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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里,金戈铁马,绣有唐、楚两字的战旗飞扬,鼓声擂动。
血腥的杀戮,刀剑相交的鸣叫声,一刀被砍下的马头,四肢残破的兵士,所有的画面就如同以数倍速度快速播放的折子戏一般,一幕幕的出现又消失。
月七坐在悬崖上,静静的看着这浓黑滚滚的战火硝烟,心中的某一处,在隐隐的刺痛着。
耳边忽地吹过一阵轻柔的风,似有什么人在她的身畔坐下,在她耳畔轻柔说,别哭。
那声音像极了书生的声音,可又不完全的像。
因为书生从不曾用那般缠绵、那般心痛的语气跟她说过话。
她抬眸四望,均不见书生的影子。
是啊,书生此刻,应当在那茅屋中,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只是,下意识的抹了一把腮边,那里,一抹冰冷的水痕。
她哭了?
怎么可能!
数百年来,她从未曾哭过,早已不知哭是什么滋味,怎么可能哭呢?
莫非……下雨了吗?
她抬头,天上一片蔚蓝,朗朗晴天,微风和煦。
结界里,一匹战马在混战中被砍中了马蹄,马痛长啸,双蹄腾起,马上将军一个不防被甩下地,正好滚落在那满面尘埃的兵士刀尖前。
血腥漫天的沙场,那兵士将手中沾血的刀尖往前一送,刀剑刺破盔甲,刺入了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大将的胸膛,血喷薄而出,溅了他满脸,满眼。
血水下,兵士的眼眸里满是戾气和狂喜。
那场仗,楚军因此大获全胜,那兵士凭此连升了数级,成了校尉,并获得了当地县丞的青睐,要将家中年方二八的女儿嫁于他,提出的条件便是只能娶她一人。
他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
当日便修书一封回家,休了已成亲数载的正妻。
一月后,战旗飞扬的军营里来了个风尘仆仆、满目苍凉、身着粗布麻衣的女子。
他将她匆匆拉到客栈里,关着门,眼底戾气一片,质问:“我已休了你,你来此地寻我干嘛?”
女子手指冰凉,粗糙的手指抠着客栈里半旧的桌角,泪眼潸然:“夫君要娶官家小姐,妾身可以做妾,只求夫君莫休了我,你知晓的,我嫂嫂凶戾,容不下我,你若休了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苦苦哀求:“夫君,这三年来,妾身侍奉公婆尽心尽力,不曾有一日于子时之前入睡,不曾有一身新扯之衣。夫君,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看在我如此侍奉两个老人家的份上,看在我为你生了一子的份上,莫休了我,求你!”
他身上穿着新制的校尉服,低头,捏着她的下巴,笑得阴冷:“今日我休了你便是承了这三年的夫妻情分,你若是不识趣,你这条命,我不介意亲手取了去。”
粗布麻衣下那瘦弱的身躯,在这一瞬间僵住,似不信自己的枕边人会说出这般凶狠的话,她木木的问:“夫君,难道你不怕有报应吗?”
“报应?”校尉笑,“三年前,李青辰一场大火,光楚军就足足烧死了上千人,你看他得什么报应了吗?他还不是高官厚禄、富贵荣华!”
“报应?”
“这天下间哪有什么报应!”
女煞静静的看着结界里死寂一般的女子。
她拘着这些魂魄,拘着,拘着,便看了看这三千魂魄的记忆,她太寂寞了,哪怕是看看别人的热闹也是好的,只是没想到这一看,居然看到了那一幕。
她永远记得,记得三年前这谷中,那层层叠叠的无数具焦黑的尸骨。
这三年来,她也看到无数的伤心人拖家带口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哪怕只有一丝丝的侥幸,可结果呢,一个个在这山谷里,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她以为那场大火是意外,是不可避免!
如今却有人告诉她,她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儿,不仅负了她,还是这一场大祸的始作俑者?
所有的一切罪孽,真的全都是因他而起吗?
睫毛轻颤,她的视线聚焦到那执枪之人的脸上,明明是那熟悉到骨血里、思念到骨血里的面容,可为什么,这一刻看起来,那么陌生,陌生到让她心寒……
煞气环绕的眸光里,一点点的泛出冰冷,她开口,声音里似渗了冰:“李青辰,他说得对吗?是你下令,点的那场火?”
是他吗?他为了他的军功,一战就毁了几千条人命?害了几千个家庭?
