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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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 壁炉内的篝火静静燃烧着，陆定波曲起腿坐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虽然帝国历上眼下正是夏季，但在没有配备人工四季气候系统的偏远小行星上，一年只有雨季与旱季这两种气候。
    “太子对林寰做的, 恐怕不是你说的那样, 将林寰的部分意识抽取出来, 制造了个假货吧？”
    客厅中空无一人，齐飞与林寰都已经去歇息，陆定波的话音很轻, 是说给法兰听的。
    法兰的虚拟小人漂浮在壁炉火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没有立刻回答。
    陆定波已经亲身体验过了，也更加清楚地明白了精神意识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那不是奶酪, 能够像法兰所说的轻易切割抽取其中的一部分。如果太子真的敢那么做, 被切了片的林寰就完了，谁也救不回来……活着就是个疯子。
    “记忆修正。”良久的沉默后，法兰终于缓缓开口道, “人的记忆是人格中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但，一定程度内的记忆改写不会对人格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太子没有直接影响林寰的精神意识, 而是利用将林寰催眠的方式, 篡改了他的记忆, 并利用这种侧面影响的方式将林寰的意识投影到替身内, 制造出那个在人前现身的假货。”
    “我有些糊涂了。”陆定波微微摇着头道，“你告诉我太子制造那个假货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林寰，可仅仅是为了保护……没必要搞得这么麻烦。太子为什么要篡改林寰的记忆？林寰的记忆中有什么会对他造成不利的东西？我真的被搞糊涂了。”
    “他只是害怕。”
    “害怕？”
    “因为爱。”
    法兰的计算核心以每微秒无限兆亿信息的高速演算着爱这个字的定义，模拟着他所继承的这个人格对爱的理解与领悟，并做出解释。
    “他得到爱，付出爱，同时害怕着失去爱。”法兰一字字道，“所以他将林寰的意识保存在爱他的这一刻，修正掉会令林寰发生改变的记忆，一个爱他的林寰会永远陪伴在他身边，这就是他的目的。”
    陆定波无言以对，半晌，又露出哂然的笑容。
    “这样的爱，有什么意思？”他轻声哂笑道。
    太子一边是不相信林寰对他的爱，一边却在用这样的手段追求着‘永远’，在陆定波看来，这实在是非常可笑的行为。说得难听点，就是疑神疑鬼，标准的懦夫，对自己缺乏自信的表现。
    “我现在由衷觉得，林寰离开他是好事。”陆定波道，“这样的人不值得去爱。”
    法兰却没有表示赞同。
    “没有了林寰的太子，再也无法用任何常理去推断。他爱的只是爱他的林寰，一个忘记了他的林寰对他而言，已经没有能够干扰他意志的力量。我现在甚至怀疑，林寰被强行唤醒时记忆的融合失败，也是他故意制造出的结果。”
    路海澜害怕的不是失去林寰的爱，而是害怕失去自己对林寰的爱。他对林寰的爱，是镇压在他精神中安定的磐石，是绽放在疯狂汪洋上的白莲之舟，是他灵魂中最闪耀与美好的人性，是他死死攥住的一角幸福……他爱的只有这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林寰，如果有一天林寰不再愿意对他奉上所有，他的爱就会像泡影一样消逝不见。
    这不是世间常理所定义的爱，甚至不能称之为爱，这不公平……但这就是路海澜的爱。
    陆定波听出了法兰话中的潜台词，回想起与太子接触中对方对林寰表现出的，像是放弃了一样的态度，内心不由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林寰忘记了，不爱他了，所以太子就放弃了……就算是狗血言情剧，中间也直接少了一大段剧情，没有内心的挣扎外与挫折打击，显得前面的海誓山盟完全是放屁，太子连尝试着挽回一下的努力都没有，变心的好似比失忆的那个还快。
    陆定波三人在这颗冷风冷雨的小行星上又等了三天，顺利与阿兰等人会合，不论太子究竟想做什么，总之救出林寰的计划圆满成功，死而复生的陆定波自然受到了一波围观，三无技术宅阿兰对他眼下的状态十分感兴趣，非常想把他解剖来看看。
    林寰有些沉默地看着昔日一同出生入死伙伴们用熟悉的模样嬉戏打闹，远征军的五年在他脑海中是最为连贯的一段记忆，极少出现缺失的空白，他如今已经清楚，缺失的记忆全部是与那位太子有关，对方曾经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而今却以这样决绝而毫无挽回可能的方式退场。
