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

1.烟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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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之交的深山林间,清晨向来雾意缠绵。
    裴真意抱着裹了油布的一卷画纸,牵着马绳在光影微弱的谷地林中穿行。
    或许是因为方位选得太偏,山林里到了这里已经没有道路可言,只有四处疯蔓的野草,没过了马膝,拂扫过衣角。
    下马徒行的时间不过一刻钟,裴真意雪青的裙摆就已经被草丛叶间的露意沾湿,晕开一片连绵起伏的湿润深色。
    博山林木丰茂,仲春里更是四野郁郁青青,谷地里枝叶延展开来,将整个无云的天都兜住。
    “……雾影化博山。”一阵走走停停后,裴真意站在一处山石边,仰望着着远处笼罩在清晨迷蒙雾色中的山脊线,声音轻缓,也不知是向谁而说:“良辰佳境,不虚此行。”
    日升时的光亮普照下来,有时候只需要一瞬之息。一如眼下光束乍放,日头从山脊线边显露而出,光耀灼灼,带着晃眼的浓浓金色穿过晨雾和云霭,最终投落在了广袤山林里的每一寸树梢草尖上。
    是很迷人也很辽阔的景色,没有红尘,没有人烟,也没有肮脏和纷乱。
    裴真意静静地盯着那一缕缕光亮,视线追顺着金芒的颜色向远延伸,落在了数步外深林掩映之下的一湾潭边。
    这里景致倒是独好,裴真意看了片刻后,牵着马向那处走去。
    直到走到那小潭边,裴真意抬眼再看才发觉这里是一处林中深涧,微凉的涧水从绿意葱茏的湿滑山壁上淅沥沥流下,滚滚坠入了眼前的小潭中。
    这声音比起高山宏瀑要小得多,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轻盈的潺潺水声,甚至并不比小泉眼发出的声音大,掩藏在谷地深林之中,格外让人难以发现。
    所幸她发现了,这里风景独好,万事俱备。
    裴真意将马拴在了一旁的粗木上,抚了抚衣袖将手向马袋探去。
    马袋里装着事先调配好的各色墨料,装着粗细毛笔和大小容器杂物,也装着一方小小轻轻的几案。
    放下那张小几案、垫好软毡,铺开始终抱着的宽大纸卷,依稀光色也穿入了林隙、落在了肩头脚边。
    只不过这晨光还很薄弱,弱到散不去山头沉浓的云霭,也拨不开林间缭绕的雾气。
    涧边高木参天,宽阔的枝叶遮天蔽日。裴真意按好纸张,在一旁矮草上铺陈开一排大小碗碟,又将碗碟中的墨色简单调配好后,静静地看着这一片草木山石掩映下的深涧。
    想了想,她缓缓提笔将先前说出的那半句诗录在了纸上。而写完后,她看着那孤零零的一句“雾影化博山”,视线在周遭扫过一圈,想要凭着景致接出后半句,画成后也可留于卷上为题。
    四周除却水声一片静谧,只有偶尔的飞鸟穿林,划过一道啼鸣声。裴真意目光轻而淡,没什么表情地环顾四周。
    视线的角落里,几步外的涧中似乎有耀目的红色一闪而过,裴真意很快回过头站了起来,不知为何所牵引,竟下意识开始向潭边走去。
    潭水粼粼,涧声沥沥。深潭之中水色沉浓,那一瞬而过的赤色映亮了裴真意的眼底。
    是一尾红鲤,翼似轻纱尾如焰火,深绯的颜色在水中化开,像是一滴血在冰冷的水中初坠,深沉蔻色摇曳沉浮,映着水面的斑驳天光,迟迟难以化去。
    这一瞬像是被拉长,裴真意一眼望去,几乎将那颜色都印入了心里。
    但一切终归又不过只是一瞬,眼前赤色的身影浮现不过须臾,弹指间一闪而过。
    这样的电光火石之间,却攫去了裴真意的全部心神。
    眼前一幕是妖冶迷离,是非人间物,无端摄人魂魄,无故折人心弦。
    裴真意袖下的指尖下意识动了动,像是想要抓住那一幕,又像是想要即刻执笔将其记下,但无论行动如何,此刻她神识却还仍旧停留在那一抹绚烂迷蒙上。
    雾影化博山,烟斜雾横里浮光穿林,涟漪晕漾间赤鲤沉涧。
    裴真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殷红的唇微微翕张,声音清浅又干净,视线落在了那赤鲤消失的水心,徐徐续道:“雾影化博山。”
    “点水沉蔻……色。”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来得及完全发出,她就在雾影缠绵的涧边水间看见了一抹异色。
    那颜色在这谷地深林的浮光斜阳间,依托于窸窣草木,凭傍着嶙峋山石,沾染了雾气迷离。
    此间日光已经微盛,金芒攀染上了些许温度,穿过高木叶间,透过缥缈氤氲的雾气,将涧边一缕水烟照亮。
    而那水烟之后,分明人影。
    ----
    烟云渐去,雾霭尽开。天光之下裴真意看清了那人影,也看清了那人极为妖冶艳丽的面庞。
    是人。裴真意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面色泛起凉意。
    是赤裸的,绝色的,年轻的女人。
    那身影像是凭空出现,又像是由来已久,依稀隐匿在薄雾之中,纤细袅袅,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姿容。
