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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绿从高厚的院墙溢出, 间夹幽幽鸟鸣。
透过镂空的铁门, 可以看见在绿色掩映着的院落深处, 冒出精致的西欧式米色圆顶。
穿着灰色制服的警卫打开了铁门,将文渊请了进去。
刘文远穿着端整的硬领风衣, 坐在书房的黄花梨木沙发上, 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听到引路的警卫在门口请示,他合上书放在桌面, 应了声:“带他进来。”
不一会儿, 刘文远缓缓把文渊带来的卷宗合上, 目光凉濑:“这些就是你这些天以来的成果?”
“是的。”文渊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正襟危坐。
“字太多, 你口述吧。”刘文远揉揉自己鼻根两侧的穴位, 满脸疲惫, “这个王寡妇, 跟本案关系是?”
文渊徐徐开腔:“若她所言属实,那么,她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随即便将王寡妇的口供大致讲了一遍。
大约十六年前,才二十出头的王寡妇的短命男人突然得了急病一夜间过世,而这时王寡妇刚生下王秀莲不久。
令王寡妇感到苦恼的是, 她嫁给这个丈夫前已经被父兄接连嫁过三个男人,无一不是急病暴毙,克夫的流言早传了几年。
现在这个男人也死了, 在街坊的长舌妇嘴里, 她定是更加不堪了。
她心灰意冷, 也隐隐觉得自己怕是真有个克夫命, 既不想再嫁,又害怕与孩子日后孤苦,在坟前抹了把眼泪就想带着襁褓中的王秀莲寻短见。
正在这时,有个道士路过,随口与她攀谈起来。
二人交谈之际,道士突然来了一句:“这孩子,命格不好,迟早要死于非命,不如卖给我吧。”
王寡妇气得一下子忘了刚才还要带着孩子寻短见,把这道士臭骂了一通。
道士也不生气,临走前还笑着说道:“我只是说实话,现在不卖我,早晚她还是要祸害你的,到时不要后悔就是了。”
王寡妇是个有气性的女人,被他这一气,反倒激起了斗志,短见也不想寻了,决心把孩子拉扯大。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秀莲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人也算乖巧伶俐。
王寡妇本想着苦尽甘来,要替女儿寻个好人家嫁了,了结这辈子的心愿。
孰料,还没来得及找好亲事,一天晚上,她经过种种蛛丝马迹发现女儿竟然有了身孕!
一个还没有出阁的少女出了这种事,自然是奇耻大辱。
百般斥问之下,才晓得女儿与某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暗通款曲,珠胎暗结。
王寡妇亲自去那户人家登门问罪,反被当家的老爷赶了出来,人家直接说自家儿子一直在外游学,几年没回来了,不可能碰得了她家闺女,更提到儿子早攀了门好亲事,秀莲就是作妾也不可能。
王寡妇羞愤之下,回家就把女儿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女儿经不起负心人的背弃和母亲的羞辱的双重打击,当晚就投了河。
王寡妇大清早起来找不见女儿,寻着踪迹到了河边,看到了女儿的一只鞋,再在河边的水草里找到了女儿的尸体,悔之晚矣,唯有将尸体拉上来泪流不止,又气又恸。
说巧不巧,这个时候,十多年前说秀莲命格不好的那个道士又出现了。
那道士见了便笑道:“你看,我早说了你女儿命格不好,是你不信。”
气得王寡妇扑上去要和他拼命。
那道士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你女儿,你不敢找他,却来拿我出气。”
王寡妇一想到那个大户有权有势,当地人人敬仰,再想想自己孤苦无依,不由放声大哭。
那道士这时吹起了耳旁风:“贫道略通些法术,兴许可以帮你出出气。”
王寡妇这时也是气迷了心窍,荒不择路,问他有什么法子?
道士微微一笑:“你只要把你女儿的尸骨交与我,我自然可以有法子让你出一口恶气。”
刘文远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插了句嘴:“这么说来,所谓的大户,指的就是陈家?常年在外的儿子……说的是陈谨之?”
“是。不久,有人在金陵镇后山挖出一口棺材,棺材里躺的就是王秀莲。诡异的是,王秀莲身上穿着镇上金店失窃的一件金缕衣,众人找不到早早就躲起来的王寡妇,只得将王秀莲匆匆下葬。没几天,陈家灭门案就发生了,王秀莲的尸体出现在现场,在陈连城身边。后面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呵,所以,现在这宗案子变成了一起道士咒死人的灵异案件?!”刘文远冷笑,“荒谬!”