白衣将军瞬间脸色煞白,整个人似被人迎面锤了一击,握着枪柄的手指骤然失去力量,直对她眉心的冰冷枪头随着那一声质问悄无声息垂下,插入泥石之间。
女煞低头看着那萎靡在尘土中的枪,就像是看见了天一下子塌了一般。
原来,竟是真的……
煞气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眸被煞气染红,垂在夜空中的手指慢慢的握紧,那近在咫尺的结界开始出现裂缝,裂缝一道道快速加深加大,只眨眼间就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魂魄泡泡。
看着那快速蔓延的裂缝,李青辰神情惊惶,脸色煞白,厉声急急叫道:“住手!”
地上枪尖骤起,泥土飞扬,枪尖带着携着疾风之力,如流星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光痕。
“不要伤我大楚——”
女煞的手指已经合拢,那光晕裂缝碎成片,和着里面的大千世界,和着里面的魂魄,整个幻境化作点点星光。
他的枪一下子没入她的胸口,荆裙上,鲜血如一朵花骤然开放,瞬间往外蔓延。
幻境幻化的星星点点一点一点的闪在他俩中间。
一条人命,没了……
月七看着那漫天的星光,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一条人命,注定了女煞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她的叹息声出口,轻轻的,飘荡在空气中。
忽地,身侧的空气似乎发生了微微的荡动,明明是空无一人的身侧,好似有衣袖划过虚空的声音,像是什么人做了什么动作一般。
女煞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紫黑的色,顺着枪头慢慢的往下流,沾湿了自己亲手做的枪缨,继续慢慢的往下滑,往下滑,直滑到他的指间……
李青辰怒气冲冲的看着眼前被自己刺中胸口的人,正欲拔枪,将这害了楚兵的女子再刺上一刺,可额间忽地一烫,似是被什么人点中,脑子中仿佛被堵塞的一处慢慢的疏通,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身子绷紧。
李青辰直直的盯着女煞,那一双瞳仁黑不见底,如生了锈的锁心,一动不动的盯着,染了血迹的手,紧紧的,紧紧的,抓在了枪柄上
之前所有的苍白、所有的悔恨、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埋在了那深不可测的眸光底下,再不见踪影。
他忽地开了口,问:“姑娘,是为了三年前的事而来吗?”
他举步,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清冷:“是!三年前是我下令放的火!”
他再问:“你想问,是不是他们全死了,就我一人独活?”
他又上前一步,说:“是,他们全死了,就活了我一人。”
他视线牢牢的锁在女煞的身上,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没有了……
女煞闭眼,声音如寒冰地狱里发出一般:“李青辰,去死吧!”
他负了她,负了他自己的忠肝义胆,负了那信任他的数千将士,这样的人,还活着干嘛?
微风中带着煞气,一点点的都生成了刀刃,直指最中间的那个人。
“不要!”一个身影从浓雾处跌跌撞撞跑出来,直冲到李青辰的身边,挡在他的面前:“不要伤我夫君!”
女煞睁开眼,看着来人,整个人如被雷击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眸子里才慢慢浮出一丝噬人的笑:“他是你夫君?”
将军夫人的视线停也留在女煞的脸上,同样脸色发白,她浑身抖得跟秋风中晃动的枯枝一般,脆弱了无着落:“是……”
女煞的视线慢慢的转移到了那高耸的腹部:“你孩子的爹?”
将军夫人的手下意识的护在自己的肚子上,她紧紧咬着唇,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眼底凄惶一片:“是……”
随着这一声怯怯的是,森冷透骨的煞风呼一下更加浓烈的朝着她扑面而,她脚软软的,快撑不住的时候,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在她耳侧响起,是李青辰的声音。
他说:“傻姑娘!”
那声音带着一层层的宠溺向她劈天盖地袭来,一点点的驱散了那能透骨冰冷的煞风。
他从身后,环住了那颤抖的身子,将烈烈煞风给挡在了他的怀抱外。
他声音在她耳畔,带着笑,有点低哑的,带着说不出的缠绵:“何时要你挡在我的身前了。”
“你的夫君,何曾那般无用过?”
