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平线

    
    百万光年之外，新一代进化者A星舰上，一群A阶和少数几个B阶的复合进化人正在等待讲座的开始。应艾瑞克斯的要求，这场讲座是实地演示，并没有使用算力网络，而且不进行录制或转播，所以想看的话就只能到现场来。
    距离开讲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投影器上关于艾瑞克斯的生平资料已经播放完毕，现在是给大家整理思路、调节情绪的时间。艾瑞克斯已经不避讳自己曾经秘密进行过记忆和意识转移，也不再避讳脑控体的来历，他早就承认自己的一部分知识来自于地球·环盟，这些已经对复合进化人公开。但是艾瑞克斯仍旧在一些方面保留了秘密，包括他的主要人格是个地球人，包括元粒体，包括地球·环盟还没有找到的几艘星舰。
    上一个宇宙世代的最强大文明，在当前的宇宙世代变成遗址，这是所有人乐于见到的结果。艾瑞克斯无法预料当复合进化人听闻还有可能找到上一个宇宙世代最强的那批人，那些人还有可能来到这个世代，接管所有强大的星舰，在知识、技术、个人能力上超越所有其他文明和种族，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现在的复合进化人只是刚刚接受了曾有文明比自己更加强大的事实，他们也只是刚刚重新拾起了谦虚学习的态度，对他们难以立刻提出更多的要求。艾瑞克斯这次来，除了“重新融入”复合进化人呢社会之外，就是想增进复合进化人对地球·环盟的了解，减少误解与猜疑，为可能的交流奠定基础。
    复合进化人是一个非常成熟的文明，这里没有需要依靠欺骗与鼓动来争取选票的政客，不需要使用暴论来证明自己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需要用狡辩来提升自己的话语权。坐在教室里面的这群人非常专注于今天将要讨论的题目，之前关于艾瑞克斯的生平介绍只是一种铺垫和寒暄，并不会成为讨论的内容。
    此时，主持人已经知道码头那边并没有星舰入港的消息，正准备对众人汇报，然后安排短暂的休息。就在他走上讲台的时候，他的眼角中出现了一道奇怪的亮光，如同流星一样一闪而过，然后就来到视野的中央位置。进化插件并没有报告任何异常，它甚至没有捕捉到这点亮光。脑控体老老实实承认了亮光的存在，但是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不仅是他一个，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眼角出现的亮光，这些光随后从大家的瞳孔中飞出，如同萤火虫一样汇聚到讲台上。按照标准的流程，研究员们已经启动了身上的防护力场，警告的讯息也向星舰指挥中心发送。没有人撤离，大家纷纷掏出武器，选择站位，齐刷刷瞄准了聚集成型的亮光。
    艾瑞克斯扶着埃米从亮光中显形，她立刻剧烈干呕起来，伴随着双腿的抽搐与严重的耳鸣。幸亏提前合成了高剂量的晕舰药，埃米的不适被迅速压制下去。等艾瑞克斯扶她坐到最前排的椅子上时，埃米基本已经恢复了。
    她抬起手来在艾瑞克斯的胳膊上用力打了一下，喘着粗气说道：“这太难受了，我现在嘴里全都是苦涩酸腥的味道。下次能不能早点，用正常的航行方式过来？该死的，我的进化插件在报错，还需要重新确定相对空间坐标。”
    艾瑞克斯揉揉胳膊，然后对正在收枪关警报的众人招招手，挤出一个笑容。埃米这一下真的是下了狠手，装甲都被冲击力激起局部护盾了，里面的骨头还一阵阵的疼。但是这也没办法，的确是他的错，在时空球里浪费了一点时间，准确地说是在计算高维向低维转换的时差出现了一点问题，晚了大约二十分钟。他原计划是乘坐星舰过来的，为了准时只好用更快速的旅行方式：
    观察者效应的空间塌缩。