    但裴真意的视线却并没有多作停留。几乎是立刻,她蹙起了眉不再去盯着那处看,而是如临大敌般后退,拂袖间挥散了身边的迷蒙雾团,也挥落了袖边草叶上的玲珑露珠。
    这深林谷地里的清晨涧中,如何会有人?裴真意动作很快地开始收拾原本铺陈好了的纸卷与墨碟,那动作过于快,以至于她微湿的袖口都沾染了墨色。
    ——或许只是个梦境,只是个幻觉。
    裴真意想到这一点,手中的动作微顿。
    或许只是从回忆与梦境深处的牢笼里,恍然间挣脱的一个幻影。即便妖冶、即便可怖,再回头时,那也依旧只是个幻觉。
    裴真意想着,也开始渐渐觉得方才的那一幕并不是真。
    于是她停下了收拾的动作,背对着涧中站了起来,沉默须臾,回过了头去。
    入目是金芒依旧,妖冶如故。
    “……”
    裴真意皱着眉,看着几步外那个浸于水中的女子,半晌无言。
    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裴真意也发觉了这人的不同。
    ——她自始至终,从没有开口发出过一点声音,也没有过半点动作,甚至她周身的水面都是静止的,几乎连一圈涟漪也无。
    那双朝裴真意遥遥望来的迷离眼睛里,没有任何明确的意味,而仔细去看时,裴真意从那眼神里甚至找不到一丝人气。
    隐约意绪从心底里浮出水面,渐渐攀上心间。
    常闻博山草木深,谷地物类多,但偏偏是这样一座丰饶的山,它只供得起樵夫药童,却养不活猎户狩者。
    这座山里鲜少有猛兽,最多不过些细小走兽与飞禽,又无人知其缘由。
    即便是最熟悉这绵连山脉的樵夫,尚且摸不透这里的每一处起伏,只道昼可见神明,夜可闻妖息。
    裴真意不信妖鬼,不拜神佛,但她此刻看着眼前这凭空出现的妖冶之人,也能隐约有所察觉。
    纵使她当真为妖鬼,又有何可惧?
    左右非人,便无可惧。
    裴真意想到这里,不仅没感到丝毫惊惶,反而在渐渐认定面前这女子非人间物后,放下了心来。
    她松开了手中的纸卷,提起泼染了墨色的衣摆,款款朝涧边走去。
    那女子仍旧仰着脸在看她,那张绝尘姣好的脸上粘连着湿润的发丝,也散落着从林间叶隙里落下的金色微光。
    是一张裴真意从未见过有所匹敌的、质冠红尘的脸。
    肤如玉在水,唇胜点丹蔻,寒鸦羽色的长发坠在水面与肩头,将一切映衬得更多三分妖冶。
    经了这样一番浅显观察,裴真意多少已经有了想法,而在愈发走近后,原本游移不定的思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她不是人,必定不是人——这世上便没有人该生得如此好看。
    距离已经很近,裴真意微微欠身半靠在那涧水边的山石上,俯首去看涧水中浸着的那人。
    入目是白皙的脸孔,肤色是人间难觅的绝好,如枝头薄雪,又如花间朝露,甚至细看来隐约剔透通明,让人能够依稀瞧见之下纵横的浅色血脉。
    裴真意往周边看去,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人扶着山石的指甲。
    那指甲莹润而长,泛着蔻丹颜色。这本来是没有什么的,眼下朝中女子多娇,即便是最普通的人家,家中女儿也常常染甲。
    但眼前这人的指甲不寻常,因为裴真意眼前那只手不仅仅是指甲盖,就连指尖都是一片绯色。
    活像是刚刚用指甲戳死过什么人,沾了满指的赤色尚未褪去。
    裴真意倒是并不怕,因为凭着辨色的本事,她一眼就看得出来那绝非什么血色。这颜色比血色更为深沉艳丽,是裴真意也调配不出的、人间难寻的妖冶赤色,同方才看见的那尾赤鲤的颜色倒像是承自一脉。
    想着,裴真意心里笑了笑,不过面上仍旧淡而没有表情。
    微微静默后,她试探地开了口,声音极轻地朝着面前那人问道:“你是何物?”
    那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对视之间眼底仿佛闪了闪,不再像最初时那样迷茫。
    裴真意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只好继续发问。
    “世间万物有类,万事有名。我属人间,名为真意。你可有名字?”
    这一问过后,眼前人倒不再像最初时那样了无生气了。
    她从微凉的涧水中站了起来,带起圈圈涟漪,惊起一方水花,把潭中原本粼粼安稳的浮光都搅碎。
    而在起身之后,她终于不再仰望。裴真意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听着近在耳畔却似乎缭绕在心神间的吐息,微微眨了眨眼。
    有微凉的水从眼前人鬓发与下颌尖上坠落,点点滴滴没入裴真意的领口,洒落在雪青的衣襟之上。
    那人的睫毛纤长,微微眨眼时便仿佛袖蝶翩跹。裴真意看着她翕了翕殷红的唇,最终发出了她此生听过最为惑人迷离的声音——妖物的声音。
    “沉蔻,我名沉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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