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秋水

章八:百晓生前身后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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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与孟霞舟眼神交换,相视一笑。
    孟霞舟牵起七娘的手走到榻上,对外说道,“好吧好吧,孟某借阁下吉言了,阿弥陀佛,众生皆苦啊。”
    他猛力一拍床板,床板向后翻转,两人同时飞身而下,床板又恢复原样,半影城的人听到动静立即冲进门来,已经失去他两人的踪影。
    七娘随着孟霞舟下坠许久才踏上实地,落地后被他牵着走了很远,才走到有光线的出口。
    出口是码头,码头边上停着一条船。
    七娘称赞道,“义弟办事果然周全。”
    阙闻迳离开后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将孟霞舟手握《麒麟天工图》的事情广而告之天下,半影城最擅长捕风捉影,事情哪怕只有一半的真实,他们的人随时都会感到,半影城的人不但擅长捕风捉影,而且行动迅速,赶到之后,在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就已经封死他们兄弟暂时用来栖身的小屋,但小屋内早就备有逃生的密道,密道出口停有小船,七娘目力上佳,一眼就看得出这条小船绝非是长期等候在此,而是新造不久。
    孟霞舟复杂道,“阙闻迳准备得越周全,就证明他越早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怎么算计我了。”
    七娘道,“人生难得知己,更难得损友。”
    “先不管他,”孟霞舟心情大好,“七娘,你今后还要回月港城吗?”
    七娘静默一瞬,转而坚定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当日就已说过,今后你浪迹天涯,我自相随。”
    孟霞舟连声道好,两人踏船行舟随水远去。
    自码头出发,行船十数日,遭逢的追杀不计其数,七娘已进入条件反射的迅疾反应状态,水流一出现变化,立即往水中发出暗器,十数日连续高度紧张,孟霞舟大叹《麒麟天工图》害人不浅,阙闻迳更害人不浅,连累他新婚至今还未同妻子亲热云云,七娘听进耳中,不禁赏了他一只飞镖。
    孟霞舟累极想装死,七娘却是越来越精神,目光越来越明亮,她又找回了当初迎战天下的公孙雁书,生死一线无所畏惧。
    如此持续了十数日之后,暂且风平浪静,闻到一股香气,七娘从打坐里醒来,孟霞舟蹲在她身边,喂了她一口鱼,七娘莞尔,难为孟霞舟在被追杀的过程里还能不忘钓鱼这种闲情雅致,别人要杀他,他就要将对方抛入水中惊起游鱼,再加以烹调,来追杀他们的人经常看到女子拼杀,男子烤鱼的景象,也是有不少人骂他吃软饭算什么本事,七娘嫌那些人嘴里不干净,本欲将他们都杀了,孟霞舟倒是大发慈悲请七娘手下留情,念了句阿弥陀佛,对人喊道孟某正是凭本事吃软饭,气得对方不战而逃。
    导致七娘现在一看到孟霞舟那张脸,就忍不住想笑。
    其实这也是很合理的,对女人而言,能跟心爱的人一起,无论他做什么,你做什么,总是管不住喜悦的心情。
    孟霞舟一边喂七娘吃鱼,一边趁机诉苦,“看看看,阙闻迳那小子找来了多大的麻烦!”
    七娘道,“石韦琛老奸巨猾,要让他相信你手里的《麒麟天工图》是真的,当然少不得要把戏唱大一点。”
    孟霞舟道,“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很想揍他。”
    七娘低眉浅笑,忽然想到他们重逢至今,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都还没有好好地说会话,她将孟霞舟拉着坐下,“对了,之前你去查叶秋枫的事情,结果如何,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离开月港,人在会稽?”
    “还望七娘不要怪孟某时刻留意七娘的行踪,”孟霞舟做了个挨打的姿势,随即正色,“由叶秋枫失踪那一年开始查起,我发现她被人牙带走,远渡重洋,卖到了暹罗斛靠海的一座小岛上。”
    七娘不禁问道,“暹罗斛是什么地方?”
    孟霞舟道,“远在圣朝西南下方的一介小国,偏安一隅,举国上下信仰佛教,僧人在暹罗斛中地位极高。”
    七娘道,“既然信佛,就应该是慈悲良善之地,为何会有贩卖人口的事情发生?”