    今天艾瑞克斯要讲的题目就是这个：空间是观察者效应的广域效果。他不早不晚地走上看台，此时刚好是之前约定的时间，因此开场白说道：“遵守承诺是复合进化人的重要准则，为了能够准时到达，我就采取了这种旅行方式。在你们眼角看到亮光之前，我在数百万光年之外。之所以能够迅速来到这里，一方面是对空间规则的运用，一方面是借助你们的观察而进行的准确定位。”
    “那么能量消耗呢？”一名研究员问道。
    复合进化人依靠脑控体的协助，完全可以一边听一边说，执行多线程的并行工作。A阶的复合进化人可以同时执行上千个线程，只要它们加起来的算力消耗不会超过大脑的总上限就好。因此在讲座时，一边听讲述一边提问是很正常的，音量也从来不是问题。如果需要的话，脑控体还可以控制进化插件，以多频段混合的方式发出多路信号，同时解答多个问题。
    “我使用了四维空间的物质，将它在三维展开，从而置换到足够的能量。我觉得你的问题是能量的来源，所以一起给你解答：只靠我自己这副身体，加上进化插件，是无法完成这种空间转移的。我的确需要其他外部设备，但那不是今天要将的内容。今天只是知识层面，还没到技术。”
    听者非常满意，然后演讲继续，大家也继续随时提问。如果在算力网络中，可以支持的线程更多，交流起来直接使用脑控体对接，效率上要更高。不过艾瑞克斯选择用现场自然有他的道理。
    “算力网络只能模拟出算力和程序允许范围内的事物，它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宇宙。你们都是A阶的研究员，试验需要在算力网络之外进行，肯定都很清楚这一点。我需要给你们最直观的感受。你们刚刚亲自体会一下视野中出现光点并汇聚成人，我想这一幕带给你们的体会绝对比我画一幅示意图更震撼。”
    “观察者效应，指的是微观状态下，观察这一动作会影响被观察者的状态，除了有可能让观察出现误差之外，还会导致不定状态变成确定状态。哦，不用提醒我，我知道在咱们的教材中已经早就反驳了这一观点，否则也不会有原子紧贴原子的高致密材料了。但是我想说，反例不代表观察者效应就是完全错误的。”
    “原子紧贴原子，这一部分只涉及两个原子，大家都觉得是微观的，但它形成的材料可以用来作为星舰的装甲外壳，这已经是宏观的了。如果两个原子紧贴在一切的现象就不再是微观呢？换句话说，微观和宏观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是一种便于学习和理解的标签。在这个问题中，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可能的试验思考方向：微观宏观界线。”
    艾瑞克斯对众人说道：“我们所有的物理规则都是以我们自身为出发点而制定的，我们是整个物理规则的观察者，我们来观察和研究这个宇宙。那么在我们还没有观察宇宙的时候，谁在观察宇宙，谁在观察物理，谁来让不定变成确定？谁让基本粒子和基本的能量确定了有一个叫做宏观的确定状态？”
    “时间在进行观察，时间是界定宇宙物理规则状态的基本单位，它首先影响的就是空间，随后是物质和能量。”艾瑞克斯说道：“这是我提出的观点核心，接下来我将对它进行详细的阐述……”
    埃米努力听着，她相信弟弟说的都对，可有些地方确实难以听懂。在坚持了两个半小时之后，埃米又有了晕舰的反应，她知道这次不是因为高速的星际旅行，纯粹是大脑和脑控体的过度使用所致。她站起身来，弯着腰，快步离开会议室，到外面喘口气。
    小埃米就在走廊上，身边有一个悬浮于空中的小茶几，上面摆着可以制造冰镇饮料的机器。“你不是第一个出来的。”小埃米给她递过去一杯漂浮着冰块的甜饮料，然后笑着指向在一旁墙壁下瘫坐的主持人。“他出来就吐了，脑控体还在冒烟，你显然比他更有自知之明。”
    接过饮料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抓起咬碎冰块在脑控体上拍碎，用力摩擦片刻，埃米就变得舒服多了。“他都不是A阶，试图强行理解并跟上这种讲座，的确自不量力。”
