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杀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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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临睡前, 胜簪进殿来灭灯, 凡尘还抱膝坐在床上发呆, 她很诧异，“这都时亥时了, 您怎么还不睡？”
    凡尘依旧惘惘的, “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也不是个没主见的人, 怎么老让皇上下套呢？上回是给他说媒, 这回给他管家，我压根就没想过啊。”
    胜簪捂嘴偷笑，“这就是您二位的交情呀, 皇上是多刚正的人, 唯独就跟您在一块说说笑笑的，听说前朝的那些朝臣们，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怕皇上。唯独他不跟您摆架子，您是讲义气，甘愿为他两肋插刀。”
    难为她一张巧嘴说的天花乱坠, 凡尘只是闷闷不乐，“胜簪, 你没觉着皇上跟以前不一样？他以前进宫, 冷漠的不得了, 怎么当上皇帝了, 反而……平易近人？”
    胜簪掸平床单上的褶子, 回的理所当然, “以前那是不熟悉, 一年说不上两回话，如今同在一个宫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能一样吗？您快睡吧，说不准明儿一早内府局就要来回事儿。”
    凡尘翻身朝里睡下，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想个没完。不过她郁闷归郁闷，事情既然接了手，就会尽心尽力操持。
    一早上内府局送来拟好的花名册，呈请她过目。她仔细看了两页，微微蹙起眉头，这排在前头的……全是当初遣送出宫的孝昌文帝的嫔妃。
    余远瞧出她的疑惑，忙上前解释道，“选妃的规矩，历来是十五到十八岁的适龄女子应选，这些姑娘品貌兼优，家世不俗，虽然在宫里封了位份，回宫之后还是白身。皇上只说选妃，也没特意说不准再选，礼部的林大人跟奴才商议不定，先拟了名册呈请郡主定夺。”
    要么就说内府局个个都是人精。里外先把事情推脱干净，回头有什么都怪罪不到他头上。横竖这些人是个烫手的山芋，不选怕皇帝怪罪，选了怕皇帝膈应，不敢往御前送，丢到她这里，也算交了差。
    凡尘总跟他打交道，岂能不知他的圆滑。只是往后新妃进宫，多少事情零碎，得趁着这时候敲打。
    她一拨腕上玉镯，似笑非笑道，“余大人当差也有些年头了吧，难怪越发纯熟，难为您看得起我，什么事情都往我跟前儿送，您跟林大人商议不定的事情叫我定夺，我可不敢拿这个大，不如这样吧，您跟我一道面圣，听听皇上是个什么旨意。”
    积年的老人，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余远忙赔笑道，“郡主这是折煞奴才了。郡主操持后宫劳苦功高，对奴才的好处，奴才日日都记着呢。奴才对您可是忠心耿耿，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虽是天下的主子，可奴才只认您是主子。奴才办事不周全，主子您别跟奴才计较，要打要罚，奴才甘愿给主子分忧。”
    毕竟掌管内府局，在内侍里头，余远的腰杆子最硬气。跟这些人打交道，得松弛有度，一味苛责或者纵容，都不能长久。凡尘略略一笑，就是赏他的恩典，“这是大事，来禀我倒也没错。只是往后新妃进宫，杂七杂八的地方多了去，我可没那么多功夫应付。”
    余远忙说是，“奴才知道。主子您正青春好容貌，春夏要颐养，奴才给您当牛做马。”
    漂亮话都会说，只看说没说到点子上。凡尘拿乔是要他记得好，回头使唤起来得心应手，没有十分要为难的意思，便叫他去了。自己捧着花名册左看右看，这算是大事情，还得去请皇上的旨意。
