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

9.鸟革

    [] 最快更新!无广告!
    樟花扑簌簌,蕉桐叶阔时。裴真意曾经最眷恋的季节,便是桃月之末、皋月之初。
    落云山中的四五月,是裴真意眼中最堪入画的时节。
    晨间时候,她会早早起来,穿过光风之下浓金翻浮的梧桐林,来到山中坡地上的小茶田,替师父折下三两枝新茶,而后将那柔嫩枝叶别在衣襟扣缝上,一路赶着小羊小鹿回山房去。
    她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师父总是偏爱鲜叶茶水。
    那时候的每个昼夜,总是山雾氤氲、花繁露浓,落云山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自成一画。
    她便是在那里开蒙、在那里长大,亲手制过数不清的画笔,卷在画袋中常年带在身边,却又总是做好了没多久便用坏。
    那时候她前襟袖摆上常年沾染着丹青墨色,袖口也因为时时扎束不放而弄坏了布料,总是皱皱巴巴。
    那是裴真意记忆里最为纯粹又无忧的时光,她唯一一段甘愿握起笔就再不放开的时光。
    而那之后,光明散去,一切都堕入了无穷尽的庞然昏黑。
    离于师门、堕于人间,作画终于也成了维生之计,手中笔则像是刺人又滚热的沉重之物,让她不再愿意时刻拿起,也不再乐于整日试观秋毫、明辨万物。
    曾经烂漫的笔触开始掺入了心间摘下的血肉,那血肉不再赤诚鲜红,而是入目腐朽成团,晦暗仇苦。
    人皆知她风光无限,豆蔻年纪便归入川息元府,被聘为府中画君,二八时候成名之作又被纳入天家御府,为朝中瞻仰。人人皆言她是落云山里年纪最轻却最有作为、最肖承了师父手笔的天赋之才。
    而即便如此,却也无人知道她自入川息后,每日每夜里、即便光天白昼都驱之不散的梦魇。
    魑魅魍魉的声音从牢笼外倾泻入耳,缭绕在原本剔透通明的心弦之上,一日日、一年年,早已将剔透裹成昏黑。
    梦里她听见尖厉凄苦的鸟鸣,那鸟长而茂密的火红尾羽在她头顶盘旋,仿佛搅动着火烧的浓云,浓如血海、炙如碳火。
    周遭环绕着尖厉的声音,仿佛无数来自重重泥犁的哭喊,在她耳畔不停地哀哭盘桓,紧紧攫着她下坠。
    头晕目眩的压抑一阵阵如狂啸之海般席卷入心底魂间,让裴真意很快从这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再睁眼,一时却是金芒满室,时闻啁啾。
    烂漫的时光到底已经化为了齑粉,昏黑的时日却也终究早已过去。
    只有如今眼前与来日,却还长远。
    ----
    昨夜里二人归来晚,今日便也都醒得很迟。
    裴真意侧卧在窗边贵妃榻上,被斜射入窗的日光照醒,她目测一番,应是怎样都已巳时过半。
    床边还没有一丝动静,罗帏垂地,珠帘无声,一切都安安稳稳,沉蔻并没有醒。
    裴真意伸手揉了揉眉心,将一条腿从榻沿上滑下,斜斜缓缓地坐了起来,伸手去够榻边的小砂壶。
    今日已经到了仲春之末,眼看着日头一日日灼热了起来,确实也到了时候该离开墀前。只是若要离开,原先她一人时只需打点一番、跨马便走就是,但如今身边多了个万般娇气的拖油瓶,也不知她禁不禁得住旅途颠簸。
    想着,她放下了手中杯盏,理理鬓发衣襟后站了起来,掀开了重重叠叠的柔软床幔。
    “起来了。”她推了推沉蔻右肩,一时入手即便隔了层衣衫,也不难察觉到那触感柔凉。
    此间沉蔻面着墙,裴真意一手支在高床面上,微微倾着身,帐内微昏,光线暗弱,两人寂静了片刻,一时只剩下了彼此细弱的吐息声。
    而在这寂静之中,裴真意视线微飘,落在了沉蔻铺陈于枕畔床侧的发丝之上。
    似月边轻云,如洗羽寒鸦,蛛丝般细软却柔韧。
    就在裴真意无意识地想要伸手触碰时,眼前背对着她的沉蔻忽然叹了口气。
    就这一声之后,裴真意立刻撑着床面站直了起来,视线错开了枕边柔软的发梢。
    沉蔻抱着怀里的被衾坐了起来,而后顿了顿,才抬眼朝裴真意笑了笑。
    “今日该做些什么?”她双手向后撑在床面上,仰面去看裴真意的同时将双腿放下了床沿,一时足尖勾住了鞋尖,有几分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那晃的弧度并不很大,但裴真意就站在一旁,于是也仿佛被依稀蹭到了几次。她不动声色地朝边上挪了挪,回道:“今日规整一番,或许晚间便离开墀前。”
    说着,她继续问道:“此行我意欲前往戊原,你会不会骑马?若是能会,从这里到戊原马行约摸需要一两日,你能否坚持?”
    沉蔻正低头给自己系着襟带,闻言也并不加思索,只心不在焉地慢慢应道:“……许是会的。而若是会,那你能坚持,想我也是能的。”
    这话里无端带了自信,裴真意心下好笑,再开口时都带了点戏谑:“你的意思是我能的事,你便能?”