“这本来也只是王寡妇的一面之辞,尚不足以取信。”
“那个道士,现在哪里?”
文渊耸肩:“王寡妇说,秀莲交给道士后她就躲到了山里,也不知道道士怎么施的法,命案发生后她更是藏在山里一个多月不敢出来,再没见过那道士了。”
刘文远话锋一转,神情阴鹜:“上次那个……张若山怎么样了。”
“全招了,敲钟老头儿的事确实是他动的手。不过,针剂副作用很大,最坏的影响已经出来了。”文渊如实答道。
“也罢,出了这样的事,他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刘文远的脸上没有半分怜惜,“过两天,给这个王寡妇也试试针剂的效果。”他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我不希望这种事有人说谎。”
“好的,刘副官。”
-
离开刘副官的宅邸,文渊才察觉背后的冷汗已经透过了春衫。
听到身后的铁门重新关上,他莫名松了口气。
跨上他的二手自行车,他习惯性地朝金陵镇骑去。
虽然想不出今天有什么事非要往那里去不可,但文渊总隐隐觉得,金陵镇仍然藏着很多他想要的东西。
最近,案件、刘文远和李飞云,有如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昨天夜里,陈三的出现,更是让他如履薄冰。
——好像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肆意地进出他的寓所,随手拿捏他的性命。
昨晚陈三和他说的话,他没有告诉刘副官,更没有告诉李飞云。
这些人,没有一个值得信赖。
尤其这个陈三一向谎话连篇,可信度存疑。
但这人有一番话深深击垮了他对刘副官建立起来的那一丝微薄的信任。
“你需要从每个人的出发点去考虑你该朝哪个方向靠近。李飞云,陈谨之,刘文远,他们各自有什么图谋?”
李飞云,求的是官位。为了封住消息控制住了那两个陈谨之,只盼早日破案保住官位,将功赎过。否则案件没破完就传到长官那里,横生枝节,对他不利。
真正的陈谨之,求的是破案昭雪,他最想去省会,一来是自证,二来是求援。
陈谨之二号——那个假货,表面上很乐意去省会,实则八成只是作作样子,他是最不想去省会的人。
而刘文远,他自称来这里是收到消息并受命来破案的,他的一切举动也都在为找到真相而努力。
……文渊这么一推敲,很快便发现了问题。
刘文远一直自称收到的消息,究竟从哪来的?
——文渊一直以为,是真正的陈谨之回到省城报的信。
可是,陈谨之死了。死在了金陵镇的河里。
清泉县离省会并不近,交通相当落后,就连渡船和火车也是几天才会路过一次,这还是县长向上级申请过好几次的结果。
由此,此地通讯也相当闭塞——县里有电话的人家屈指可数,这段时间的信件都受到严格的管控。
李飞云一直在封锁消息,警|署的人也没有人闲得无聊把案情上报,毕竟李飞云倒了,其它人也只会跟着倒霉,连带着遭殃,还不如跟着李飞云来得踏实,反正天塌了,有李飞云顶着。
重点在于,核心的卷宗和案件细节哪怕在警署里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普通人想告状,能不能了解案件详情、能不能接触到关键人物还是个问题。
难道署里也有刘文远的耳目吗?
愈是回想着刘副官的种种,文渊心头愈是发毛。
他知道,这件事,能靠得住的,唯有他自己了。
文渊慢悠悠骑着车进了金陵镇,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匆匆后退。
金陵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密密麻麻的巷道有如人体上的脉络舒展开来,放眼望去竟有种不知何处是尽头的惆怅感。
“文探长!”
冷不丁有人远远叫了他一声。
文渊刹车,循声一望,前方茶馆二楼的窗口,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俊美的眉宇间流露出几份惯有的戏谑。
“原来是陆老板啊。”文渊不知为什么,见到这样爽朗的笑脸便觉得心头的阴霾莫名一空,也跟着笑了起来。
陆一鸣筷子敲了敲窗台:“上来,赶紧的。”
文渊放好自行车,上了茶楼,坐到陆一鸣前面,看着桌子上满满的茶点,不由失笑:“你一个人,也点这么多?”