    皇帝今儿不用上朝，在独坐幽篁里歇着。凡尘是头一次来，竹帘竹席子，又糊的碧纱窗，殿里绿荫荫一片，倒真应了独坐幽篁里的意境。
    皇帝穿月白大衫，碧玉簪子挽的发，在窗下看书，颇有些世外高人的感觉，只是他一说话就露馅儿，全是红尘世俗的味道，“来的正好。这个琥珀核桃仁做的又香又脆，你尝尝。”
    莲花盘子推到她跟前儿，她说我不吃，“我来是有事找您，不为了吃东西。您爱吃也别多吃，甜的吃多了不好。”
    皇帝板起脸来，“我可不爱吃，知道你要来，好心好意给你留的，不吃拉倒！”
    凡尘不拆穿他，又找个台阶给他下，“我一路走过来的，口渴吃不下，您这有茶没？给我喝两杯才是正经。”
    皇帝气顺了许多，叫王敛去烹茶，挑珍藏的‘雪莲云雾”，凡尘不懂茶，光听这名字就唬人，“别忙活，我是牛嚼牡丹，白糟蹋您的宝贝。”
    皇帝闲闲翻书，“我自己喝，匀你一杯。”支起的半幅窗棂，春风吹入室，书页哗哗作响，他抽空抬头，问她，“有事找我？什么事儿？”
    凡尘拿过花名册叫他看，“礼部跟内府局拟定的初选名单，您自己看看。”
    他接过来翻两页，没觉着什么不对劲，凡尘只好解释道，“前头两页，写的都是孝昌文帝封过的那一批嫔妃，年前送出宫，这会儿又在应选名单里头。他们拿不定主意，叫来讨您的示下。”
    皇帝不以为意，“既然皇兄封过，便都剔除了。”
    凡尘无奈道，“孝昌文帝选妃的眼光不一般，个个花容月貌家世出众，若把她们都除了，只怕……您也没什么好选了。”
    “若是如此……”皇帝笑道，“那还选什么，直接照着上回封，皇兄挑好了留给我，我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凡尘不可置信，支着耳朵说，“是我听错了？您再说一遍？”
    王敛奉上新煮的茶水，一室漾漾的清香，果然十分清透甘甜。皇帝迫不及待端茶来嗅，无所谓道，“这点小事儿，也值当你特意跑一趟。喝茶吧，你尝尝香不香。”
    茶有些烫，凡尘端在手里，热气熏了一脸，皇帝还真是……不拘小节。她哭笑不得，四处打量，见他西墙上挂了一幅《竹里馆》的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笔力雄浑，潇洒自如。殿里一味的清逸竹饰，这幅字压住阵脚，倒中和了飘然之气，使格局不过于轻浮。她欣赏的目光逃不过皇帝的眼睛，他扬眉道，“这幅字是我前年习作，让你见笑了。”
    凡尘心思一动，点头故意道，“难怪，我也觉得这几个字太遒劲，少了仙逸之感。和您这个布置不相配，格格不入。”
    皇帝正饮茶，被呛得咳嗽，抖抖索索放下茶碗，还得强压下羞怒，虚心接受，“郡主好眼力！不如改日替朕写一副，朕裱好了挂起来，也让朕日日观摩学习何为仙逸之感。”
    不就是变相的说她，你会你写么。凡尘笑眯眯道，“您真爱较真，我不过随口一说，又要赖上我。给您保媒，管家还不算完，又跟我要字画，堂堂七尺男儿，您也好意思的！”
    皇帝这人，吃软不吃硬，凡尘也有这个本事，能撩的他斗志昂扬，“你还别说，真就让你说着了。别以为我纳妃了，保媒的事儿就算完。且早着呢，我娶妻，得是皇后，跟纳妃是两码事。”
    凡尘眼前一黑，“不带这么坑人的。”
    皇帝慢条斯理饮茶，齿颊留香，“这是你允诺我的事儿，你要实在想反悔也行。那我也反悔，就不让你回北庭。”
    凡尘咬牙切齿，“你这人！”气的像只小兽，咻咻喘粗气，为着他说不让回北庭，心窝里一酸，眼眶就发红，皇帝一瞧坏了事！手忙脚乱安慰道，“逗你玩儿呢！朕一言九鼎，哪能说话不算话呀，你别哭啊……我保证，保证一定带你回北庭。”
    凡尘根本没想哭，幸亏眼泪包在眼里还没掉，简直太丢人了，显得自己度量多小似的。为了扳回一局，她举起袖子掖干泪，吸吸鼻子说，“我也逗你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认不认输？”
    不管真假，只要你别哭，皇帝点头不迭，“认认认！”
