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花散落沉香尽

第四章 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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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太监异常谨慎地搬出一个紫檀木的匣子,匣子古朴极简表面没有纹饰雕刻,宋染菽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大块黑玉,色重质腻,漆黑如墨。
    “这是三哥特地命人寻来的黑玉,这块黑玉妙就妙在天生成枕形,毋须后天雕琢,保有所有的灵气,极宜养人。”
    某君若非频频夜探自己的闺阁,又如何晓得自己近来睡得极不安稳,容离这厮还真是体贴。
    宋染菽真心欢喜的时候,总爱露出一口小白牙,梁暄瞧见某人红口白牙眉眼染笑心里莫名地不顺气,暗暗瞪了她一眼,可惜那人聚精会神地盯着黑玉枕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三殿下有心了,这黑玉原本就珍贵无比,如今这么一大块,又是纯黑细致光洁可爱,实在难得极了,还望七殿下替我好好转告谢意。”
    宋染菽接过匣子递给云竹,示意她妥善保管。
    “三弟一出手,一下子就把咱们都给比下去了,诶呀,这娘子还没过门呢,就这般疼爱,以后入了府,想来更是宠爱无边,宋姑娘好福气,首辅大人好福气。”
    “老臣多谢太子吉言。”宋绝危笑着应下,心里头却浮起几许苦涩,自家这么好的女儿偏偏要嫁的人是、是那么个情况,诶,只要三殿下真的用心爱护,那就罢了,这桩婚事多年前就已定下,自己若是瞧人家三殿下受难蒙灾转身翻脸无情,那就实在不忠不义,为天下人所不齿,不过眼下看来,菽儿似乎并不抗拒三皇子的示好,反而春心萌动,也不知是喜是忧。
    “大人,筵席已开。”宋福上前递话。
    一行人终于分开落座。
    容宣走过宋染菽的时候,蹙眉看了她一眼,她挺直腰板和他对视,眼里没有半点涟漪,容宣不免失神,心下腹诽,难不成真是自己前些日子冷淡了她去,如今在和自己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么,看来自己该下点真功夫了,再这样下去情况似乎会脱离他的掌控,原本他根本不会担心她会离开他,一天天在自己身后黏着,怎么落个水连眼神都变了,难道这鬼丫头的演技这般厉害,都快骗过他了,早知如此,今日的生辰之礼就再贵重些了,这珍珠头面原本瞧着还行,可和老三的黑玉枕比起来,简直小巫大巫。
    宋染菽自然不会再把容宣放在眼里,更不会再去小意猜测他在想些什么,一顿饭吃得也算愉快,用罢筵席便独自坐到听风亭不停地朝大门方向张望,宋长君瞧她离席便跟了上去,见她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探头探脑也没瞧出个所以然,终于开口上前,“阿姊,你可在等些什么?”
    宋染菽回头看她,小姑娘又在扮无辜呢,无趣。
    撇了撇嘴,“没什么啊,活动活动脖子。”说着起身松了松筋骨。
    “阿姊气色真好,不像我,近日来也不知怎的,夜里很难睡好,今日晨起,头居然疼得不行。”
    所以呢,找大夫去啊,干嘛和我说你的病情,呵,这女人在打黑玉枕的算盘了,有点讨厌。
    宋长君见她不说话,面上浮起一点羞赧,心里头却已大为震惊,她不是不喜欢三皇子么,怎么,不是说得了个黑玉枕,自己这么说她还不明白吗?
    “妹妹方才在席间听闻三殿下送了块黑玉枕给阿姊,阿姊真是好运道,叫我好生羡慕。如此一来,阿姊的身子定能愈加好起来。”
    “哦,那块黑玉枕,我很喜欢,非常喜欢。”她就这样盯着宋长君那张貌似单纯无辜的脸,从小到大,她什么东西都要和她抢,小时候要糖糕,长大了要珠翠宝石,到最后,连自己爱了一生的男人也抢走了,就是这副清纯无辜的表情,这张伏低做小的脸,此刻看去,只想叫人作呕。
    喜欢?宋长君没想到她会破天荒喜欢容离的东西,她向来厌恶容离到极点,如今怎生的喜欢了,明明在路上遇到他的车马都要绕开的,为什么会这样。
    “阿姊不是极不喜三殿下的么?怎么如今——”
    “世人都道妹妹才学颇高,可我怎么瞧不出来呢。”她半靠在亭子的长椅上用手指轻轻绕着自己的一股头发,露出一种刚柔并济的魅惑,宋长君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冷意,觉得眼前的女子陌生至极,压根没有半点草包的影子。
    “阿姊此言是什么意思,长君不知。”
    “你在未来三皇子妃面前乱嚼舌根,凭空造谣,难道不愚蠢么?”
    “可、可这是阿姊你自己说过的,你说你——”
    “说什么?嗯?”
    “说、说你不喜三殿下。”
    “奇怪,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莫不是妹妹你蓄意捏造来诓我的不成?”