他伸手,温柔的触及她脸上的冰凉,她下意识的侧过脸,躲避那手掌,低垂的眼眸穿过李青辰那洗旧了的白色衣袖慌乱的看向女煞。
一阵狂风掠过。
她根本就看不清楚那黑发乱飞的女煞的眼眸。
女煞咯咯笑起,笑声牵动胸腔的伤口,让胸口那朵被血晕染的颜色诡异得惊人的花开得更加的绚丽诡异。
太好笑了,怎么会这么好笑。
她的那个想要生死相随的良人在她的面前对……说:“你的夫君,何曾那般无用过?”
是谁的记忆?竟那么荒唐?
荒唐到他会一把抱住她,笑的那般的得意:“晚了!”
荒唐到他会说:“你已许了我终身!”
许是这世间从不曾有过那么一个人,一个矢志不渝的人,一个爱她入骨髓的人,那个人,不过是她这三年孤寂里凭空想象的吧。
不然,他为何会当着她的面,抱着另一个姑娘,说:“你的夫君,何时要你挡在我的身前。”
不然,他为何会当着她的面,帮另一个姑娘拭泪?
她不会如那结界中的女子那般,丧尽一切的尊严,去求一份不属于她的爱,不会!
女煞站在那里,伸手,抓住了胸口处突出的枪尖,握住,一点,一点的往外拔。
她要用这个疼痛来转移心口的疼痛。
胸口处伤口瞬间崩裂,顺着她的枪柄,如血花一般的往外冒,黑紫的血水顺着枪头一滴滴的往下滴。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许是因为枪头摩擦的疼痛,她的视线出现了些许的模糊。
恍惚中,她看了大片大片的醉鱼草中,她看见了自己的面前,站着浑身血迹的李青辰,她低头,看见了插在自己胸口的缨枪,只是那缨枪的枪缨已经烧成了灰,只是她胸口流出的血是红色的,艳红艳红的血滴在紫红花瓣上,那花瓣不仅不见分毫的枯萎,反而在血液的浸润下显得色泽愈发的鲜艳。
她猛地抬头,恍惚的视线慢慢的澄清,她看清楚了眼前的李青辰,他的身上没有血迹,他的枪缨还在,她滴在枪缨上的血是诡异的紫红……
可刚才的画面那么真,那么真……
所以……
月七也透过红丝线看见了女煞看见的画面。
其实,她曾问过女煞一个问题:“你因何而死?”
梦镜里,她只看到她在那个修罗一般的山谷里,抱着那柄枪,哭得声音泣血、声嘶力竭,并没有女煞的死亡。
她想知道,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哪里出了错乱,让一个命该绝的人生还,让一个人死去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死?那么多葬送火海中、手染血腥的将士都没成煞,一个不曾沾染过血腥,手上无人命的姑娘家,怎么就成了聚集天地怨气的煞了呢?
可女煞轻轻摇头,声音轻且飘摇,风一吹就散开:“不知道。我为他的死哭晕过去,醒来时,便已死去,山谷中再无其他魂魄,独我一人,再也出不去这山谷百里。”
女煞竟是不知自己如何死去。
而眼前的这画面告诉她,许,女煞是李青辰杀的?
因为那个有着大片醉鱼草的地方,她与两个小孙孙迷路的时候曾见过,就在这山谷里的一处,纷纷繁繁的开着一簇簇无主的繁枝嫩蕊,风一吹,花动层层,蝶舞纷纷,煞是好看,与女煞幻境中的画面一般无二。
可李青辰为何要杀女煞?
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总是有迹可循。
月七看着地面,那里,有一个不为人见的图案,那是李青辰初入山谷在三千魂魄下骑着马走的那几圈画下的降魔阵。
甚至,李青辰的枪头上,还抹了诛杀妖邪的黑曜石粉,所以才能那般轻易的伤了女煞。
他这般做虽在意料之外,可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如今的李青辰有诛杀女煞的理由,因为那被吞的三千魂魄,因为那硕大的李青辰三个字,因为浮沽山的不可失,还因为李青辰似乎不记得女煞了……
可当初的李青辰全然没有半点杀沈弦音的理由啊!
沈弦音没有为祸人间,沈弦音没有对任何人造成威胁,沈弦音甚至为了他孤身入了山谷,那他——李青辰为何要对沈弦音下手呢?
可月七确信,那这是沈弦音的记忆!沈弦音丢失的记忆!
可李青辰为何要对沈弦音下手?
月七不明了。
女煞抬起了眸,看向眼前的李青辰。
所以……是他杀了她吗?
为什么?
是她从不识他,还是战火将他变成了一个狼心狗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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