不能做其他的设想。说到底,她只要稳住自己就行了。
当天边布满了暗红色的晚霞,头顶的苍穹从深蓝转为蟹青,秦苏德在顾顺函的命令下,执一扇宫灯出现在清溪书屋门口时,她无可奈何地拿起那本开元版的《通典》,往门外走去。
顾顺函迎出来时,一双三角眼笑得眯成一条细缝。
“开元版的《通典》找着了,烦请公公转交!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
别的宫女子恨不能找机会在澹宁居逗留。她是怎么回事?跟皇帝之间就差一层纸没有捅破,还这样装模作样?害羞呢?还是矫情呢?
顾顺函一脸笑,透着几分亲昵,道:“别介!皇上交代的,要姑娘晚上送过来,就得姑娘亲自交上去,咱家可不敢代劳!”
“那…,”她琢磨了小半会儿,决定速战速决:“烦请公公通报,我这就把书呈上去!”
原形毕露了吧!听上去甚至急不可耐。顾顺函安慰她:“姑娘请稍安勿躁,万岁爷正在跟几位相爷议论国事,尚不得空闲。请姑娘耳房等候些个,到时候咱家再带您面圣。”
话语间,亲把她带到耳房,拿出自己喝的碧螺春,给她泡上一盏。她是他举荐的第一人,在宫里,结盟至要紧,找对了队友,一荣俱荣,他顾顺函的发达,说不定就在她身上。
不过光靠一个晚上,恐怕也不济事。成例里一夜之后就被皇帝遗忘的也不在少数,关键要自个儿有点打算,想办法抓住皇帝的心。顾顺函瞅着灯光下的小口嘬茶的洛英,相貌是极好的,就是有点心不在焉,老有魂魄离身的感觉。得提点些她,前路艰难,长得好只是敲门砖,进了门之后更要小心经营,特别是她那样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子。
旁敲侧击,明喻暗示地讲了大半个时辰,灯油加了三回,茶倒了数盏,嘴唇讲的起泡,问:“姑娘,听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面有难色似的:“公公,哪里有方便的地方?”
见顾顺函面色有变,解释道:“茶喝太多了…”
有福也得自己会掌舵,他算是仁至义尽了,这边耐着性子,那一边,唤德子过来给她指路。
她前脚刚出耳房,南书房那头传来动静,顾顺函撩开门帘,站在门崖瞧过去,李德全正把高士奇和索额图两位送出来,见了他,一使眼色,顾顺函点头哈腰吱溜溜往南书房窜去。
过了两道门,站定在墙角,惯性地往书案方向看去,案上摊开着几本折子,蘸饱了朱砂的笔搁在砚台上,皇帝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面。
南向的花格玻璃占了半面墙,玻璃上罗致着暹罗进贡的白纱,康熙站在纱前,面窗沉思。
杭州知府高定升的案子果然不简单,一查,牵动了两江上百位官员,高士奇见奏报顿觉诸事体大,唯恐触怒圣颜,拉了索额图一起汇报,其实,皇帝这边已有思想准备,南巡时,把胤禛留在杭州,今日午后,他送上来的密折,阐述的细节比高士奇呈上来的,更为翔实可信。
索额图问,是不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往下查,再顺藤摸瓜下去,唯恐朝野震荡。
这是一个他无法立时给出答案的问题,三十一年,励精图治,刚刚四海晏平,没过几天太平日子,贪墨却有尾大不掉之势。好比一条锦袍还没织成,许多的蛀虫却已滋生出来,眼见得就要把金丝银线蚕食干净。
索额图和高士奇的意思是以此为戒,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即可,胤禛的立场却是相反,他的密折上,颇有几个触目惊心的名字,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四阿哥,主张斩草除根。
他才十八岁,才能抵得过一位上书房大臣,是理政的一把好手,可惜失之严苛。
窗外是寂静月夜,今晚一点风没有,种植在中庭的月桂树枝叶纹丝不动,他本来想去外面走走,看来,是极闷热的天气,出门惹一身汗,还不如就地不动,这心里头有万千思绪,已经够烦躁的了。
从西边的廊下,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弓头缩脑的小太监,另一个,专门沿着几棵婆娑的月桂树影绕弯的,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姑娘,普通的旗袍比甲让她穿着,走起来,有着翩然的韵动,她的一只手,抚弄耳边的鬓发,另一只手,靠着腋边,那腋下,夹着一本书。
头也不用回,就知道顾顺函在墙角等着指示了。
“书留下,人走吧!”
他离了窗,回到书案前,拿起折子又一次细看。
——
康熙回到畅春园的时候,已是六月底,白天还是热,早晚已带着秋天的凉意。这期间,他回了趟紫禁城,折中地采取了胤禛和上书房的意见,除去一部分,保留一部分,其他的留待查看,同时拟定了明年春闱的日子,全国各地,从下至上,布局起来,开恩科,举新才,为治国准备注入新鲜的血液。
算不上伤筋动骨,只是摩擦到了皮肉,朝野上下,就哀鸿一片。连后宫都不省心,母家受牵连地妃嫔泪水涟涟意图疏通关系,不受牵连地,政治敏感性极强地利用机会举荐自家兄弟。
这些也都算了,最令人失望的,是二十好几的太子,唯唯诺诺,一点主意都不出,他以为是这算韬光养晦,笼络人心,实际上使奸耍滑,优柔寡断,一无用处。
他在丹陛上疾走,跪着一地的孔雀花翎枝枝颤动;他的御辇在西六宫路过,高悬一溜的宫灯迎风飘动。万人云集,到处都是人,虽然如此,却甚为孤独!当皇帝当了三十一年,年年如此,天天如是。
即是孤家寡人,那就孤寡到底,这次进畅春园,阿哥妃嫔,一个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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