这种二世祖啊,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陆一鸣摇摇头:“见你来,特意为你点的。别跟我客气,随便吃点儿。”顿了顿,给文渊倒了杯茶,“也算是提前践别了,免得到时候你这个大忙人连个道别饭都吃不上。”
“践别……?你要去哪儿?”文渊刚刚提起的筷子一顿,眉梢掩不住讶异。
“暂时还没定。”陆一鸣手中的筷子玩着一颗花生米,却不急着往嘴里送,而是让它在碟子里滚动两圈再固定住,“兴许天南海北地走一遭,哪里舒服就呆哪里。”
文渊笑笑:“怎么这么突然?之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也算不得突然……一直盘算着,但之前也没考虑清楚。”陆一鸣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两天才下定了决心。”
“什么时候走?”
“最晚在这个月下旬。”陆一鸣把花米慢慢夹到嘴边,一口吃下,嚼了嚼,感受到油煎花生的脆酥香麻在嘴里炸开,咽下,才道,“这里呆着,闷。”
若不是对祖父的遗言有所顾忌,他巴不得马上打包行李离开。
文渊问道:“那你们家的铺子怎么办?”
陆一鸣沉默了一会儿,道:“陈姐会打理好的。”
“你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作为朋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文渊举起茶杯,“这杯我以茶代酒,祝你一路顺风。”
“哈哈哈。”陆一鸣也举起茶杯,与文渊同时一饮而尽,笑道,“我这一年回来,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交上你这样一个朋友。”
“阿金呢?他跟你一起?”文渊想到了这个被陆一鸣带进小镇的男人。
“他……”陆一鸣一时有些迟疑,叹口气,“他想去哪里,自然就去哪里。我去的地方,他不一定乐意跟着去。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总须一别。”
说着,他脸上闪过几分惆怅,说道:“说起来,也是唏嘘。我自幼在这镇子里长大,可是到头来,我要离开,却只能找你这个外乡人来道别。”
文渊抬起头:“我记得你说过你也有不少童年伙伴的?”
陆一鸣苦笑了下:“我十三四岁到省城里的学校读书,便跟这些伙伴渐渐断了联系。等回来已没什么人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死的死了,搬的搬走了。”
“那个陈谨之……也是你的童年玩伴吧?”
陆一鸣点头:“小的时候,在镇上的学堂,我们还是同窗,当时还一起捱过那个周老夫子的板子呢。”
“似乎,起初你跟他的关系看起来很是生疏?”
“……哎,发生过一些事情自然就远了,说来话长。”陆一鸣摇摇头,“一言难尽哪。”
文渊见他不想说,也不勉强,不紧不慢转移了话题:“外面那条青石板路,听说是你祖父修的?”
陆一鸣往窗外一瞟,看着那条修了将近二十年仍坚固如新的青石大道,笑了笑:“是啊。他为镇子里修了不少路,所以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得我。有些时候,做了哪些不肖的事情,也是被戳脊梁骨戳到脑瓜疼。”
“陈谨之家的宅子,似乎还是你们陆家的老宅呢。”
“这个我父亲跟我说过,当时陈家老太爷看上了那块地的风水,出了大价钱,祖父心大,见人喜欢就挪了窝。”陆一鸣徐徐道,“可惜我不懂什么风水,也不知道那块地有什么好的。”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那块地的风水显然好不到哪去。
“你祖父在这个镇子上还真是个有口皆碑的人物。”
“那倒是。”陆一鸣提到祖父,脸上洋溢着一种自然流露的自豪感,“他是个好人,一辈子做尽了善事,街坊里哪家哪户有些灾病的,他总少不得要私下给别人点周济。我一辈子没见过他跟人红过脸。”
“你祖父是不是对道法堪舆颇为精通?”文渊不动声色把话题带入了正题。
虽然目前暂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直觉告诉他,陆一鸣的祖父,那位人尽皆知的大善人陆展鹏,跟陈家的事情颇有些牵扯。
——陈家的宅子,是从陆展鹏手里买来的。
——根据昨晚陈三的说法,那个当金匣子的人,便是陆展鹏。是陆展鹏巧舌如簧,跟陈老太爷说尽了宅子的好风水才让陈老太爷心甘之如饴接了手,其实所付远远超过宅子的本身的价值,超出的部分,便是那只金匣子的当资。
——陆展鹏的发家史,几乎也是从卖了宅子开始的,也许,那便是他在金陵镇赚的第一桶金。
除了这些,陈三还跟他讲了许多事情,但太过诡异荒谬,且鉴于陈三的狡诈,文渊并不打算完全取信。
陆一鸣想起祖父在树下化犬的场景,脸色一黯:“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兴许是懂的吧。”
“我看地方志上提到过,十几年前,有个厉害的道士被你祖父请来镇上除了个妖?”