    皇帝心有余悸坐回去，腿边做痒，随即膝头一沉，养的大白猫不知打哪钻出来，跃到他的膝头上，他有些尴尬，捏着它的脖子扔到地上，大白猫又要来，他喝道，“出去！”
    凡尘叫他吓了一跳，又见那白猫认人冲着他去，狐疑道，“您养的？”
    皇帝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看那白猫死活不走，又跳到他膝盖上，才不得不咬牙承认，“在江川，有一回下大雨，它腿受了伤，跑在门口死活不走。也奇怪，旁人不让碰，就要跟着我，没办法养了好几年，我当了皇帝，听说它在江川不吃不喝的，只好让人给它送来了。”
    下了多大决心似的，不就养个猫嘛。凡尘诽谤他死要面子，一面又觉得，轩窗下绿荫里，白衣白猫配才俊，你还别说，怪赏心悦目的。
    大概真是物随其主，那白猫通体雪白，矫健优美，跳上桌子，走路跟拨弄琴弦儿似的优雅，圆圆的眼睛好奇的盯着凡尘，凡尘惊喜道，“它的眼睛是蓝色呢！”
    这猫性子野，容易挠人，皇帝怕她吃亏，伸手要逮，猫比他窜的快，从手心里跳脱奔出去，一头扎到凡尘怀里，还耀武扬威回头瞪他，把皇帝气个半死！
    凡尘抱了满怀，捋着它蓬松的绒毛，半是喜欢半是惊讶，笑的花枝乱颤，“您瞧！它喜欢我呢！有名字吗？叫什么？”
    皇帝噎着一样愣了下，斩钉截铁摇头，“没有！白猫，就叫大白。”
    凡尘低头说真可惜，“这么漂亮的猫，没有名字真不像话，我给它起一个吧？它的眼睛太漂亮，就像是蓝色琉璃，不如就叫……琉璃子，您瞧行不行呢？”
    她爱不释手，那蠢货也一脸享受，皇帝骂它白眼狼，从来不让碰的呢？一头扎进美人怀，自己都没这个机会！但是她开心，他就没有什么不行的。
    一人一猫玩的高兴，完全忘了他的存在，他拾起书，又看不进去，春风荡漾，帘上的流苏左右摆动，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他的目光总是被她吸引，不由自主的扬起笑意。
    胜簪来回事，白猫还扒着她的腿打转，惊觉耽搁太久了，凡尘请辞，皇帝亲自送她到门口，叮嘱她常来，“它认生不肯让人碰，难得喜欢你，你多过来看看它。”
    凡尘说行，跟着胜簪往外走，刚上了中路，迎头见王敛端着炸好的小鱼干，满头的汗，“郡主这就走了？奴才还有事，不能送您了。”
    胜簪嘴快，“您这是上哪去儿去？”
    王敛嘿一声，“宫里养了一只猫，又金贵又挑嘴，非油炸好的小鱼干不吃，这不鱼炸好了，猫跑没了，奴才正找着呢！”
    胜簪回身一指殿里，“在那儿呢，您快去吧。”
    细一听，是有猫叫，王敛脱口唤道，“尘爷……尘爷……”
    凡尘黑了脸，问他，“你叫它什么？”
    王敛反应过来吓得摔了盘子，“奴才……是皇上，皇上给猫爷起名叫尘尘，奴才跟着喊……”他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胡编乱造，欲挽回一下，“郡主息怒，是清晨的晨，大早上的意思，这猫是大早上跑到门口的，所以皇上顺嘴那么一叫，无意冲撞了郡主名讳，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别生咱们皇上的气啊！”
    “清晨的晨？”凡尘斟酌一下，怒气冲冲，“那也不许叫！”
    皇帝这人不靠谱！弄只猫跟她一样的名儿，说出去怪丢人的。要说有意倒不至于，几年前养的猫，那会儿还不熟，也没故意气她的必要，难怪刚才说没名字，原来是心里有鬼。
    凡尘一路嘀嘀咕咕的，路过内府局，又顺便去把皇帝的旨意传下去，还是一切从简的意思，原先怎么封就怎么封，封妃的旨意到了，收拾妥当了挑个好日子进宫来吧。
    不过有一个人得例外。凡尘趁着太后用了午膳心情好，跟她商议这事，“沈姑娘原先封做沈贵人，按着容貌家世，也合情合理。如今成了‘宁真郡主’，沈将军又于社稷有功，还封贵人也不是不可，就怕叫有人别有用心，再揣测出什么难听的意思来。前朝忙，皇上不管这些，娘娘您睿智，得您替皇上拿主意。”
    她是为了顾全沈家的面子，又知道太后不喜欢沈扶兰，怕她不肯，才兜这么一大圈。