    孟霞舟道,“七娘听过灯下黑的说法吗?”
    每一个点过灯的人都知道,入夜点灯照室,但灯座本身周围,却是黑暗的。
    七娘顿悟,“明白了,光明与黑暗一体同生,越是光明的地方,黑暗越是深沉,那么叶秋枫在暹罗斛经历了什么?”
    孟霞舟叹息,“经历了一个女人一生最恐惧的事情。”
    话到此处,七娘知道她已不必再问,叶秋枫历劫侥幸不死,受命回到闽中郡,以月港城为据点敛财,她的心性发生了变化,因此在敛财的过程中难免加入自我私心加以报复,也因此在事迹败露后被幕后之人当成弃子,若是她没有……
    “不对!”七娘脑中灵光一闪,快速道,“她没变,她还是叶秋枫!”
    孟霞舟将七娘鬓边那缕碎发别到她耳后,“七娘的聪慧真是天下无双,孟某能与七娘共谐连理,真是莫大幸事。”
    如果叶秋枫是被上方当成弃子,就足以说明她时刻被人监视控制身不由己,为了不使上方生疑,她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向外界通风报信,历经千劫百难,纵然她不再是刺桐城天真无邪的少女,但她心中始终保留了一份善良。
    孟霞舟道,“叶秋枫能在暹罗斛活下来,一定有她自己的本事,选择月港城做为据点恐怕也不是偶然。”
    七娘道,“或许她听过孟大侠的名字,因此就打算赌一赌运气,当然上方之人不会起疑,因为月港城正在刺桐城的隔邻。”
    孟霞舟点头,道,“查到暹罗斛,幕后之人也差不多昭然若揭了。”
    七娘问道,“是石韦琛么?”
    石韦琛虽然在顺天府任职,但祖籍乃是临沧城,而临沧城不偏不倚,正好在圣朝的西南方,距离暹罗斛并不遥远,石韦琛能打通两者之间的贸易往来,也完全说得通。
    孟霞舟道,“不错,石韦琛狼子野心,多年来豢养无数江湖高手,此进项从何而来,就是暗中操纵了举国上下的人口贩卖与地下钱庄的交易,他何须发动政变,他早就是一个祸国殃民的该死之人了。”
    七娘道,“这么说来,你们早就在暗中收集石韦琛的罪证,昨日那出戏,是故意做给石韦琛看的?”
    思前想后,阙闻迳为天下不辞辛劳,人以群分,孟霞舟既然是他最好的朋友,又岂会落于人后?
    “也是做给石玉环看的,”孟霞舟解释道,“小姑娘生性多疑,虽然我与阙闻迳交好,但这并不能证明我就一定靠得住。”
    七娘莞尔,“所以昨日那出戏,是环儿亲自来试探你的?”
    孟霞舟道,“算是,也算不是吧。”
    七娘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究竟你们兄弟两个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孟霞舟道,“七娘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七娘道,“何事?”
    孟霞舟道,“石玉环的的确确是石韦琛的女儿。”
    七娘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义弟跟环儿,只是逢场作戏?”
    孟霞舟仰天长叹,“何止啊,现在他一定已经被石韦琛捉住了。”
    七娘略一寻思,也大概想明白一些事,石韦琛手下既然高手如云,孟霞舟跟阙闻迳的名头又实在响亮,饶是他们如何暗中行事,也绝对不可能瞒过石韦琛,因此石韦琛就让女儿石玉环施下美人计,只要抓准阙闻迳心怀天下这一点,加上美貌加持,阙闻迳跟石玉环必成好事,随后,石韦琛又制造出将要送石玉环进宫为妃的假象,以此逼迫阙闻迳提早动手,这世间阙闻迳最信任的人,只有一个孟霞舟,石韦琛要对付阙闻迳,也要连孟霞舟一同连根拔起,因此就有了兄弟两人一人一半《麒麟天工图》的安排。
    “果然好算计。”七娘道,“百晓生因为垂涎石大人掌上明珠的美色,不惜伪造假的《麒麟天工图》陷害于他,幸而石小姐良心未泯,向乃父揭发,才让石大人逃过死劫,而你孟霞舟,早就陷入各方人士的追杀之中无暇自顾,怎么能赶得及救援他呢?”
