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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原居于朝中偏南,临了一条大川,傍着一片大泽。川泽之中鱼群繁多,芦苇成群。
裴真意载了沉蔻小半路,两个人最终还是在第二日的午间来到了戊原。
风色缓缓,泥泞潮湿的江边道蜿蜒前伸,随着二人与戊原镇愈发靠近,马蹄终于也踏上了粗糙的青砖。
两匹骃马一前一后,马蹄声交错轻笃。沉蔻坐在裴真意身前,摘了幕离隐在裴真意的纱幕里,二人距离很近。
裴真意对她半点也不排斥,反而时不时在颠簸时把她抱得更紧些,以防她这样软软地靠着滑下去。
一路看过了许多野路风光,戊原长川与墀前的博山全然不相同,一路来都是最广阔而辽远的景象,让人一眼望不见四方环绕垂下的那芦荡与江水的尽头。
飞鸟破空,浮鱼生漪,走过了最后一段青砖路,两人终于也步入了戊原镇的镇门。
相比于墀前的游人如织,此地倒显得有了几分清冷。但这份清冷正合了裴真意的心思,让她心情也隐约松快起来。
此前仿佛下过雨,戊原的砖路上带着些斑驳湿痕。
那湿痕已经被风拂干了大半,只剩下一些稍深的砖坑里还蓄了层薄水,那水面映照出天光,又为马蹄踏碎。
“到了?”沉蔻微微直了直身子,刚想要伸手拨开眼前纱幕朝外看,便被裴真意伸手按了回去。
“莫动,我看路。”
戊原很静,风也很沉,裴真意听闻此地前些日子才经过一场大水,她环视一圈,入目行道两旁的矮房墙壁上都还有明显的深色水痕。
那痕迹像是一道刻度线,恐就是大水湮到的地方,没过了门窗,就连最顶而细小的通风口也未能幸免。
看到这里,裴真意便觉得眼下这沉寂,带了几分凄苦。
“好腥啊。”沉蔻不自在地动了动,微微叹气。这里四下都是江水的腥味,不像是博山涧潭的甜。
“下来罢。”眼下已经进了镇子,裴真意说着便将沉蔻的幕离递到了她怀里,自己则将面纱拉到了鼻梁上,翻身下了马。
戊原镇里有些空,街巷之中的风都毫无阻拦。裴真意看着道路两旁湿润而微腐的一滩滩印记,猜想或许这里原来时,也曾经是个热闹沸盈的街市。
“有什么办法?田地都被淹完了,孩子也被冲没了好几个。”
小旅店的店家语气很平静,伸手拨着一只断了柱的算盘,眼皮也没抬:“两个人一共一吊钱。”
“现在虽然活下来了,却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那店家收了裴真意递来的钱,纳入了钱柜中,将房牌递了出去:“官衙与大户都像是没了声,赈灾除去最严重的那会儿开了仓、补了些银钱,如今我们半安稳半难活、正是摇摇欲坠的时候,却没了半点动静。”
“辛苦了。”裴真意微微叹了口气,朝柜内神色平静的店家微微点了点头:“我还需在戊原停好些日子,便劳烦主家多多看顾。”
那店家没什么精神,点了点头挥挥手:“那是自然,我虽这样说,却到底不会亏待两位,大人不必担心。”
裴真意点点头,便带着沉蔻自己动手卸下行李,朝那潮湿的院落走了进去。
“裴真意,”走入院内后,沉蔻就卸下了幕离,也将面上的轻纱拉到了脖子上,“这里死了很多人么?”
