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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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国历八一一年七月一日, 帝国正式宣布启动公民芯片计划，从幼至长分批次对全帝国人民植入公民芯片。帝国民众哗然震惊, 各种言论尘嚣日上，各家媒体的专题节目轮番轰炸，不到十天时间，哪怕是帝国最遥远边境上的民众，也知道了什么是公民芯片计划。
    已经抵达西北迷乱星域边界的林寰一直在关注着媒体的报道, 帝国上层对人们的言论自由表现出了极高的容忍度, 摆出一副欢迎全民来找茬的虚心接受态度。官方的发言人一直在强调植入公民芯片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社会秩序，预防犯罪，并且再三强调公民芯片的无害性，公开请民间代表团参观研发芯片的帝国科学院实验室, 请专业的学者剖析解释芯片构造, 政府开设专门的意见窗口，向全帝国人民征集有建设性的意见，为下一步制定相应法律做准备。
    而一切的反对言论, 在皇帝陛下向全帝国直播了自己的芯片植入影像后, 下降到了几乎销声匿迹的地步。
    没有宰相夏前所担心的民乱, 一直在光网上关注事情经过的林寰也承认帝国处理得很好, 甚至连他自己也对之前所抱有的恐慌和敌视感到有些可笑，一个取不下来的记录器而已, 想要读取里面的信息也不是随便谁拿个读取器就能看, 必须要当事人躺在像是维生舱一样的专门仪器里才能进行读取, 这就杜绝了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读取其信息的可能性。而据说政府正在仿照远征军的模式, 组建一个完全由光脑智能构成的信息审核平台，未来将制定法律禁止由人直接读取调阅他人记录器中的信息，而交由智能平台审核排查信息中的犯罪记录。
    不过相比起林寰的淡定，齐飞的反应就激烈多了——军队中不捞私活是不可能的，迷乱星域中的特殊物产向来是军官们的发家致富之道，虽然老老实实上缴兑贡献也能换钱，但终究是直接走私出去最为暴利。尤其是晋升到将军这一阶级，哪怕是最低等的准将，也有资格选择一个星球开拓属于自己的前进基地，不论是矿产还是生物物种，这就是一条独属的走私线，也是远征军上层默认的潜规则。
    齐飞如今已是上校，距离准将的积累也差得不远了，虽然再往上升几乎不可能，可他也没那么大理想……成为准将，积累财富，用军功兑换爵位，他依靠自己的努力为自己的子孙敲开了进入帝国上层社会的大门，再之后如果他的子孙努力，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去完成从平民到贵族的演变。
    “妈蛋，这是逼老子造反。”齐飞掐着烟蹲在侧舷窗边，一脸的苦大仇深，“安个锤子芯片，哥就不信上头那些人咽得下这口气，等着瞧吧，迟早得反。”
    林寰听着好笑，道：“反什么？你以为人都跟你一样，稀罕这点小钱？你就不想一想，为什么你把东西自己卖出去比你上缴拿的钱多？整个贡献系统，卖出去的东西多出来的钱都到哪去了？”
    齐飞愣在原地，半晌，傻傻抬起头，张着嘴，像个傻逼一样望向林寰。
    从迷乱星域掠夺的资源，通过贡献兑换系统输送到帝国内，转变成财富反哺回远征军，贡献兑换系统作为中间的转换器，是供给方也是输出方，天然掌握着定价权。林寰的话其实不正确，掌握着贡献兑换系统的远征军高层并非攫取差价，而是控制着决定价格的权力。
    林寰终究没有真正进入过那一层次，也不了解那一层面上的规则，他不熟悉权力的游戏，否则就不会对齐飞说出这种让他爷爷听了要笑掉大牙的话。照他的意思，远征军的高层，包括他爷爷，都变成了一群低收高卖的二手贩子。
    “芯片肯定是要装的，但装了怎么用还很难说。”林寰也不想太打击齐飞，转言安慰对方道，“私活估计是要取缔了，这个是明着犯法，藏不了，但上头肯定得顾忌到下面的情绪，在贡献系统上做出补偿，否则到了准将这一级别，谁还愿意揣着脑袋去冒险？”
    齐飞没答话，沉默着将手上的烟屁股在脚底碾灭。平民在军队里爬到准将就是头，向上已经没有路了，他今年三十二，四十以前爬到准将，人生目标就完成了，接下来的日子还能做什么？……他不知道。
    林寰安慰不了他，因为林寰不知道他想要什么，连齐飞自己也不知道……他还能要什么。
    ………………
    白四有双很漂亮的手。
    她在兄弟姐妹中容貌不是最出挑的，老实说，应该是最差的。长兄白征自不必提，次兄白溪死的早，姐姐白玉人如其名，唯独她这个幺女生下来就远比一般婴孩瘦弱，母亲给她取名白芷，是想她能像这种不起眼的小花一样坚强，而她也的确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比她的兄弟姐妹们都活得更久。
