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快更新!无广告!
天光穿林,浓金浮水。
眼前人的眼底浮着细碎的光色,裴真意静静地看着,原本下意识要拉开距离的原则都一时暂退天外。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裴真意所见过所有媛女名淑图里的绝妙眼型,都及不上眼前人一丝,甚至就连这人眼梢的那一滴清露,都是比不上的。
到底是工于丹青、笔墨为生,裴真意对这样不似人间的美有种下意识的倾靠感。她微微阖了阖眼,屏住呼吸。
皆言说妖可噬人三魂,吞人七魄,裴真意没有见过妖物,但单凭这一点,她也认为眼前这人道行不浅。
想着,裴真意终于回过了神,错开视线,朝涧水里的沉蔻伸出手。
“上来罢。人在水里会着凉。”
沉蔻极缓地眨了眨眼,翕了翕唇,却并没有声音。她像是在尝试如何发音,又像是在尽力适应说话,半晌后才迷迷蒙蒙软着牙说了一句:“我不是人。”
她回答得很自然,声音出口时飘摇得像是扶了风,无端带着一股妖冶气。而当裴真意回过神去理解时,却又发觉她说出口的话耿直又好笑。
裴真意没有笑,她木着脸盯了沉蔻片刻,最终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既说你不是人,那该是何物?”
人的容貌,人的言语,人的行止,就算她出身非人,眼下却也该说是个人了。
“不是人,是妖啊。”沉蔻眸光如丝地扫了裴真意一眼,将手搭在了她手心里,湿漉漉又纤细的身子彻底从水面下浮出,带着水汽向裴真意靠来。
“你不惊讶么。”沉蔻看着裴真意脱下外袍搭在自己身上的动作,心里有些无趣。她蔻色的指尖捻着身上的衣料,追问道:“妖物凶猛,又非你族类,见到我这样子,你不该害怕吗?”
裴真意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怕什么呢?裴真意自认除却险恶红尘,她什么也不畏惧,什么也不会怕。
左右世事一场大梦,向使一朝闻道,那夕也可死。
若说怕,裴真意只怕这一辈子里会被再卷入尘世肮脏的漩涡、被晦暗的人间撕碎。
于是只要避开那可怖的人间,当眼前只存山水时,就万物都不会可怕。
连妖也不。
“没有什么好惧怕。”
裴真意说着,欠着身系好了沉蔻身上的最后一个衣带。
所幸今日入山林时穿戴得多,裴真意脱去一件外袍,里边的衣服也仍旧算得上可以见人,只是苦了眼前这位,就无鞋可穿了。
沉蔻却好像并不在意,她好奇地伸手掸了掸腿上的衣料,双手撑着山石面像是要起来,但下一秒就没了动作,转而朝裴真意伸出手,样子像是要抱。
裴真意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牵着马看她:“作何?”
“我不会走路。”沉蔻坐在山石上,仍旧朝裴真意招了招纤细白皙、指尖染蔻的手,模样媚态迷离:“我方化形,从前只知水下事,如今便不知要这双腿该何用,是一时站不起来的。”
她的模样太过妖冶,行止也轻浮惑人,让人很轻易就想到传说中前朝祸国的妖姬,又或是此间朝中风月场上最负盛名的那花魁。
但无论是妖姬还是花魁,或许认真论胜负,都还要不及眼前这个妖物。
裴真意看着沉蔻惑意十足的样子,面色并没有任何起伏,反而只在眼底添了三分晦暗。
越是春意迷离,越是风月之中,她就不可抑制地越发抗拒。即便沉蔻并非是人,如此行径只是出于妖物天性,而不是出于肮脏的欲念或迂回的心思,裴真意也仍旧难以接受。
这般模样到底太过于轻浮,一时生涯深处的黯淡记忆呼啸而来,重叠着眼前人的绝色,瞬息间遮蔽了裴真意的双眼。
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
“若是站不起来,日后你就无法生还。我存活于世间尚且自顾不暇,就更无心去看顾一个站也站不起来的人。”
裴真意背对沉蔻说着,没有丝毫要去抱她的意思。
沉蔻闻言眼中浮上一层茫然,她不懂裴真意所说的“生还”或“存活”为何意。
——若说生或存,她此刻不是正生存着吗?而若说死或灭,沉蔻并不相信若是她今日站不起来,难道还就能死了不成。
她不懂,却还是下意识按着裴真意的话做。她坐在山石上,双手撑着滑溜溜的石面,衣袍下细白而沾着蔻色的足趾尖动了动,像是想要落地。
像人一样站起来,眼下于她而言并不是件易事。这一双纤细又修长的腿该怎么用,她也只能靠本能。
身后窸窸窣窣了很久,裴真意垂着眼睫去听,却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别的响动。
或许是自己太过严苛了。她到底也不过是初见世事,或许自己也懵懂。