    太后不点破，细想想说行，“封的太低是不好看，那就封昭仪吧，九嫔之位，也不算辱没她。”
    上有四妃、夫人、妃之位，照着沈扶兰的性子，只怕要不甘心吧。凡尘劝太后，“您再想想，郡主跟我一样的品阶，正二品呢。回头封位落下太远，丢的是咱们皇室的脸面。不如封妃？总归是您沈家人，也没便宜外人。”
    太后断然不肯，“妃位岂是人人可当的。不是哀家过河拆桥，娶妻当娶贤，若她真有那样的能耐心胸，哀家拼破头也要扶持她做皇后。可是你瞧谢皇后的老例儿，闹的后宫鸡飞狗跳，要不是她没能耐，崇义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送命！”
    孝昌文帝仙去，始终是太后的一块心病。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凡尘知道太后是已经拿定主意，多说无益了。算了，人生本来就是各有缘法，她不是大罗神仙，普度不了众生。
    博山炉里细烟漫漫，春日的午后，人也困顿，她掩唇打了哈欠，歪到榻上昏昏欲睡，正神游太虚呢，胜簪轻手轻脚来叫她，“敏娘娘来了，说有要紧事儿……”
    扰人清梦，她不是不知礼数的人，凡尘忙叫请，自己又缓不过来，慢吞吞的扶着睡榻起身，还在晕头转向，敏娘娘进来就说对不住，“是我太失礼。”
    凡尘揉揉眼睛，“您来的正好，再睡下去一会儿该头疼。您坐。”
    窗外有一颗海棠，开的如火如荼，窗棂支起来，就是蓬蓬一片霞光艳影。两人就坐在这片绯红里，似乎连衣襟上都有了春日融融的气息，敏娘娘喜盈盈道，“郡主托付我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家里人来传话，宋大人二十二，没妻没妾。父母早去，跟着老太君在叔伯家长大的，性格刚毅，不过有出息，自己奋发向上，一气儿坐上了按察使的位置，主要清清白白的，没什么怪异癖好，也没什么红颜知己。”
    凡尘的颊上不可控制的染上海棠的花色，她咬咬唇，有些不大好意思，“多谢您给我费心了。”
    闲下来的日子，人总要找些事情做，敏娘娘显然对做媒这事很有兴趣，她说，“哪儿的话，你能把这个托付给我，我求之不得。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你，”她觉得对不住人，有些局促不安，“我托家里嫂子替我打听的，没想到她那人一根筋禁不住哄，直不楞登的叫人两句话套出原委，上宋大人婶娘跟前儿道喜去了。我没跟她明说是谁，就怕宋大人是干这个的，回头剥丝抽茧的猜出来，我怕你受连累……”
    凡尘楞了楞，“这个啊……”还真是不谨慎，可敏娘娘是好心，本来就是帮自己的忙，不能怪人家，她先安抚敏娘娘，“既然如此，见招拆招吧。您也别多想，宋大人我见过，不是莽撞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戳破了不好看。”
    敏娘娘一个劲儿的不好意思，“别的也罢了，你是郡主，就怕这样自降身份，叫人家说嘴。”
    “不碍事。”千恩万谢送走敏娘娘，回头以袖盖脸，跺脚长嚎，“我这下没脸啦！”
    这回嫔妃进宫，比上回还省事，现成的封号品级，伺候的宫人，连住处都不必换，还是原来的地方，宫里不忙，进宫的嫔妃也不忙，熟门熟路的，旨意下了没几天，就都迎进来了。
    这回没有皇后高位，太后躲不过去，只能见一见诸位。阖宫觐见的日子里，挑了一身半旧的莲青色绣仙鹤灵芝的春衫，高华难掩，雍容典雅。这就是震慑，都是小辈儿，盛装太隆重，恰到好处的怠慢，说明太后并不当一回事儿。
    寿光宫里济济一堂，难得聚齐这么多人，依次下拜请安，各有千秋。太后不疾不徐，“天家嫔御，又是学过规矩的，当谨记本分，淑慎持躬、克娴于礼。如今中宫虚悬，尔等不得以此滋事，凡事经由云鸾郡主定夺，更不得忤逆。”
    众妃允诺拜倒，口称领命。凡尘在上首看着，悄悄提醒太后，“娘娘，得叫她们勤勉侍奉，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