    她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宋长君觉得她真的变了,那个草包根本不会有这种眼神,语气也不会这般狠厉,就好像要诛了她一般,可她明明在说实话啊,她难道不讨厌容离吗?她是讨厌的,确确实实讨厌的,就连看到他一眼都要回来怒骂几个时辰,究竟是从什么开始的,她就这样没有预兆地改变了。
    “小姐!小姐!梁将军的生辰礼送来啦!”七八个小厮抬着几大箱东西跟在领头的后面,为首那人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朝宋染菽喊道。
    “爹爹可知道?”
    “奴才先禀告的大人,不过这觥筹交错间,大人不便抽身,说是由小姐直接负责就是了。”
    “都抬去青菽院吧。”
    “是。”
    宋染菽这才想起还晾着某人,侧身给了她一点余光,“我先回青菽院了,妹妹自便。”
    素衣少女一把扯住她的衣角,宋染菽听到一声柔软可怜的细语,“阿姊不要长君陪你同去么,往年看礼,你总把我带在身边的。”
    宋染菽心下冷笑,带你去随便挑你喜欢的吗,让自己被你耍得团团转,可笑。
    “妹妹你也说了是往年,今朝不同昔年,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即便看了又如何,也不会是你的,还不如不看。”
    “阿姊,怎么会这样想我呢,阿姊的东西妹妹自然不会抢夺一分一毫,不过镇国大将军的贺礼都是边境风物,与燕京大为不同,我去瞧瞧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宋染菽一把抽回自己的衣角,“我不想有人败坏我的兴致。”
    宋长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某人扬长而去,忿恨地铰着帕子,她莫不是疯了,怎么连场面话都不愿说,这般无情,往昔她应是拉着自己去看贺礼才是的,到时自己再说些弯弯绕绕的话,定能讨到不少好东西去,谁料今日却碰了一鼻子灰,宋染菽莫不是开窍了,她越看宋染菽越气,手下发狠一个不小心撕裂了帕子。
    “长君姑娘好雅趣,在这亭中裂帛迎冬。”
    宋长君心下大喜,面上一瞬间带起不少桃色,款款施了礼,“二殿下莫要打趣臣女才是。”
    “长君姑娘怎么一人在此处站着,入冬天凉,女儿家的莫要着了风寒,不然可叫人心疼。”容宣瞧着眼前少女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心底不由起了一阵爱护她的心意,“怎么了,可是哭过。”宋长君假意用袖口抹泪,容宣适时地递上一方炼瓦色的方巾,她低眉接过,纤细的手指故意碰到他的手背。
    “好端端地哭什么,只是冬风刺目,有些不堪凉薄,无意红了眼。”
    容宣不是没有瞧见远处那抹红色,以为是宋长君受了欺负不愿把事情闹大,心中更觉怜惜,但又想到某人近来性情大变,和容离都亲近许多,不自觉吃味起来,难不成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以为自己和宋长君有什么牵扯,燕京第一美人虽好,不过于他前程相比也不过是锦上花,看看就好莫要因此伤了根本。
    “那便好,菽儿呢?”
    菽儿?宋长君杏眼微瞪,这么亲密的叫法就好似在拧她心头的软肉,随即垂下眉眼,依旧是惯常那副得体的模样,“阿姊去青菽院了,梁伯父送了生辰礼来,她许是盘算去了。”
    容宣看见美人迎着寒风软糯回话,心头跳闪出一丝情欲却又马上压下去,“我知道了,外头冷,你也快些回去陪夫人们吧,朝中有事我得先回宫了”
    “是。”
    “废物!都一年了,还不找到医治之法,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暗卫抚住受伤的肩膀,跪地出声,“二殿下,徐玉广的病异常蹊跷,就连他贴身的侍卫都不知是何缘故,因何而起,我等已经尽力。”
    “如果你觉得这就叫尽力,我不介意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尽命!”
    “二殿下,益州那边的人马从未停歇,再给我们一些时间,一定会有眉目的。”
    “那个老头嘴巴太紧,像块石头,撬不开。你们越快越好,一定要比六出阁的人率先找到医治之法,先下去吧,莫要让我久候。”
    暗卫领命消失,容宣玩着红玉扳指面无表情,六出阁那人的父亲究竟身患何种恶疾不愿言说,最近的乱子太多了。宋染菽好像也在逃脱他的掌控,这种滋味几乎让他想要杀人出气,容离的花头也多得不安分,黑玉枕都能被他找来,说送就送,一个女子而已也配用这种奇物。等到他登上皇位,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会是他的,宋长君也不例外,想到这里,他脑海里突然闯入一个红色的身影,妩媚的身段,松竹般的风骨,竟然心头一动,惊得他暗叫不好,女子误事,自己要保持清醒才是。
    宋染菽刚踏进青菽院就被云竹一把拉着跑进内庭,“小姐,你可算来了,叫我们好等,长君小姐在后头吗?我怎么不见她人呢。”
    宋染菽捏住她的下巴故意阴恻恻地回道,“她来做什么呀,分宝贝吗?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懂么?”
