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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已过,此时的天色将黑未黑,呈现出一种晦暗的颜色,似一滴浓墨,突然间被洒上了清水,刚要晕染开来的模样。
眼前是一片荒原,虽是荒原,却也比刚才逃脱出来的毒沼好了太多。
宋亦以剑作支撑,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看向周遭的一切。
除了他,和那些稀疏的草木以及隐约的风声,再无任何。
好不容易跟着他逃脱重围的士兵们,也在刚才,陷入毒沼时,为了救他而不幸遇难了。
他是罪人,何以值得他们舍弃自身性命来救他?
他好恨,原来自与她相识,便落入这样一个圈套之中,他虽无恙,却连累跟随他的一众士兵全部丧命,那些曾跟着他出生入死无数次的兄弟们,此刻却这样凄惨地躺在异国他乡冰冷的泥土之上。
一切,只因他的无能,他的愚蠢。
更可笑的是,直到刚才,他的脑海中还显现出那个人来,浮霜,亦或是周国公主。
他想起她倔强的面孔,又想起她羞赧的笑容,却怎么也不愿想起她耳垂的那颗红痣。
所谓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宋亦甩开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靠着一旁的石台,他将背抵在粗砾的尖角之上,好让自己能够保持清醒,抬眼看时,繁星闪烁,他已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观赏过夜色了。
他最美好的时光在五岁那年便已经结束了。
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建兴五年八月二十七,冬至,母亲牵着他的手,去梅园摘了一大筐梅花,她说,昨晚你爹说想吃我做的梅花糕了。
他至今仍记得母亲说这话时的幸福模样,母亲还将他的手放在她微隆的小腹上,轻轻抚摸,笑得灿烂。
蓦地,她“呀”了一声。
“亦儿,你感觉到了吗?就在刚才,妹妹踢了娘亲,这小丫头,还在肚子里就这么闹腾。”
他不答话,只是看着娘亲笑了笑。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夫人,余画师来了,说在伴云轩等着您。”
“不是说好在静心亭吗?”
“是,但奴婢瞧着外面风雪大,怕您冻坏了身子,便自作主张让余画师去伴云轩等了。”
“也好,亦儿,你先把这些梅花拿去厨房,娘亲待会儿就来。”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乖乖接过,又偏头看了那个丫鬟一眼。
“快去吧,小心些。”
他转身离开,不时回过头看一眼,母亲的鹅黄色斗篷上不知何时飘来了几片梅花,在风雪中慢慢远去。
他在厨房里等了许久,却不见母亲来,于是跑回伴云轩找她,却依旧不见母亲的身影。
只有地上散落的一副画卷。
他默默拾起,卷好,才发现地上似有血迹,可屋内一切如常,除了……凌乱的被褥。
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一路跑着,四处找母亲,一直到了大堂。
母亲背对着他跪在坚硬的地上,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原本盘起的头发散乱披在肩头,她纤弱的身躯微微颤抖,似是因为冷,又像是在哭,可她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而在她的身旁,还跪着一个男人,余画师,他瑟缩着身子,几乎匍匐在地。
“老爷,你信我,我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与余画师……”
她咬字清晰而坚定,直视着前方。
父亲沉默良久,而后冷哼一声。
“你要我如何信你,此事是我亲眼所见,何况连余画师都承认了,而你还妄想狡辩!你肚子里的孩子?谁知道是我的孩子还是谁的孩子?”
说罢,他毫不留情朝着母亲的肚子踢了一脚。
母亲当即痛得晕厥,鲜血很快浸湿了她的衣衫,那么触目惊心,他急忙朝母亲扑去,泪水像珠子似的滚了出来。
“爹,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娘?!”
他大声地朝着父亲吼叫,就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
父亲并未理他,在书案上迅速写着什么。
而后一张纸飞到了他和娘亲的面前。
那是休书,白纸黑字很快被母亲流出的血染红,母亲沉默着,再没说一句话。
“来人,把这个女人赶出府去,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宋府的人。”
那么绝情又狠心,枉费了六年夫妻情,错付一片痴心。
母亲不要别人碰她,自己拖着虚弱的身躯缓缓离开宋府。
“亦儿,以后娘亲不在,你要保重身体,我的亦儿,娘亲不能再陪着你了。”
她冰冷的手拭去了他脸上的眼泪,从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小男孩了。
他多想随母亲离去,却被人架着身子,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一抹白色身影,在雪地里留下红色的血迹,与那梅花,竟是同一个颜色。
而白天与她说话的那丫鬟,竟在笑。
他平静下来,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手握着匕首,一刀扎进了那人的身子,看血流如注,鲜血喷溅在脸上,分明是温热的,可他为何觉得这样冷。
那时,他五岁,那一天,他失去了深爱的母亲,他第一次杀人。
此后,他想母亲的时候,只能看那一副画卷,虽然它肮脏,不堪,屈辱,可是,那却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此后,他成为大兴最有名的常胜将军,即便拥有了权利与金银,却始终无法圆满。
他最美好的时光,在五岁时就已经结束了。
这十六年,他哪里像是一个人,分明就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浑浑噩噩的战争工具。
直到,他遇到了浮霜。
像是昏暗的天空突然闯进了一道光,他的人生终于有了一点别的东西,鲜活而富有生命。
他与她笑,与她争执,与她吵闹,与她相拥,与她亲吻,与她从此恩断义绝,分道扬镳。
即便知道了她的欺骗,他却依旧舍不得她,他到底该爱她还是恨她?
若是母亲还在,会让孩儿怎么做?
他看向天,回答他的只是一片静默。
原来自始至终,他还是孤身一人啊。
他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了,握了十六年的剑,是否应该放下了,如此,便让他自生自灭吧,在这寂静的荒原,他的存在与消失,无人会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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