想着,身后人那双毫无瑕质的眼睛又在神思中一闪而过。裴真意心软了软,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回过身去。
这一回身,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停了。裴真意看见沉蔻已经从山石上下来了,正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白皙的手扶着一旁的矮石,蔻色上沾染了些松枝土屑。
裴真意甫一回头,沉蔻就仰起了脸,两人一时对视间,裴真意清晰看见了沉蔻眼里缭绕的为难意味。
跪的姿势还挺标准。
“……”裴真意无言地看了她片刻,沉蔻也没有再动。数秒过去,裴真意才妥协般地弯了腰,稳稳地扣住沉蔻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无间的亲密接触,裴真意将沉蔻抱起、双腿都离地后,才发觉她轻得离谱。
常闻楚腰纤细可作掌上舞,裴真意心思微动,有意无意间便捻了捻怀中人的腰。
倒是果真极细。
----
多亏了这份轻盈,眼下多载了个人,马似乎倒也并不觉得吃力。
马蹄一深一浅地踩踏在山间路上,裴真意把沉蔻圈在怀里,拉着缰绳,沿着开拓好的来路朝山谷林地之外走去。
裴真意不愿颠磕到马袋里的碗碟瓶罐,于是马行的速度就很缓。
而这样的缓慢之中,沉蔻终于也渐渐适应了起来。
她说话不再需要试探着张口,而是立刻就能发声:“你说你叫真意,那我以后便叫你真意可好?”
“不妥。”裴真意牵着缰绳,越过沉蔻的肩头看路,果断回绝:“我名真意,姓氏为裴,你若执意要唤我,便同普通世人一样,叫我一声裴大人便好。”
“嗤。”沉蔻笑了,她微微朝后仰了仰,于是一时冰如蛛丝的发就挨蹭在了裴真意脸颊上。
“我又不是什么‘普通世人’。”沉蔻忽然伸出手,扣住了裴真意握绳的手背。
她身上的温度很凉,皮肤又滑如凝脂。这接触突如其来。裴真意一时没能及时反应,还以为是什么冰凉的水迹沾湿了她的手背。
沉蔻没等她反应,抓着她的手继续说:“你既知我来历不明,又不晓我分毫底细,如此初见乍逢的关系,你也肯像这样抱我在怀里、还要把我带出这博山涧中。”
她顿了顿,尖而莹润的指尖敲了敲裴真意微温的手背:“——裴大人,你是不是效仿风流意,也对我一见倾心?”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沉默片刻后很淡地笑了一声。
疏风过林,万叶窸窣。一时马蹄踏草的声音都在风里模糊,只剩下眼前在草尖上跳跃斑驳的金芒光影。
“如你所言,你亦不知我来历如何,也不晓我半点底细,”她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将沉蔻的话反问了回去,“不过萍水之缘,你倒也肯被我抱在怀里,也愿随我离开孕育你的博山涧中。”
“——你是否亦暗怀风月心,于我一见钟情?”
林风里衣袍翻浮,发丝飞扬。沉蔻微微侧着脸,一眼便看见了此间日光之下,身后人清绝面庞上浅浅的笑意。
这是她化而为人时所见的第一眼人间。而这人是她所见人间里,从今伊始、到老为终里,最绝的绝色。
“没错。”沉蔻这样想着,便也就这样说。她并不像裴真意那样心思迂回繁多,径直便承认道:“你是我所见过,最令我无端倾心的人间。”
话出口后,两人都不再有声音。
沉蔻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其他一概无知无觉。她松开了扣着裴真意手背的指尖,微微向后倾倒,毫无防备又十分大方地直接靠在了裴真意怀里。
而令裴真意自己都感到意外地,她并没有下意识去推开。
裴真意握着缰绳的手忽然紧了紧,一时连关节都微微泛出了白色。她看着眼前人光下白皙得剔透的耳廓,半晌才轻如叹息般说了一句:“不论如何,眼下路途遥远。你先歇息。”
风色正好,光影绝佳。这句话的音调轻又浅,沉蔻却忽然间想起了先前于涧边山石之上,裴真意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自顾不暇”,说“无心看顾”,不愿去抱自己。但如今,她却把自己抱在怀里,说“路途遥远,你先歇息”。
倒是口是心非,可见也必定是对我一见钟情。
这样想着,沉蔻也就渐渐弯翘起了唇角,靠在了身后人的臂弯里,合上了眼睫。
林间的疏风很快模糊了草叶上二人的影子,日光渐盛,也模糊了风中裴真意的声音。
“谈何我是你所见中最为倾心的人间意。可你哪里又见过……什么是人间?”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