    小时候什么都不如兄姐的白四能让人羡慕的只有这一双手，姐姐白玉总是拉着她的手与自己的比来比去，毫不掩饰心中的羡慕，笑言要拿所有来与白四换这一双手。每逢得了好东西，也要跑到白四这来找她先摸摸，美名其曰开光……当然更多的时候，那东西白四摸过了就被硬塞给她了。
    出嫁的前一夜，总是笑着的白玉搂着她，藏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白家人上不服天下不服地，却要对得起那些将性命交托给自己的人，谋反说来简单，可他们又有什么权力让那些人为了他们去死？
    “这本书，我已经读完了。”
    被捏在白四那只漂亮的手中的书，有些旧，她说着话将书随手丢开，态度异常轻慢，然而通讯屏幕另一端的人却并不生气，反而笑道：“书还有很多，你想看，我再给你送些别的。”
    “不必了，我看它，只是好奇它为什么会被禁。”
    “但其实挺好看的，不是吗？”屏幕另一端的人道。
    白四笑了，充满讥诮的。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个笑话，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挂了。”
    “别急，我想知道你关于公民芯片是怎么看的……我是认真的。”
    白鹭星终年冰雪，白四心中的雪，也从未停歇过。她无声偏头望向窗外，五百年前帝国放弃了北疆，先祖白烽火带着被遗弃的北疆人在绝境中顽强求活，可他那个时候恐怕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自己的子孙会落入今天这般境地。白家被北疆人自发自愿地抬上了王座，比起曾经将他们抛弃的帝国，北疆人更清楚是谁在保护着他们。白家也没有辜负这一份信任，一代代白家人镇守在战场的最前线，超过三分之一的白家男丁是战死沙场，只要北疆白家还人喘气，虫族就休想越过边境一步。可北疆人也不亏欠白家，无数北疆人前赴后继拿起武器奔赴战场，追随在白家身后，用性命守护自己的家园，白家说要他们去死，他们就去死……为了这些可爱的人，桀骜不驯的白家人一次次低下高傲的头颅，向帝国妥协、让步，而同样的抉择又一次摆在了白四的面前——
    低头，还是不低头？
    舆论闹得沸沸扬扬，所有北疆人都在等着白家表态——只要白家不点头，公民芯片就进不了北疆。没有人喜欢在身上装个监视器，不反抗只是因为无力反抗，而白家若是站出来反抗，北疆人自然会跟在他们身后。白家已经被逼到悬崖上，再退步就是死，前几天的家族会议上，白家人对此已经有了共识，五名族老一同请白洪速下决断，是战是死，没有退路了。
    “虫族被打跑了，白家没有用处了，皇帝一直在等着白家造反……”白四的眼睛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声音很轻，“你们要给所有人安上芯片，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反抗帝国，不属于你们那个圈子里的白家是要被清洗掉的，我们玩不来，也不屑于玩你们那套游戏……”
    “你们只是太骄傲了。”屏幕另一端的人道，白家走到今天这步，大部分原因是被外界环境逼迫，而另一部分原因却是不懂得妥协。如果白家早些对皇帝归顺臣服，哪怕被调离北疆削掉军权，却也能保住家族不亡。帝国不是容不下白家，帝国只是无法容忍一个掌握北疆实为裂土称王的白家。
    可是谋反……白家是不在乎成败的，不反抗就是死，既然都是死，那当然要用命去搏一场。可白家举旗谋反，信任着白家，习惯了跟随白家的北疆人该怎么办？帝国正值鼎盛，白家人自己也清楚谋反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自己死也就罢了，真要带着这么多人一起去送死吗？
    白四痛苦地合上眼，面容有不易察觉的扭曲。
    ——太沉重了。
    当初她不理解父亲白洪，她的姐姐白玉被嫁给皇帝当人质，这一生的幸福都被剥夺，白四不明白为何要退让，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向皇帝妥协，白家人是翱翔于天的雄鹰，为何要自甘于折缚羽翼，而且明明所有人都知道，白家再怎样退让也不可能打消帝国毁灭他们的决心，白家迟早会沦落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可当接过父亲肩负的担子，白四才明白自己肩上承担了什么——那是北疆无数人的性命，是信任白家，愿意追随他们去死的人的重量。