    孟霞舟装模作样道,“不错,阙闻迳死路一条了,请问天下间能有谁可以从石韦琛手里救人呢?”
    七娘:“……”
    七娘靠近他,小声提醒道,“七郎,你的戏,太浮夸了。”
    既然他们早就已经算到了这一步,阙闻迳就没有理由落入石韦琛的手中,所以他们必定另有安排。
    七娘试着以局外人的角度思考,假设她知道了阙闻迳被捕的消息,要从石韦琛手中把人救出来,绝不能与各大高手硬拼,否则只是徒添伤亡,若想智取,只有交出一本真正的《麒麟天工图》,因此这个人必须要有让石韦琛信任的本事,孟霞舟已经被排除在外…现在阙闻迳还能依靠谁?
    孟霞舟含笑看着她,似乎在鼓励她继续思考,七娘从头想起,他们从会稽出口的码头北上,行船不久会经过云家港,刚刚孟霞舟那副一唱三叹的模样突如其来,必定不是做给她看的,只有一个解释。
    七娘极目远眺,云家港耸立一座入云高峰,名为云巅,道,“若我没猜错,已经有人赶去救义弟了,义弟性命不但能保全,石韦琛的阴谋也必将败露。”
    孟霞舟笑而不语。
    “云家港…云家港……是云岫!”七娘先是自言自语,再是面现喜色,“你们好本事!居然能请得动天妃宫的云岫出手相帮吗?”
    看孟霞舟的表情,七娘就知道,她又猜中了。
    云家港天妃宫,既是江湖上的门派之一,又是沿海一带百姓的信仰,天妃乃有真实人物存在,据传在深不可测的大海,因风浪无情潮涌难计,导致渔民出海频频遇险,数百年前,在云家港有一少女名叫林默,她深谙水性,驾船如飞,救了无数渔民,被人称为海上女侠,而在一次海上救援中,女侠不幸遇难……百姓感念其恩德,联名上书为她请封,封号天妃,司职海神,封号当天,百姓均见,天妃登高于云峰之巅,告别亲人们之后,独自乘长风驾祥云,翱翔于苍天皎日之间,忽见彩云布合,人亦不可复见。此后,渔民又常见天妃娘娘身着红装飞翔在海上,救助遇难呼救的百姓。
    传说固然是传说,天妃或许根本不存,但百姓对天妃的敬仰历久弥新,以此为信仰的天妃宫,手段非凡,创下不少神迹,令百姓更为信服,而天妃宫积德行善不收一分一毫,历代只有一位宫主,侍奉天妃,代她福泽百姓,这一代的宫主名叫云岫。
    云岫乃有仙人之姿,云家港的百姓认定他是天妃娘娘的转世,对他深为信服。
    传言到了京城,圣上亲自到云家港见云岫,当日彩霞满天,紫气东来,龙心大悦,欲赐国师之职,云岫婉言谢绝,此后闭门不见,有关他的传言却有增无减,若是云岫能拿出一本《麒麟天工图》去救阙闻迳,必定惊动圣驾,届时云岫再奉上石韦琛的罪证,此事便能完美收场。
    七娘真不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孟霞舟,“既然你们能请得动云岫,为何不直接将罪证交到他手上,还要如此曲折呢?”
    孟霞舟叫道,“七娘冤枉,并非我们想曲折行事,而是云岫有言在先,若非阙闻迳遭逢死劫,他只会袖手坐在天妃宫等候消息,云岫一言九鼎,我们当然不能坏了他的规矩。”
    七娘顿了顿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
    孟霞舟哈哈大笑,“也许是像七娘口中所说的,那种比知己更难得的损友吧。”
    得知阙闻迳性命无忧,七娘又不禁想探问孟霞舟的来历,还有阙闻迳,还有云岫,似乎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联系,没有孟霞舟解决不了的事情,没有阙闻迳不知道的秘密,而云岫,就像是更早之前就已经为朝野上下准备好的安排,他们或许来自同一个地方。
    孟霞舟见她久久不说话,问道,“七娘在想什么?”
    七娘道,“我在好奇,你到底还有多少朋友?”
    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又是打算要在什么时候对我一一说明。
    孟霞舟像是没有听出七娘的言下之意,只是径自笑道,“孟某不才,混得知交遍天下,现在我们就是要去见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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