    他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失去了什么……
    “头儿，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临出发返回远征军前，齐飞单独找上林寰，摆出副小心翼翼的态度征询林寰的意见，“您看这样，我们给您安个假身份，想办法走流程把您当新兵安排到咱们舰队里，然后……凭您的本事，最多三年，不，两年就够了，等您军衔够了，叫陆定波那小子滚下来，把舰队重新交到您手里，您看这样成不？”
    林寰听他一口一个您，听着都替他累，闻言摇了摇头，道：“我不适合再出风头，也没有那个兴趣……”他话音顿了顿，突然想起自己当初在远征军玩了命也要往上爬的那五年，久违的撕裂般的头痛感又一次苏醒，林寰一只手抓着脑袋，忍受着疯狂的痛楚，默默想，我那么拼命往上爬，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脑在思考与剧痛中启动了自我保护机能，在齐飞惊愕慌张的注视中，林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繁星号事件后，回归校园的路卓恩很快发现身边清净了许多，他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至少可以节省许多与人打交道的时间用来学习……路卓恩承认他的确不太喜欢那些主动围上来的‘朋友’。
    没有朋友的路卓恩生活在封闭的校园中，几乎与外面的世界绝缘，他不知道太子做了什么，也不是很在意，因为他知道那些事情都离他太远了。如同他幻想出来的那个兄长般的太子在那次短短的交集过后，就像以往一样，依旧对他不闻不问，毫不关心……路卓恩对这种漠视已经习惯了，说来可笑，除了在光网视频上，他还从未亲眼见过自己的生父，那位尊贵的帝国皇帝陛下。他唯一的亲人，似乎只有那位刻薄而古板的奶奶，甚至在奶奶身上，他也没感受到多少所谓的亲情。
    这天，结束了晚间课程回到宿舍的路卓恩，一打开房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目瞪口呆看着那只取代了原本床铺的舱形装置，酷炫的外形，拉风的超合金质感……与他这间简朴普通的宿舍显得格格不入，仿佛跑错了片场一样的异常感。
    路卓恩在书桌上发现了被放在最显眼位置的说明手册，根据手册上的介绍，他才知道这玩意的全名叫做梦想空间引导初号机，简称‘初号机’。隐约觉得梦想空间这个词听起来有点耳熟的路卓恩打开光网，点开搜索，入目是密密麻麻被筛选出的相关项——太子旗下的繁星集团独立开发，号称超越了虚拟现实技术的最新世代游戏机，目前仅在帝都范围内进行试运行测试，价格上亿的超昂贵游戏机……路卓恩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听着耳熟了，最近在他的同学之间这个话题也很热，连他这个旁边听着的都隐约记住了梦幻空间这个词。
    作为一个还很乖的好学生，路卓恩在得知这个大家伙的真实身份后，第一个念头是——后天内务检查时，他该怎么解释。要知道皇家军事学院是按照服役标准来要求学生的内务管理，成绩再好内务不过关照样留级，曾经有学长因为内务管理不合格连续留了三年，最后直接被开除……在宿舍里装游戏机，还是这么大只这么显眼的设备，路卓恩有点虚。
    不过他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游戏机自然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也不可能是哪个老师没事干给他装的，路卓恩看了看手上的说明手册，封面的左上角印着繁星集团的logo，太子旗下的繁星集团……说不上是困惑还是心情复杂，路卓恩隐约猜到了这是谁给他的礼物。
    他的床被搬走了，没地方睡觉，除了那个看起来很酷的游戏舱。路卓恩强压下心中那点不由自主的小激动，换下制服洗了澡，将明天要上的课程作业检查了一遍，然后才爬进游戏舱，有些忐忑地按下了启动键。
    外在的意识变得模糊，这感觉不陌生，路卓恩之前也玩过使用虚拟现实技术的游戏机，这种进入方式叫做浸入，是关闭外在的感知，完全将意识投放进虚拟世界中，虚拟现实技术的实质是欺骗——欺骗人的视觉、听觉、味觉、知觉……让人信以为真。
    路卓恩再一次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他有些懵逼地左右看着，这地方黑的他连自己都看不见，也没有作为提示的新手教程，搞的什么鬼？满头雾水地探索了片刻，没找到任何线索的路卓恩开始思索，这不正常，难道是太子送给他的游戏机有问题？
