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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
一个黑点由远及近,从天边极快地掠到了钟楼顶的平台上, 稳稳落下。
是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
它小心翼翼地在平台上跳了几下, 跳到了靠坐在柱子边上的人微微支起的左膝上。
“呱,主人。”
金叵罗淡色的眉毛冷冷地一挑:“嗯。”
“今天天还没亮, 陆少爷去了趟火车站。”苍罗眨了眨乌亮的眼珠子,“就在你们去码头的时候。”
火车站……
明明说着起不来的人, 还能在天没亮的时候跑去火车站。
哼。
这就十分有趣了。
金叵罗脸上毫无波澜。
只是蓝灰色的眸子映出一片清冷的光。
他早就察觉出不对劲。
他家陆少爷近来确实很不对劲。
昨天突然让陈姐回老家, 看起来像是自然而然地提及, 但又像是急着催促一般早早买好了隔天凌晨的船票。哪怕是真心要给陈姐放假,也根本不必这么匆忙。
尤其昨晚……
陆少爷居然没有拒绝他的吻。
虽然喜闻乐见, 但金叵罗还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被冲昏头脑。
他可不觉得这人能在一天之内转了性。
但他也用读魂术细细品鉴过,这个人确实是陆少爷没错。
码头上,陈姐临行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 “少爷他……有心事,而且他不喜欢对人说,但我晓得一定是因为老太爷临终前说的话。过几日是老太爷的忌日,他若是跟你说起什么, 你一定要好好听着,这样他也能好受些。”
金叵罗微侧开头, 问道:“老太爷临终前说了什么?”
陈姐摇摇头:“我当时不在跟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后来听说, 好像是……老太爷不让少爷在外面游荡,执意要他读完书就回镇上继承家业, 还要让他发誓下半辈子都不能离开这里。”顿了下, 她微咬下唇, “不然你想想,少爷这么一个性子,又去外面开过眼,怎么会甘心老老实实地呆在镇子上呢?他原本是想在外面开枝散叶的,谁知道老太爷死前来了这么一招用孝道把他给绑回来了。他从来不管铺子里的事,不是他不会,是他不想管。”
呵,他也会有心事。
金叵罗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陆少爷可什么也没跟他说。
刚才在铺子里,两人从帐本细目,聊到柜台的桌子需不需要翻新,再聊到路边的野猫发不发|春,间杂着斗嘴打诨。
陆少爷一句自己的事都没有提过。
——陆少爷向来不会跟金叵罗说心事。
陈姐知道的,金叵罗不知道;甚至可能文渊知道的事,他也不知道。
这个人,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什么心事。
除了从朝夕相处的细节得到的认知和周围人透露的讯息,他对陆少爷一无所知。
若不是上次陆少爷酒后失态说了些诨话,他险些要以为陆少爷真的如同表面那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了。
左肋下,倏地堵得慌。
像被人用牛皮纸紧紧裹住了心脏,心脏挣得勃然作响。
欲知而不得,被当作局外人,就是这种心情吧?
——凡人真是麻烦,为什么在七情六欲之下,还能生出这么多枝节。
金叵罗不由得想起每次陆一鸣问他话,他不愿答随口敷衍时,陆一鸣黯下去的眼神和抿下去的嘴角。
这种神情,在两人初次相遇不久,金叵罗就从陆一鸣脸上看到过。
那时两人还在轮船上,陆一鸣眉飞色舞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金叵罗一句话也没有回。
在轮船渐渐靠近省城的大海港时,陆一鸣脸上飞扬的神采才蓦然消逝。
他眼神黯下去,嘴角抿成向下的弧度,自言自语似地叹道:“啧,又要回到那个笼子去了。”
当时金叵罗并没有多想,只觉得这个人,呱噪。
现在回想起来,才察觉有些异样。
陆一鸣平常总是笑兮兮的,像是每天都有说不出来的好事发生。
即便不笑,脸上也总是自带三分暖色。
对谁都这样。
金叵罗初见他时便觉得此人轻佻无比。
所以金叵罗总是故意捉弄他,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样的神情。
每当成功让他浮现愠色,让他赧颜,让他窘迫,金叵罗便像看到夏日晴雪,冬夜莲开那样,觉得妙不可言。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恶趣味。
——反正,你对谁都可以笑得那样假惺惺。
只有对着我时,必须不一样。
苍罗见主人脸浮现出淡淡的戾色,不由小心地说道:“陆少爷在火车站呆了一会儿就坐了汽车回家了,兴许是有朋友路过呢。”
“他带了东西没有?”金叵罗沉声问道。
“带了一只行李箱,之后又拎回来了。”
金叵罗板着脸抿起嘴,没有再说话。
他侧脸朝东南方陆宅的方向望去,若有所思。
-
陆一鸣趁着吃中午饭的当口回了家一趟。
进了自己房中,他不慌不忙地从床底抽出一只行李箱,把里面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回衣柜。
然后坐在桌边给自己泡了一壶碧螺春,一边抿着茶,一边寻思着往后的事。
终究还是没走成。
陆一鸣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原本想在陈姐和金叵罗去码头的时候,直接不管不顾地坐了北上的火车,逃离这里,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
——没有他,镇子上的人也照旧平安喜乐;没有他,铺子也照旧能开,只要有陈姐在就好了;没有他,金叵罗也依旧可以过得很好,兴许少了个使唤他的人,还可以更快活些。
反正少了他陆一鸣,这个世界并不会有丝毫的不同。