文渊摆出饶有兴味的样子,牵扯出另一个关键人物。
道士。
——地方志提到过,金陵镇当年出过妖,陆展鹏斥了巨资,请来一个道行高深的道士,把妖给除了。至于道士究竟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却没有明确记载。
——王寡妇的供词里,也提到过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士。
那么,这两个故事中的道士,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陆一鸣听到“道士”两个字,眸中显然浮上一丝忌惮,他咧嘴笑道:“那时候我还小,依稀记得镇上有不少人得了怪病,经久不愈。当时镇上只有我们陆家一家药铺,所以有人说是我们家的药材有问题。祖父便重金悬赏,觅来一个道士。”
说着他脸色有些沉下来,继续说道:“那个道士确实厉害,没过三天便捉到了那只妖,当众活活烧死。”
那只所谓的妖,竟然是一直在街口卖红薯的老太婆。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道士口中念念有辞,那老太婆便浑身冒起了青烟,连连求饶,不一会化作一条巨蟒,瞬间被蹿起的火苗笼罩,转眼被烧得只剩一片白灰。
“真想知道这样的道士究竟长着什么模样,我活了二十四年,还真没见过正经除妖的道士。”
“我也不大记得了。”陆一鸣尝试回想,他总觉得自己还记得那人的面孔,但那张脸却又始终无法浮现在脑海中,心下有些惑然,“兴许再见一次,能认得出来吧。”
“你见过那道士几次?”
“两三次。”
感受到文渊好奇的眼神,陆一鸣慢慢解释道:“第一次,是祖父悬赏后,他揭了榜来到我家;第二次,就是刚刚说的那一次。还有一次,是……似乎是哪家出了些事情,我父亲请他来作法。”
“哪家出了事情?”
陆一鸣耸耸肩:“我当时还小,也不大记得什么事了。”
窗外,一道黑影低低掠过。
陆一鸣随意一瞥,发现那是一只乌鸦,不由挑着眉发笑:“怎么哪里都有这只黑鸟,真是晦气。”
乌鸦“呱”地一声在窗台刮了一下,歪歪斜斜地冲向天空,转眼不见了踪影。
-
文渊离开后,陆一鸣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刚才文渊一再刺探陆家的旧事,陆一鸣再迟钝,也不免有所察觉。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隐隐地有些惴惴。
文渊无端端地查这些作什么?
难道,文渊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这些旧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没有理由还揪着不放。
莫非是与现在的案子有什么牵扯?
……这又怎么可能呢?
陆一鸣淡淡地敲了敲桌子,向路过的店小二说了两个字:“买单。”
慢悠悠地荡回了家,陆一鸣从床底下找到了那只青铜匣子,打开。
“一鸣,你回来了。”
匣子里,那只看不见的妖物用六七岁孩童的声音轻轻叫唤着。
陆一鸣“嗯”了一声,望着空匣子,若有所思。
匣子里这只妖物的心性,一如六七岁的孩童。
既不知何为善,亦不知何为恶。
只会跟着他的步子走。
当年,是他去后山挖出了那只鬼玩意。
究竟是为什么要去后山寻宝呢?
陆一鸣渐渐地想起来了。
——那个道士在当众除了妖后路过他身边时,悄悄地跟他和孟林生说了一句话:“在后山,像这样的妖怪多的是。你们可千万别到山洞里乱挖,指不定会挖出什么厉害的玩意儿来。”
小孩子,总是爱做那些大人说做不得的事情。
陆一鸣和孟林生便拽上陈谨之,天天往后山跑,期望能挖出什么宝贝来。
果然挖出了那只木偶。
起初看起来只是一只寻常的、丑陋的木偶,却想不到竟然藏着那样的妖气。
一开始只会鹦鹉学舌,到后来甚至会反唇相讥,再后来……吃人都学会了。
陆一鸣常常告诉自己,当年自己没有做错。
如果没有那样做,那么……
但内心那股十余年未散的负罪感又是怎么回事?
他去国外求学,修习心理学,也只是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这点负罪感能减轻一分。
显然,徒劳无功。
若是一开始就没有这只妖物便好了。
孟林生兴许还能活到现在,还能娶妻,生子。
而不是常常出现在陆一鸣的梦魇中,面目可憎。
床前那只烧过符纸的火盆仍在。
盆里的灰厚厚的一层。
陆一鸣想起那天那个道士说过的话。
便将符纸烧成的灰捞起一撮,混到茶壶里,摇匀。
良久,倒出一杯浑浊茶水。
他托着茶杯,凝视着符灰水,发呆。
“一鸣,你怎么都不说话?”