    太后头也不回，“用不着，皇帝跟哀家说过，嫡子得由皇后所出。”
    那还纳妃做什么？凡尘十分不解，不过人都入宫了，她的事情变多，也没功夫去想这些。
    沈昭仪如今封的最高，住的地方也好，在双宜宫藏珠殿，离寿光宫不远，晚上就来请安，带了大包小包，多谢太后垂怜，“这些是千年的老参，这些是南山的百年灵芝，娘娘虽说见惯了好东西，但这里全是我的心意。临进宫前，大伯也特意嘱咐过，他们在宫外挂心，叫我多多伺候娘娘，也成全家里人的一片挂念。”
    都说侄女随姑，沈扶兰跟太后却一点也不像。沈家人都长的端庄大气，而沈扶兰的眉眼更像他母亲，带了一些藏不住的精明。太后看在眼里，对她也是淡淡的，“沈家的男儿做官当差都不差，哀家瞧他们有出息，比什么都高兴。你如今为妃，位分又高，言行举止是底下人的表率，不能乱了分寸。”
    太后始终淡淡的，沈扶兰心里不如意。告辞出去的时候，见着凡尘也没好脸色，“郡主春风得意，忙什么呢？”
    还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凡尘不跟她计较，“饭后消消食儿，既来了，怎么不多坐坐？”
    她本来就在太后这里碰了钉子，凡尘这样说，等于戳中她的肺管子，气的眼眶通红，“知道你有能耐！瞎显摆什么！”
    凡尘白挨一呲哒，头上不知地上不知的，“这是发的什么疯？”
    宫里人多，就像一池水有了游鱼似的，三三两两的游走，连死水也活泛开了。凡尘走在宫道上，不时就能碰到穿春衫梳低髻的宫女，轻轻朝她施礼，在春日阑珊的光影下，朱红宫墙也变得鲜艳许多。
    远远见九脊顶上歇着一群鸟，她指给胜簪瞧，“皇城那么大，又经受变故。原先死气沉沉的，现如今你瞧多好，人来人往的，连飞鸟儿也多了。这么一想，我累一些也不算什么。”
    皇帝体贴人意，说她办差不能没有办差的地方，回头什么事儿都往寿光宫里传话，也叨扰太后清净，单拨出建章宫跟后宫交界处，一个叫“兰因阁”的殿宇，腾给她办差用。
    两人说话间过了随墙门，内侍早早迎上来，说，“李美人来给您请安，已经在屋子候着不短时辰了。”
    知道有这个人，但她没什么印象。院子里有棵桃花树，风吹如雨落，她踏着满地落花进屋，人已经到了跟前扎扎实实行了礼，客套话都没来得及说，来人已经倒豆子般的认错，“嫔妾来给您请安。上回进宫不知好歹，得罪您的地方，还请您海涵。嫔妾回去过新年，家里父兄都说郡主足智多谋，为社稷功不可没。如今过了年，嫔妾也长大一岁，知道自己以往鲁莽，这回有幸再进宫，头一件事就来给您赔礼。往后日子长，郡主若有吩咐，嫔妾一定给您效劳。”
    看清她的脸，才想起来以前叫在昭阳宫里罚站过。那会儿是杀鸡儆猴，凡尘想起来也有讪讪的，这些话跟背书一样没个停歇，多半是家里人教的。她叫胜簪扶起她，“美人说的什么话，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事情还提他做什么。时移世易，如今皇帝都是另一位，咱们还惦记着以前，何苦来哉。”
    请她坐下喝茶，没话找话说，“美人今年多大了？”
    李美人有些局促，“十七。”
    凡尘手上有事情，但也只能按捺住了跟她闲话，“生辰什么时候？叫内府局记下，到时候给你做寿。”
    心不在焉的客套话，谁知她也肯应，絮絮叨叨跟凡尘聊天，渐渐说个没完没了，“郡主你知道吗？新年的时候，东市上有卖面具的，各色各样，我哥给我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说是辟邪，吓得我几个晚上没睡好。”
    说多了露底，像个小孩的样子。凡尘倒也不讨厌她，只是真的没空跟她聊，叫胜簪上点心，“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坐，你自己先吃些点心？”
    谁知她听不出是逐客令，点头说你先忙。凡尘没法子，随她坐着，去外间传人进来回话。
    春夏交接，别看这时候春光日盛的，一忽儿的功夫就要入夏，宫里那么多人，起居住行，衣服鞋袜都要预备，不早早收拾停当，临到要用再安排，哪里还来得及。