    他们不能那么自私，为了自己的骄傲，要他们一同去死。
    “我不能让那么多人为白家陪葬。”——无数次午夜梦回，她对自己喃喃自语。
    “是不是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太沉重了？”仿佛洞穿了白四心中所想，屏幕另一端的人道，“你的一个决定就可能决定亿万人的生死，那些生命的重量，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白四睁开眼，冷冷看向眼前的屏幕：“皇帝挥挥手就能让整个东南的人去死，我白家自愧弗如。”
    五年前东南战争的真相，在明白人眼里早已不是谜，皇帝以铁血手段清洗了整个东南，代价是整个东南十室九空，数亿人在这场风暴中死去……白家做不到，也不屑去做，像这样的皇帝，这样的帝国，又怎么值得他们效忠？
    “让北疆人为了你白家去死，是自私，但要让他们为了自己去死，就是公义。”
    屏幕中人笑着指了指被白四丢在桌面上的那本书：“帝国将这书列为禁书，自然不是无的放矢，我将它送给你，也是因为我认为你需要它。”
    白四微微皱起眉，目光在书皮封面和对方脸上转了一圈。
    “你的意思是……”
    “做个假设，假设北疆没有白家，帝国要推行公民芯片，北疆人会站起来反抗吗？”
    白四思索了一下，摇摇头，道：“不会，公民芯片虽然让人反感，但终归不关生死，帝国推行芯片的决心无可动摇，反抗就是自寻死路。”
    “没错，虽然人人都知道芯片的害处，但既然是所有人都要装，谁也逃不过，那似乎也就无所谓了。人们有的吃，有的穿，有的住，有上学和工作的权力，凭努力能赚到钱，得到更好的社会地位，远远没被逼迫到拼上性命不得不反抗的地步……这个时候就算白家站出来带头反抗，也得不到多少人认同。”
    白四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但这实话还是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所以你说要让人们为了自己而战，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也是看了书的。”屏幕另一端的人道，“书中一直在强调的是什么？是公民的政治权利，这个利不是力量，而是利益。在帝国的制度下所有的政治权利都集中在上层那一小部分人手里，保障下层民众的利益只是他们为了巩固统治而做出的妥协，有了公民芯片这样巩固统治的利器，下层民众的利益将被进一步压榨……只不过绝大多数被压榨的人，都还看不到这一点罢了。”
    帝国是一台庞大的机器，绝大多数劳动者组建起机器的主体，而最顶端的控制者则不劳而获地攫取着这庞大的劳动成果。任何人都能在饿肚子的时候免费领取政府提供的营养剂，无力支付教育费用的未成年人可以享受国家提供的义务教育，没有住房者可以申请暂居屋，没有工作的人可以去劳动窗口报名等待分配……但平民出身的政府官员，若无贵人提携赏识，永远只能在基层打混，而军中平民的顶峰是准将衔，这是一条死界线。
    “如果帝国一直在向外扩张，上层不断换血，也不断有新的位子被制造出来，这样的矛盾永远也不会爆发。但扩张的脚步一旦停滞，整个上层僵化腐朽，不再有新的血液流入，那么腐败滋生对下层民众的压榨超过控制的局面就会无可避免地发生，东南就是最好的例子。”
    白四已经听懂了，帝国北迁初期，还有广阔的宇宙等待着开发和扩张，但随着领土不断扩张到极致，北面被虫族挡路，东南有博尔博斯族阻拦，西面却是难以跨越的迷乱星域，帝国扩张的脚步不得不放慢，乃至停滞……皇帝不惜引入博族清洗整个东南的贵族，不是脑子不正常发疯，而是为了把这块烂掉的腐血从帝国上层剜出去，免得污染了整个上层，带着整个帝国走向末路。
    但这也是治标不治本，想要帝国重新焕发活力就必须向外扩张，虫族撤退给帝国北方打开了一条新的扩张道路，这种时候，挡在北疆的白家就太碍眼了。
    “我该怎么做？”
    说这话时白四十分的心平气和，在这时代洪流下北疆白家既然注定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子，除了粉身碎骨再无其他结局，那么她无法可想，面对被递到眼前的这不知是糖还是毒的救命稻草，她只有低下头虚心求教。
    “跟被畜养的家畜不同，吃饱穿暖就可以躺着等死，人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生物。”屏幕另一端的人又笑了，用淳淳善诱的语气对白四道：“人是有思想的，受过一定的教育，满足了基本的生存条件，就会思考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你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告诉他们他们所不知道的这个世界的真相，让他们看见自己所身处的这个帝国中巨大的不公平，让他们知道自己被夺走了什么……让他们明白，如果现在不反抗，他们的未来，子孙后代，也永远都要承受这种不公平。”