    “小姐说的是,有些事情内外终究有别,”白露抱着那个长锦盒朝她递过来,“堂小姐先前坏了不少规矩,如今小姐们都大了,归属之事理应明明白白,毕竟也不是嫡亲的姊妹。”
    宋染菽接过盒子,赞许地看了一眼白露,又朝云竹飞了一个眼刀,“瞧瞧人家。”
    “可是小姐你也没有旁的兄弟姊妹,堂小姐素来和你关系不错,人也善良和气,你们二人莫不是吵架了,这么六箱,按照以往的惯例堂小姐得挑两箱回去呢,前年小姐及笄,朝中大人夫人们送了许多珍奇宝贝,小姐也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送出去了。”
    白霜眨巴着一双小鹿眼发出内心真实的疑问。
    白露看见某人的眼神一下子就暗了下去,推了白霜一把,偏偏那人还昂头等着某人的答案。
    “惯例?素来如此便就是对的了么,我现在不过是把错的扭转成对的,我今日告诉你,也告诉你们所有人,这个素来我不认了,今天就是真正的规矩!”内庭里头的小厮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小姐这是说真的还是闹脾气呢。
    白露领头跪下应声,旁的人见了也赶忙跪下连连称是。
    小姐变了,最起码和二爷那位划清界限了。
    “起来吧,以后我的话便是心中的意思,该如何就如何,不可存疑。”
    “是。”
    众人还未站直身子,有几人还伏地未起,便听见利剑出鞘之声,这声音好像一道雷电划开万里黑云,惊得他们脚底发软,文臣部下哪里有机会见到过这种场面。
    宋染菽迎着日光去看青合剑,光亮射在剑身上折转出一个光点,随着她手腕的转动光点一一掠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众人纷纷拿手遮眼避光。
    青合剑是梁伯父送她的十七岁生辰礼,此剑浇铸磨炼总共六十余年,出自世外高人之手,每一寸都透着岁月的磅礴,是把男儿剑,但女子为何又使不得,此剑伴她数载,早已人剑合一贴合无比,她拿它斩过奸贼,杀过敌寇,青合剑饱饮滚血夺命噬骨,在沙场上几乎相当于她的右手。一套凌霄剑法被她使得出神入化世上无人能及,就连容离也只是相当抗衡占不得一点先机,今生又重握手中,必当为自己青州一剑扳回所有屈辱折磨。
    云竹手忙脚乱接过她丢来的剑鞘,看见她左手握住剑尖,飞快地抚过剑身,红血染剑,少女眼中只有快意绝无半点痛苦之色,鲜血一下子浸染了左手,她就好像不痛不觉一样。
    宋染菽以极快未料的速度舞起剑来,众人只瞧见凌厉肃杀的剑锋,翻飞的嫣色罗裙和地上不断落下的血珠,她的剑法快到看不清但却又让人觉得是极美的,每一个出势都带着蚀魂的力道,每一个回转是恣意的戏妙,她就好像一朵冬日盛开的花,带着从幽冥来的绝望无情誓要向这个世间寻仇灭之,杀人不过一个绕指,夺命不过一念。
    “小姐的剑舞得好生漂亮。”
    “她不是在舞剑、她是在杀人。”
    “哪里有人?小姐难道是想杀我么,白露,你得帮我,我方才是不是真的多嘴了?”
    “她要杀的人在她心里,你、不足惧。”
    青合剑刺入地面,剑气直扫方圆,此时冬风凛凛袭卷人间,趁势将她的黑发扬起,少女双目微红,狐狸眼艳丽不可逼视,她侧头去看白露,眸子更暗显得清浊混乱,就像杀红了眼的将军,迫使人心神毁灭,白露压下惊疑,不敢出声。
    “谁的仆,谁的人,何处鬼?”
    一声质询冰冷无情,就如剑气一样凌厉地扫过每个人的心口,下人们跪成一片。
    “小姐,小的再也不敢了!我不该去王尚书家谋差事打算盘的,从今以后,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放过小的吧,小的知错了!”
    “小姐!小的、小的也有罪!不该酒后守夜!不顾小姐的安全!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小姐!我从未对您生起异心,小的是家生子!从未做过什么不好的勾当啊!还望小姐明察!”
    “小姐!小姐!白霜知错了!看在奴婢从小伺候您的份上,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奴婢这回吧,奴婢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小姐!我从小没爹没娘,全靠老爷夫人的善心活着,从未起过别的心思啊!还望小姐明鉴啊!”
    宋染菽右手支剑,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去擦落泪的面颊,她只听见周边四方有许多人在哭着忏悔求饶,嘈杂至极搅得她耳朵发烫,她一下子就迷失了神志,头痛欲裂,她想起那个黄沙弥漫的傍晚,豺狼嚎叫的蛮荒,自己漏洞百出的凌霄剑法,那颗挣扎的火球,揪着心口又从地里挑起那把青合剑。
    一人成阵!有何不可!逆贼反臣!取尔狗命!
    她提着剑就要跑出青菽院,一众下人慌乱间互相扶持着从地上爬起,却不敢拦也不敢追,但外头还有那么多世家夫人,朝廷命官,小姐这么跑出去,要出大乱子啊。就在这当口,宋染菽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中一般,毫无预兆地往地上摔去,白露眼疾手快上前跪地托住,“快去找公子,切莫惊动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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