    持家难，勤俭持家更难。
    笔墨纸砚，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尤其后妃多了，什么开支不是真金白银。
    国库不丰，皇帝轻飘飘一句话，难为凡尘头发都白了几根。
    议定了夏衫的料子样式，凡尘刚松一口气，就见罪魁祸首大摇大摆从门上进来，他进来还问呢，“郡主不忙啊。”
    凡尘一头行礼一头说忙，“快喘不上气了，您倒有空来。”
    他背着手进来，“看看你的功夫还是有的，”一错眼见内殿慌慌忙忙出来个人，像是遇见多大的惊喜似的行礼，“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光禄寺少卿李大人的妹妹，李美人。”
    皇帝哦了一声不说话，见凡尘望过来，才迟迟一笑，“朝中人多，朕一时想不起来。”
    低头叫李美人起来，又问她，“你怎么在这？”
    李美人又喜又羞，搅着帕子回话，“嫔妾……嫔妾来给郡主请安。”
    皇帝皱着眉，狐疑的看看凡尘，“郡主事忙，往后无事不必来扰她。”
    李美人刚想辩解，又不敢。拧过身子行礼，“皇上恕罪，嫔妾记下了。”
    她说完话杵在那，皇帝又不出声，凡尘只好打圆场，“李美人好心来看看我，皇上您这样做什么。我是替您卖力气，还不兴人家心疼我了。”叫胜簪送李美人出去，“美人先去吧，皇上吩咐我的事情没做好，是拿我撒气呢，你别往心里去。”
    等她出去了，皇帝掉过头来看着她，“我特意来看你，好端端的怎么说我拿你撒气。”
    凡尘没好气道，“这是您的嫔妃，您一脸的冷若冰霜，拒之千里。瞧不出来人家对你恋恋不舍吗？”
    皇帝哈哈大笑，“真没注意！”
    她是吃醋吗？还是不高兴？皇帝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念叨她说的话，越想越觉着开心，就说的，自己这样的上哪找去，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先按兵不动，防止挑明了，她太羞愧，把无数的可能扼杀。
    三月底是花朝节。
    宫里女眷历来要在上林苑举宴，约定成俗的事情，倒不用劳心费神，一切由内府局操持，她也乐得清闲。借着选址的由头逛逛，上林景致独一无二，轻红软绿，花团锦簇，令人心旷神怡。
    她在知鱼矶这里停留，胜簪忽然抵她胳膊，“宋大人……”
    凡尘一凛，“哪儿呢？”她刚要回头看，就叫胜簪拦住，“别看了，过来了。”
    这就尴尬了，想走也迟了，人家都到了眼前，行礼如仪，“郡主大安，又遇上了。”
    凡尘打哈哈，“还真是有缘，大人怎么在？”她跟敏娘娘说的磊落，可自己心里有鬼，正儿八经遇上了，心里是七上八下的。
    一面是太液池水，波光涌动，就连他的眉间都有水波晃动的光影，“上林苑里春花烂漫，皇上赏臣和几位同僚一同赏玩。臣贪看茶花，不妨走迷路了。”
    凡尘下起逐客令，“胜簪，领大人回去吧。”
    宋览说不忙，“正好臣有几句话，想同郡主说。”
    凡尘不知不觉红了脸，心跳隆隆，像太液池里跃出水面的鱼儿，陡然一下溅起波浪。胜簪走远了，她背过身，“你说吧。”
    其实她有了预感，他是专管刑罚审案的人，家人若真提过，这么点的事情不会猜不到，宫里头来打探，也没别的适龄女子，非她莫属了。果然，他沉而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像是衔着一截春风化雨的温和，“臣有幸，得郡主赏识。不过也是臣失职，竟由郡主起头，臣十分懊悔，不知如何相报，左思右想之下，唯有此生不渝，才能报之万一。”他顿一顿，似乎躬身，“臣心系郡主，不知……郡主可允？”
    凡尘长于宫闱，这么多年，生平第一次，亲耳听到人家表白。好奇怪，她隆隆的心跳竟然平复下来，握着两手在反复斟酌，要怎么说，才能不伤人呢？她想来想去，觉得背对人不好，先转过来吧，依礼相待，什么话都好说……