    他觉得他应该退出去去光网上查查资料，虽然看攻略玩游戏很没意思，但他现在是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这么想着的路卓恩在脑中呼唤着系统，不管是什么游戏这一点总是一样的，半分钟后，无论用什么方式也叫不出系统的路卓恩傻眼了。
    ……他退不出去了？
    不自觉联想到阴谋论的路卓恩很快自嘲着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太子要害他也用不着这么麻烦，还专门给他送个自己集团开发的游戏机，一毫克的生物毒素就足以致命了……终于沉下心来研究这个鬼地方的路卓恩渐渐发现了一些诡异之处，首先是看，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用眼睛看，可事实上他的视角完全覆盖了周围三百六十度的空间，那感觉像是在驾驶课上戴上了全视角辅助器。其次是他自己，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身体，最扯淡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过程中，当他从头摸到脖颈时，先是摸了个空，接着他想：我的脖子呢？
    于是他的脖子就出现了。
    他的身体是被他‘摸’出来的，或者说，是在这个过程中被他‘想’出来的。
    路卓恩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指着面前的漆黑，开口道：“要有光。”
    然，并，卵。
    “好吧我只是想要盏灯。”路小少年挠了挠头，开始努力想象一盏台灯，就像他书桌上的那盏，在他的认知中有灯有能源就能亮，可事实上那盏被他想象出来的台灯，就是不亮。困惑的路卓恩摆弄着台灯，片刻后才猛然反应过来，灯不是光有个壳子和能源就能亮的，里面还有将能源化为光亮的机械件。
    抓了瞎的路卓恩果断放弃了台灯，想象出一只他曾经在电影里见过的烛台，三根钉在金属架上的蜡烛摇曳着明亮的烛光，找到诀窍的路卓恩很快又想出一张桌子来摆放烛台，接着是更多的桌子，更多的烛台，他在这个漆黑的世界里迷茫地探索着，走过的地方摆满了光亮……
    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的路卓恩想出一张椅子，坐下来继续思考，而由于刚才制造台灯的失败，路卓恩的思绪不自觉开始跑歪，他想象出了台灯，但却不知道里面的机械件是什么样的，也想象不出来，所以台灯亮不了……可他知道蜡烛能点燃，却也同样不知道为什么蜡烛能点燃，甚至不知道蜡烛究竟是什么。
    几乎是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所有的烛台同时熄灭，整个世界再次回归黑暗。被吓了一跳的路卓恩发了好一会呆，半晌，蹲下身，想象出一堆干树叶，然后想象当初自己在院子里烧叶子烤火的情形。
    大概知道刚才是哪里出了问题的路卓恩拼命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为什么干树叶能燃烧，反而是自我催眠着能烧能烧就是能烧，可想法这种东西向来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很快欲哭无泪的路小少年就再一次被黑暗吞没，这个游戏对他来说太难玩了，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无知的傻瓜。
    “人的认知是很奇妙的，在独立的精神空间中，当人认为他可以一拳打破宇宙，他的认知就会变为真实，可一旦他对自己的认知产生怀疑，原本的认知就会发生崩溃……在这里，傻子和聪明人都能如鱼得水，反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正常人会感到十分的混乱。”
    路卓恩想要光，想要火，但在他的认知中无论光还是火都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的，他被自己的认知所否定，所局限，被困在这个漆黑的空间中。
    一道光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遥远的漆黑中打开了一扇门，路卓恩缓缓抬起头，沿着光线照射来的方向望去。他迟疑着站起身，跟随光线的方向前进，穿越黑暗，来到光明之中。
    几声轻咦或远或近地响起，双眼被铺天盖地的光明所笼罩，路卓恩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空中，他甚至无暇思考，因为数不尽的，无数的信息正疯狂向他的脑海中涌进。
    “来新人了？……奇怪，我几乎没感到认知的变化。”一个粗犷的男声道。
    “我也没感受到冲突，认知海的范围也没发现扩张。”这次是一个听起来很认真的女声，“我看见他了，是个孩子？黑发与黑眼，这是……”
    “懂了。”一个有些轻浮的声音嬉笑着接口道，“关系户。”