    “自然。”沉蔻扣好了衣襟,伸手够上足腕将鞋的后跟抚平,随后站了起来,同裴真意之间距离不过咫尺:“那有什么不能的。”
    在她心里,裴真意同她都是一般的身娇体软、不知世事,即便裴真意因着生而为人的先天原因,或许会比她知道得多上一些,但说到底,大家也都一样只是小姑娘。
    “小姑娘”裴真意若有所思地看了沉蔻一眼,抿着唇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
    于是二人便束好了床幔,各自打点起来。
    沉蔻并不会束发,相比起来,穿衣她倒是学得很快,数十道繁琐的衣带纽扣都能应付自如,但唯独执篦束发一事,她总归有些处理不来。
    于是二人一番洗漱后,裴真意也只好站在了梳妆台后,拿起了邸店里自带的那枚角梳。
    其实是乐意的。裴真意伸手撩起一缕长发,将手中角梳别上,又一点点顺着发丝按下。
    从第一面的相见起,一切其实便都是乐意的,而裴真意自己也说不明白,那乐意里究竟掺杂了多少莫名无由的思绪。
    喜欢她白璧无瑕,喜欢她貌绝世人堪可入画,也喜欢她妖冶风情又烂漫天真独然气韵。
    就像是某一天忽然出现的什么惊喜,依了她向来所憧憬的一切,是人间里谁也找不到的珍宝。
    像是风尘仆仆之中偶然轻柔落在了她手心里的星光,温柔而熠熠,让她想要将十指都合拢,抓住那星光按在心口、让它仅为她一人所留。
    而这样的思绪与心事,全都不足为外人道。
    或许无关风月,也无关情仇。裴真意只是发自心底地觉得,这般纯粹又至臻的无瑕之玉,拥有了她如今没有的一切。
    而那一切,是她被剥夺的、曾经拥有的灵魂。
    ----
    用过午膳,两个人一道去了墀前里最大的马市,为沉蔻挑拣了一匹马。
    乍一看那马,便简直像是裴真意坐骑的亲兄弟。毛色皆是一般无二地黝黑泛光,就连尾尖与四蹄上的白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沉蔻对此倒是很满意,她牵着那马,步子轻软地同裴真意一道往马道上走。
    “你看,它们很喜欢彼此。”沉蔻指着两匹马凑在一起的脑袋,同裴真意打趣道:“果真是你我的马呢。”
    裴真意正站在马道边,将自己马背上捆着的东西分装到沉蔻的马袋中,无暇理会她,便只敷衍地应道:“嗯,喜欢便好。”
    谁喜欢谁呢?沉蔻见裴真意心不在焉,连她如此明显的话外之音都不予理会,一时便没忍住斜斜翻了个白眼,也不再出声,只挑着眉头跨上了马。
    此前她从未亲自驾过马,一时坐了上去,便有样学样地看着一旁马道上的行人,抬起了握缰绳的手,脚跟下压,双腿贴近了马肚。
    “呀。”或许是那一下夹紧的动作太过突然,身下的马不自在地动了几步,将沉蔻颠得耸了耸,在马背上轻轻地喊了一声。
    裴真意方翻身上马,闻声朝她看了一眼,却发觉再看时沉蔻已经很稳地驾着马走出去了。
    学得倒是当真挺快,裴真意也发觉了这一点——仿佛无论什么事情,沉蔻都要学得比普通人快上一些。
    或许这便是天赋,就如同她生就的好模样、好姿态一般,是谁也妒忌不来的罢。
    想着,裴真意便也握紧了缰绳,朝着去路前行。
    ----
    “我能的事,你便能?”
    裴真意的声音夹杂了七成的揶揄,笑意十足。
    她看着腰身软成一滩趴在马背上、马镫都要踩不住的沉蔻,勒住了缰绳,停在了原地回头朝她看。
    “裴真意,这都要一整天了……”沉蔻见她再看自己,便撑着又坐直了起来,小声抱怨道:“午间都还什么也没吃呢,我受不了。”
    “不是早便同你说了,晚上到了再吃?”裴真意看着她分明不满却仍旧强行正色的神态,心里好笑,面上也绷不住,唇角也依稀翘起了点弧度:“且你不是吃了带着的那块甜饼?连我的都让给了半块与你,还不够么?”
    “那算什么甜饼,”沉蔻幽幽叹了口气,样子分明烟水般迷离,说的话却带了几分不满与赌气,“甜味儿薄得半点尝不出来,我想吃鱼。”
    想吃鱼?裴真意终于绷不住笑了:“那便咬你自己,你不是鱼么?”
    沉蔻懒懒地横了她一眼,一时也懒于反驳。
    “下来罢。”裴真意翻身下了马,一时雪青色衣摆都在风中翻飞。她朝沉蔻伸出双手,抱住她的腰将她一举抱下了马。
    眼下早已远离了繁华的墀前,马道上少有人烟。日渐西沉,风却还轻缓,距戊原还有很远。
    余晖渐收之时,裴真意轻轻拍了拍沉蔻的肩,指尖撩起她一缕鬓发,眉梢眼角都含着依稀笑意:“你看你娇生惯养,吃不得苦。”
    沉蔻想要反驳,但她看着裴真意如常的神色、听着她平稳如旧的气息,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沉默。
    裴真意的指尖仍旧勾着她鬓发,像是昨夜里缠弄那段月色一般:“你确实还是个小姑娘……但我不是。”
    “所以接下来的人间路,你不用太靠自己。”
    “——由我带着你便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