    白四的目光不自觉落到被她丢开的那本书上，民主论三个字是异常的刺眼。
    “你究竟……”她有些吐字艰难地质问道，“想要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屏幕另一端的人已经悄然结束了通讯，将所有的疑问和思索都留给她自己。
    ………………
    林寰回到迷乱星域的计划遇到了点麻烦，不得不暂时停留在远征军辖区外围的小行星上。陆定波是以接受自由探索任务的名义带队离开基地的，途中玩了个金蝉脱壳，带着齐飞等几名干部离开了迷乱星域，至于战功记录器……他压根就没去领，战功记录器主要是为了防止虚报战功，而不想要战功自己去干点私活，这也是远征军默认的潜规则了。
    但现在陆定波死了，齐飞一旦露面就势必要接受问询，潜规则是潜规则，不是能拿到明面上来讲的东西。他们没有戴战功记录器，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关乎到一名高级舰队主官的死因，上面是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的。更何况还要带着林寰这个黑户，在找出先将林寰在迷乱星域中安顿藏好的办法前，齐飞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露面的。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找林老爷子求助，但法兰和林寰都不同意这个法子，齐飞一个脑袋两个大，压根无法可想。
    然而就在几天后，一个看上去无比正常风平浪静的夜晚，一位不速之客敲响了齐飞与林寰隐居的小公寓的房门。在几乎被吓破魂的齐飞呆滞的目光中，死而复生的陆定波摘下脑袋上大大的宽沿帽，抖了抖在门外淋到的雨水，施施然脱下大衣在客厅中的沙发上坐下。
    “别紧张，我不是幽灵。”陆定波颇有点小感慨地瞅了瞅齐飞与林寰，他能理解他们的震惊，老实说他对自己的状况也还处于不可置信的状态中，“我的确是死了，但我的精神意识被太子救下，然后他又调到我当初在基因库中留下的样本，给我克隆了这副躯体，让我死而复生。”
    林寰手上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回了桌面，幸好他用的是底面够宽的大瓷杯，杯子在桌面晃了两下最终还是立稳了，没倒下来。
    “不过跟原本还是有些差异。”陆定波解开衬衫，指着心脏的位置道，“这里面有一颗石头，类似于博族的种子，才是我精神意识的真正载体，这副躯体只是更外层的载体，就算毁了也没什么，我现在的生命状态，应该更类似于博族，而非人类。”
    对于太子不是人这事终于有了真切认识的齐飞与林寰陷入默然，不过陆定波没死当然是好事，稍微整理了下心情，齐飞向陆定波讲解了他们现在的状况，等对方判断接下来的行动该怎么安排。
    “这次跟太子接触后，我对之前的计划有了点不同的想法。”陆定波说着话看向林寰，他们之前的计划是带着林寰藏进迷乱星域，因为他们认为太子一定会拼命将林寰找回去，“太子并不是急着抓林寰回去，至少我没感觉到他有这样的意愿……怎么说呢？我感觉他是放弃了。”
    “别逗。”齐飞第一个不同意，“放弃了他还死活追上来，逼得你去跟他玩命？”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是有办法将林寰的精神意识重新抓回去，救了我也只是顺便的，他当时应该是打算抓林寰……不过得知林寰已经彻底将他忘记后，我看他就放弃了那个意思，他放我来找你们，只是希望林寰能安全的藏好了别叫人发现……顺带一提，你们这些天的行踪都是他提供给我的，阿兰那艘船也被他故意安排人放走了。”
    “草草草，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齐飞恼火地去揪脑袋上的金毛，一旁林寰也露出困惑的眼神，而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虚拟小人漂浮在林寰身后，与望过去的陆定波交换了一个颇有些复杂的眼神。
    太子究竟想干什么，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猜测，但那一定不是正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