    “都别说风凉话了，谁去捞一把新人？一个孩子可承受不住这么大量的认知共享，会把他的自我认知冲垮的。进到这一层的人越来越多了，越后面的人第一次要承受的认知冲击就越大，我们也是时候商量出个新人保护机制了。”
    “的确有这个必要。”刚才说话的那个认真女声道，“我刚进来时就被灌了一脑子与女人做【爱的认知，现在想消除都消除不了，这个保护机制必须尽快推行……好了，我带他出来了，你们都过来见见新人吧。”
    头脑发胀的路卓恩迷迷糊糊打量着四周，随后才发现自己正跟着一颗光球漂浮在空中，而在他的身下，是一片耀眼到难以直视的光海。很快，几十颗光球从四面八方飞来，聚集在他的身边。
    “你们是……”他有些惊疑不定地注视光球们，说来奇怪，这些光球们也给他一种正在被人注视的感觉。
    “孩子。”一颗光球突然发出人声，“首先要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成为突破了第一层空间的超越者。你或许在好奇这里是哪，那我只能告诉你这里应该是第二层。我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当我来到这里时，这里什么都没有……不，当我来到这里的那一瞬间，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变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你看。”
    说话的光球中伸出一只光手，指了指下面一眼望不到边的光海：“第二层是一个公共的空间，你的意识不再是空间中唯一的意识，你的认知也不再是空间中认知的标准，我们所有人的认知汇聚在一起，融合，补充，甚至发生矛盾与冲突，在这里我们无法再像第一层空间里那样为所欲为，但回去的道路并没有被封阻，你依然可以随时自由的往返于这里和你的第一层空间。”
    路卓恩似懂非懂地听着，他并非按照正常的程序来到这里，刚才那个声音说的没错，他是个‘关系户’。
    似乎是讲解完了，那颗光球不再开口，接下来本该进行的自我介绍流程，在无人主动开口的情况下陷入了微妙的尴尬。而没有意识到这种尴尬气氛的路卓恩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最终他抬起头，指着头顶上遥远的，好似覆盖了一切的那片光海道：“那是什么？”
    当感知超脱了肉眼，与头顶上的那片光海相比，脚下的这片光海就好似一个小湖泊。面对路卓恩的问题，光球们沉默片刻，还是刚才为路卓恩作介绍的那颗光球开口回答道——
    “也许是制造出这个空间的主人的地盘……让人梦想成真的梦想空间，也终究是被人造出来的。”
    ………………
    林寰最终决定不去迷乱星域。
    迷乱星域是远征军的地盘，处处都受到严格监控，他去了那里既不能自由活动，相反还成了陆定波等人的累赘。既然太子已经不想抓他回去，那他也没必要逃进迷乱星域，至于齐飞他们提出来的重新换假身份当兵，失去了动力的林寰实在提不起兴趣。
    他不是天生喜爱杀戮，喜爱战争……诚然使用暴力与强大的敌人对抗厮杀能令他热血沸腾，而战争会令他口干舌燥时刻处于无法自控的亢奋。但脱离了战场后他也会反思，也会感到厌倦……也会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
    翻看记忆的林寰发现此前的自己从未有过迷茫，目标明确而坚定，然而他现在遗忘了那个曾经为之无限执着的目标，于是便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决定，去寻找——去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
    整形手术令他看起来是另一个人，陆定波给他准备了一个退伍军官的假身份，帝国对因伤残退伍的军人待遇还是很优渥的，至少林寰在各个星域间游历的船票钱可以免了。齐飞恋恋不舍地拿出了自己珍藏的白鸽双弹匣战术手【枪，这款老枪在枪迷界堪称老而弥坚，尤其外型酷到没朋友。而阿兰也友情赠送了一套反探测战术级通讯装备，顺带给林寰的民用光脑终端内置程序升了个级，加了点能够违法的小功能。
    “活着才能找到生存的意义。”临行前，陆定波扣着林寰的肩膀，认真叮嘱道，“死了你就狗屁都没有，在外面收敛点你那臭脾气，别管闲事……懂？”
    林寰冲他咧嘴笑笑。
    法兰的虚拟小人从林寰手腕上的光脑中钻出来，不耐烦地提醒道：“还有六分钟船就开了，你们聊够了吗？”
    林寰一指头闭了光脑开关，冲陆定波点点头，将两只手插进风衣口袋，抬腿走上登船的舷梯。他的身影随着向上滚动的舷梯不断升高，最终消失在远处的舱门中。
    陆定波收回视线，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
    也许是错觉，他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