但当火车呼啸而至在他眼前打开大门,望着向他伸出手的列车员,他却犹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急急地离开火车站回了家。
这个破镇子就像个年久失修的牢笼:沉闷,腐朽,无趣,藏满了他所有的阴暗回忆。
就连这里的春天都渗透着阴冷的气息。
他厌恶这里。
只要呆在这里,他做什么都索然无味,兴致缺缺。
即使在人前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来假装喜欢这里的一切,他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外面的世界多么美好啊。
——那种美好,指的不是富丽堂皇的建筑,不是宽敞平坦的街道,更不是衣着考究的人们。
那是一种扑面而来的自由,一种崭新的、明亮的、富于活力与新思想的自由与蓬勃。
那是这个小镇所匮乏的东西。
原以为去外省上学,又去了国外,便可以远远地逃开这里,等到在外面生活安定下来,就可以接阿汀出去,过上自己所向往的自由生活。
可没想到,祖父临终前特意留下了遗言,逼他发毒誓,终生不可移居他地。
祖父牵着他的手语重深长地说:“你喜欢外面,可以去读书,也可以时不时地出去旅游,但你终究要把根扎在这里。”
当时他只有十岁出头,根本不懂为什么。
那八个铺子有那么重要吗?
找个能干事的交给他打理不就好了。
在上大学的时候,陆一鸣满脑子盘算着,到时铁了心不回去,家里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大不了断供嘛,他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又有何难,再说了,血浓于水,父亲不可能真的跟他断了关系。
直到去年父亲病重,他正好也混到了毕业,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回乡。
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比祖父的遗言更让陆一鸣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心里对你祖父的话不以为然,但此后再没人替你担着了,你须得照料好自己。我们让你留下,只因你五行俱缺,唯有此地的风土能让你一世无虞,若是过了今年你还要去外面久住,命不会长,怕是活不过二十四岁。”
活不过二十四岁?
荒谬。
陆一鸣发出一声冷笑。
他今年,都已经二十三了。
再过九天,就是他二十四岁生辰。
陆一鸣一面觉得这是父亲为了拴住他而说下的谎言,一面又隐隐的有些不安。
毕竟,他父亲陆有庭,是个不苟言笑,品行端正的人,他从来没见过父亲说谎。
尤其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这镇子,着实不寻常。
罢了,只要过了二十四岁再离开这里,不就没事了?
命长命短,横竖都有说法。
只不过命一短,就爱往那些谶语上靠。
在这镇上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原本,陆一鸣想等过了二十四岁,把铺子和宅子的事好好交待一下,再去京城。
可是前天晚上,花莫言和那些妖怪们说话的时候,他竟然猝不及防地醒了。
他们说的那些东西,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座宅子的独子将会在下一次天狗食月夜前,变成一个厉害的人物。”
厉害的人物?
哼。
陆一鸣并不完全相信那只妖怪的话,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人可以说出各种各样的花言巧语,妖怪也一样。
但从种种迹象看来,他身上,或者说这座宅子里似乎很快真的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就连金叵罗也要跟他订什么契。
如果真的是好事,金叵罗为什么不能明说?
谁又知道金叵罗和那些妖怪是不是一路的。
所有的一切,在他心头凝成阴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
恐惧和焦虑让他把逃离这里的计划提前。
陈姐在家里,不知道会不会被殃及……
因此,他找了个理由,趁机把陈姐也打发走了。
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
可是……今天早上,他临阵退缩了。
车门前,祖父和父亲的遗言反复在脑海里回响。
像一句句紧箍咒,让他头疼欲裂,终于没有踏上北上的列车。
可恶。
明明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他本该,抛弃一切的责任,忘记他对逝者许下的诺言,义无反顾地踏上北上的列车追逐他的自由才是。
他想起金叵罗曾经嘲笑他是个懦夫。
——是啊,我就是个懦夫!
一个贪恋生,畏惧死的懦夫。
那又如何?!
我本就不是什么圣人。
陆一鸣淡淡地抿下一口碧罗春,任茶香在口舌间肆意流窜。
舌尖不经意间抵过某一颗臼齿,被光滑的齿壁蹭得发麻。
麻,不是因为这颗臼齿。
而是因为,昨天晚上……
陆一鸣霍地站起身,用床头水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把脸上腾起的热意冲掉。
啧。
忿忿地抹了把脸上的水,懊悔不已。
——早知道今天走不成,昨晚就不由着他胡来了。
他怎么能这么得寸进尺!差点没被他吃进去。
果然还是以前把他宠坏了,给他点颜料就开起了染坊。
不过,想到当时被亲得晕陶陶的情景……
陆一鸣觉得自己昨晚约莫是脑子里进了水。
不,是脑子里被灌了酒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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