    “那里面是什么情况？过一会儿是否会有一些B阶甚至A阶的研究员出来？”
    “最开始一个多小时还有不少提问的，现在早就没有了。我不认为大家已经都听懂了，只可能是他们在全力跟随进度，已经没有余力构建问题。艾克讲的……我没听懂，所以没法全面评价，但肯定是很好的。”埃米又从制冰机里抓了一把冰块，放在脑控体上融化，然后让凉水顺着脊柱流淌。她轻轻打了一个激灵，然后道：“我觉得还是呼叫医疗队吧。里面都是A阶宝贵的算力，最好监控他们的身体状况，别真出了什么问题。”
    小埃米伸手在脑控体上按了一下，用执行舰长的权限发出命令，医疗队将会在一两分钟内到达。“你休息一会儿然后回舰桥值班，我在这里盯着，绝不会让弟弟受到欺负。你感觉我要是只进去警戒而不尝试跟随讲座进度，应该不会出事吧？”
    “你会忍不住听的。他讲的那些东西只要进入你的耳朵，脑控体就会在过滤中接收，立刻就会被他讲述的内容引起兴趣。咱们复合进化人的求知欲一直非常强烈，大家的基础知识都能做出判断，认识到他说的非常重要。总之，只要你进去听，那就肯定会受影响。”
    “那我还要让医疗支援组全部屏蔽视觉听觉……”
    “那就没法开展工作了。”埃米摇摇头，说道：“在这里假设生理指标监控中心，将探测头送到房间里面。发现哪个出问题了就把哪个拉出来。呼……感觉变成救援行动了，我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发展的。”
    “我也没想到，但……”正说话间，第一批医疗组的成员赶到现场，于是小埃米就去和他们对接工作，安排接下来的行动方案。而埃米则接受了简单的脑控体降温治疗，随后去舰桥报道。相对来说，那里的难度要小很多。
    艾瑞克斯的讲座在继续，在导致全部十一个B阶复合进化人昏迷之后，在淘汰了一半的A阶研究员之后，讲座还在继续。这场讲座很快惊动了更多的复合进化人，尤其是A阶的研究员，他们追随兴趣纷纷赶来，哪怕中途加入也想要旁听一下。
    通过这种类似接力的方法，复合进化人总体上听完了艾瑞克斯这场耗时99小时的讲座。艾瑞克斯完成了阐述和演示，把讲堂内部当成手持的宇宙空间，完整地进行了三次三维空间的诞生与毁灭。他在掌心方寸间展示了实际的四维空间，但复合进化人只能看到投影，他们的各种器官，包括头脑在内都无法接收四维的信息。
    艾瑞克斯没办法让他们看到，但依旧继续进行演示，直到六维空间的展示直接导致一名研究员的昏厥。若不是进化插件和医疗组及时插手，那名研究员根本活不下来，也不会还有76.5%恢复正常的机会。高维的直接冲击对他们的认知来说还是太强烈了，尝试理解高维的过程极容易导致疯狂，自认为理解越多就越容易出问题。这也就是复合进化人靠着生物与电子大脑共同进行抵抗，这才没有被艾瑞克斯群灭。他认识到这种直接演示的危险，于是就停手，更多转为理论讲解。
    他并不是一个好老师，这场讲座也没有事先准备，因此时空统一方程组并不在讲解的范围内。对艾瑞克斯来说，那个方程组已经是过去时了，与他完成修正的全包容宇宙理论不可相提并论。他完全跳过了方程组，直接讲解后面的理论，等于给复合进化人建了一座没有阶梯的空中楼阁。但更可怕的失误还在后面：艾瑞克斯知道复合进化人没有元粒体，不具备高维观察的能力，于是根本就没打算给他们提供阶梯——他觉得那是浪费时间。
    这座空中楼阁美轮美奂，散发着真知的光芒，但是复合进化人没法接近，甚至没法绕行它观得全貌。艾瑞克斯没给他们准备台阶，甚至没有提一句台阶的样子，他就这样完成了讲座。
    讲座既成功又失败，但复合进化人并不能知道全貌，因此他们只会觉得成功。艾瑞克斯是唯一可能知道失败的人，但他没有察觉，完全沉浸在复合进化人研究员的祝贺之中。这件事很快就被他抛在脑后，因为时空球已经完工，它将揭开这个宇宙的全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