    可是没等她开口，小径上有人来，脚步匆匆，云头履踏碎一地落花，他洪声笑问，“宋大人叫朕好找，躲在这里，跟郡主说什么呢？”
    天塌地陷，皇帝煞风景的本事真的是一绝，宋览也没料到他的出现，一脸惊魂不定，皇帝笑着叫他走，看凡尘还愣在那里，又冷冰冰道，“水边风大，郡主还是别处去玩吧。”
    凡尘哪还能有游玩的心思，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正撞见沈扶兰，她没功夫搭理，她却笑眯眯在后头说，“郡主慢走。”
    本来也没什么，偏偏第二天阖宫皆知。
    太后问过，敏娘娘也来问，“都说你跟宋大人在上林苑相会，连皇上都首肯了，真有这事？传的沸沸扬扬，说郡主只怕是好事将近了。”
    凡尘百口莫辩，“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偶然撞见了，没说两句话，皇上就把宋大人叫走了。谁传的？这不是成心污蔑我么。”
    敏娘娘摇头，“传的有鼻子有眼，连你在知鱼矶坐着都知道。这是好事儿，真要成了也没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凡尘气的吹胡子瞪眼，恶狠狠的叫胜簪去查，“给我仔细找，打哪儿传出来的！今儿能说我，明儿就能说别人，由着这般空口白牙的瞎嚷嚷，纵的他们翻了天了还！”
    查出来又怎么样，还会有人说你欲盖弥彰。有人是落井下石，自然也有人是真心替她高兴，闹的满城风雨没意思。凡尘也不傻，当时撞见了沈扶兰，多少猜得到跟她有些关系。
    譬如她做了一件事，说的再难听也不怕，顶讨厌这样莫须有的背黑锅，有苦说不出。
    她窝了一肚子火，偏偏第二天去兰因阁又遇上皇帝，连他也阴阳怪气的，“这不是郡主么，见天儿的忙，难为您还抽得出空去见宋大人，听说好事将近了？看来朕得早些预备贺仪。”
    昨儿个临走说的那句话，凡尘还记着呢，这会儿又来，纯属找呲跶么，凡尘点点头，“多谢您惦记着，我这人有心，自己受用了，不会忘了您，您上后宫去？路过我这里，要不要进来坐坐歇歇脚？”
    不是特意来找她，上哪儿能拐的顺路。可皇帝嘴上硬气，腰杆子挺的笔直，“朕有成山的国事要忙，不如你，成天的儿女情长。”
    凡尘冷哼一声，“您受累，这么忙也腾得出空叫我给您找媳妇儿，”八角形的门簪在地上投出缤纷的花影，她低眉一觑，讥讽的一点也不客气，“您不儿女情长，只纳二十七位嫔妃。”
    皇帝张口结舌，“二十七位？那么多？”他是甩手掌柜，事情交给凡尘，一直很放心。礼部的折子上未必没有，可是他不精心，乍听了真唬一跳。
    凡尘面无表情，“孝昌文帝那会儿封了二十九位，有两位许了人家，剩下的都原样册封给您了。”
    他忽然有些心虚，看着凡尘的目光变得小心翼翼，“我真不知道……我知道皇兄那会儿封的多母后生气，但不知道那么多……怎么办……你别误会啊，我不贪色，我跟皇兄不一样！”
    皇帝的惊慌失措不像是作假，凡尘看在眼里，莫名觉得好笑，叫他刚刚耀武扬威，这会儿连自己都无地自容了吧！
    凡尘不理他，轻飘飘瞥他一眼，绕过他往兰因殿去，想想犹不解气，传余远来说话。
    这事儿对皇帝打击颇大，一个下午都萎靡不振，一个人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看掌灯了，王敛伺候他用膳，他魂不守舍没吃两口，就听内侍通传，“郡主请见。”
    皇帝一下子振作精神，抖抖袍子正襟危坐，等凡尘进来请安，还装模作样，“这么晚了，郡主有事儿啊？”
    她说有，朝后头挥手，两个专侍翻牌的内监，捧着朱漆铜钉大盘，双膝跪地高举过头，盘里整整齐齐放满了嫔妃的绿头牌。
    旁边是玉勾连云纹的落地灯，凡尘眉眼中有火光跳动，她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新妃进宫也有几日，依例呈请皇上御幸。皇上，您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