沉蔻的语气幽幽凉凉,总是无端带着一股轻飘,这话说出来后,裴真意有一瞬间的恍惚,一瞬间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在问自己,还是话中有话要同自己说。
她愣了愣,回头看见沉蔻面色布着困惑,才缓缓定下心来,答道:“人应是去得不多的,只是财货应损失了大半。”
“你不是有很多钱么,方才为何不施与那人一些?”沉蔻看着推开了房门的裴真意,语调仍旧不解。
裴真意听到这里才心下失笑。到底还是块无瑕玉,做什么事都没有顾虑,天真善意又怀满了勇气。
“我是有那个钱,”房中窗净几明,裴真意将行李放在了小案上,“我的钱若是都给这店家,她便可以今生无忧。可以离开戊原,前去墀前,再开一家新的旅店。”
“她会拥有一个新的人生。”裴真意将东西取出来后,伸手推开了房中的小窗。
细弱的水汽扑簌簌从窗边落了进来,将一小块窗台木沾湿。裴真意回头看着沉蔻,神色平静,一如既往。
“但我给了她,这条街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失去的东西,或许要比这店家还多,他们或许没了最心爱的孩子,没了相依为命的另一半,没了房子、没了田地、没了口粮也没了赖以生存的钱财。”
裴真意鲜少同人说教,她甚至此前都很少同人说这样多的话。于是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
沉蔻的面色仍旧带着疑惑,但那疑惑已经不再是先前那样单一的疑问。
“红尘疾苦世多罪,但凡生者皆有所陷。”裴真意像是想到了什么,语调变得轻了起来。她看着沉蔻的目光很直白,但那直白却又像是穿过了眼前种种,望向了更加遥远的重重迷津。
“我助得了一人,也救不了整个世间。况且我所行之道,也从来不是为了去度化什么苦厄。”裴真意收回了视线,从窗边走开,将桌上那只细口粗瓷的花瓶放在了窗台之上。
“没有人会在泥潭之上抛给你蛛丝。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人来拯救,只能靠自己。”
裴真意的声音很淡,方才那一瞬的失神已经过去,眼下便又是神色如旧,一派清浅。
沉蔻静默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明白。
她正默默思索着,就见裴真意走了过来,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触感很轻很柔,带着些微温热的气息。
裴真意收回手后,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笑,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便错开了身子,走到了房中的另一处。
谁都是很不可靠的,就连她曾经看作是最最崇高的师父,其实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光华一瞬。许许多多的事情,是谁也没办法补救的。
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姐,不论幼年时候裴真意自己如何地将她们看作巨人,但当真到了泥潭深处、地狱关前时,能救她的人,终究还是只有自己。
无人为她撒下一线救命的蛛丝,也无人给她送来雪中的慰问。
但这并不是怨恨,也不是怪罪她们。裴真意仍旧还是和从前一样最最敬爱师父,也还是同往常一般喜欢两位师姐。
但她只是终于随着时光退却,而渐渐从懵懂昏黑之中明白了人间再常见不过的、她早该有所觉悟的常事。
——她所仰仗依赖的亲近之人,她们其实并不能救自己。她们没有神通,而同在苦海中翻浮,便不会有人带自己脱离。
一切都并不是怨恨,也不是怪罪。
她依旧怀恋她们,只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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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原多雨,两人收拾好房中物什后,窗外便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晚春细雨。
如今已将立夏,那细雨便是乘了南风而来,带着丝丝温热的氤氲气息,点点零落在房檐之上,花了许久才汇集成流,缓慢顺着檐角滴下。
午膳过后,裴真意看着窗外的天色,找店家取了两把伞并两件蓑衣来。
“做什么?”沉蔻接了伞,看着裴真意拿了个布袋,疑惑地问道:“现在出门?”
尽管这样说着,沉蔻确还是很快地整理好了衣衫,穿上蓑衣后也拿了个布袋,有样学样地站在廊中等裴真意。
“少了几色颜料,我去看看此地有没有卖。”裴真意替沉蔻理了理衣摆,抬眸看了眼雨势:“但恐怕是没有了。若是没有,便去来时经过的那片林地,找些草实,明日之前做出来。”
沉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两人牵了马,便开始往戊原镇深处走。
雨势开始缓缓见大,落在蓑衣之上也变得呯嘭有声。沉蔻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便去接那雨水玩。两人缓缓走在几无人烟的街巷上,入目连米粮铺子都并未开张。
细弱的炊烟搏不过雨点,歪歪斜斜地袅袅升起不过数尺就消散,裴真意向那几户人家里看去,一时只见许多个小孩儿围成一团,家主不知何在。
她一时有些懒怠于下马,便微微倾身朝那黑黝黝的门洞里招呼发问,想要得知此地可有画斋墨坊。
她骑的马太高,人又披着蓑衣、戴着面纱,浑身皆是清冷不近人,几个小孩儿看了就大气也不敢出,更遑论有谁来回答。
裴真意对小孩儿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毫无耐心,一时便再问了一次,静坐在马背上等回答。
但第二遍的发问方落音,就从那门洞内出来了个成人。
那人面色困倦,从门边朝外探了探头,极快地看了坐在高马背上的裴真意和沉蔻二人一眼,又将半边身子隐回了门后。
“两位大人,此地没有墨汁颜料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谁还有心弄文弄墨?没有的,没得卖的。我们不卖那些,不卖了。”
那人说完后,仍旧在嘀咕些什么。
裴真意见此地诚然萧索,便点点头道了声谢,朝沉蔻看了一眼。
而二人方准备离开,就听见门边那成年人继续开了口。
“两位大人,买不着笔墨,要不要买个仆从?”那人已经从房门里走了出来,一时定定地盯着二人所乘之马,目不转睛。
“什么仆从?”沉蔻不知他所指,好奇地问了问。
那人见沉蔻发问,一时面色便忽然一扫困倦,立刻将房中几个孩子拽了起来,推到了门外的大雨之中。
“小姐、大人,贵人,我这几个孩子都很老实,腿脚利索,牙口很好,不怎么生病,不识字也不怎么会说话,都是老实的好孩子。两吊钱便可以给两位一个。不,不,一吊钱,一吊钱便好。”
“——两位贵人,带几个走罢,带一个也行,买一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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