青城叽叽喳喳地问道。
“喝。”陆一鸣指了指茶杯。
茶杯里的水立马少了一层。
“怎么样?”陆一鸣笑了一下。
“不好喝。”
那个道士,果然只是个江湖术士。
跟祖父请来的那个道士一比,真是差远了。
陆一鸣将茶杯送到嘴边,也啜了一口。
无味的粉末在嘴里有种焦米糊的口感,随着他吞咽的动作滑过喉咙。
除了难喝以外,身体并无任何不适感。
他不自觉地去想,那个道士,究竟是什么人?
蛊惑他去后山挖宝的人,是那个道士。
青城吃掉孟林生后,被父亲请来作法的,是那个道士。
将青城封印入这个匣子后,边埋匣子边笑咪咪地提醒陆一鸣绝不能挖出来,还是那个道士。
时至今日,陆一鸣才惊然察觉,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早就有人设好了圈套。
那个道士,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教会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陆一鸣早已不记得道士的面貌,犹记得他一派淡雅,衣袂翻飞。
每次祖父和父亲见到他,都要向他行礼,敬重至极。
后背慢慢渗出冷汗。
腹中传来阵痛,仿佛在胃部,有一小团火苗在跳耀,灼痛了肠胃。
等这股痛楚愈来愈强烈,陆一鸣才发现,身体十分不对劲。
低下头,左手白皙清瘦的手指上,竟像被人用兑了水的淡墨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字,浮现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符文。
陆一鸣吓了一跳,忙用另一只手去擦,这层符文丝毫未因擦拭的动作而淡去,反而越来越清晰。
而且,这些符咒仿佛有了生命和自主意识,蝌蚪般在皮肤下游动。
陆一鸣掀开袖子,左手臂上也爬满了这种字符。
他站起身,看到书架上的镜子里,以鼻梁为界,左脸、左眼、左颈上也爬满了弯弯曲曲的墨色符文,像是被人黥满了字。
惨叫了一声,陆一鸣砸碎了那面镜子。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
陆一鸣忍着腹中灼烧着的剧痛,翻找着衣柜,翻出一件外套,抖着手从里面掏出了一本残破不堪的书。
他红着眼睛,哑着嗓子,指着左半身的仍在蠕动的符文,急急问道:“这些……这些是什么东西?”
书妖仿佛刚刚被惊醒,倦倦地道:“啊……这,这好像是被人种在身上的咒文吧。”
“什么咒文?”陆一鸣低吼道,“它们有什么用?谁种的?”
“我怎么知道……这世上的咒文成千上万,每种作用都不尽相同,甚至那些有道行的人随手一写便是一篇新的符咒,毫无定法。”
“……”陆一鸣颓然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左手上的兀自游动不休的符咒,心生一念,咬咬牙,径直从书架上抽出一把匕首,作势要削掉一层皮。
书妖连声道:“别别别,你削了也去不掉。”
陆一鸣把匕首“夺”地一声扎到桌上,问道:“那要怎么样才能除掉?”
书妖略一思索,说道:“我听说,有一种法子兴许能去掉符咒。不过,不一定管用……”
-
金叵罗回到家,见陆一鸣正神清气爽地从房中走出来。
金叵罗一眼便瞧出有些不同。
陆少爷的皮肤透出一股淡淡的病态似的苍白,虽然没有像金叵罗那样的死白,却仍是白得异乎寻常。
——太过干净了。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金叵罗眸色一沉,拽起陆一鸣的手腕,沉声问道:“你身上……你刚刚做了什么?”
“没什么。”陆一鸣不以为意地道,“只是不小心吃了点符灰水,拉了肚子,刚吃了点药,洗了个澡睡了会儿。”
“我有些热,去井边舀点水洗把脸。”说着,他抽回手,揉了揉半干的头发,往院子里面走。
金叵罗想起那盆符灰,皱起眉头,走进陆一鸣的房中。
那盆符灰已经不见了,床头的火盆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
一旁的桌上,摆放着几张一米多长的白色宣纸,纸上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奇怪符文。
金叵罗拈起那几张纸,凝目看了半晌,脸色发青。
眼角瞥到有什么东西正悄悄缩进被子里,他一把揪了出来。
《金陵地方志》在他手中朴楞楞地挣扎抖动。
对了,差点忘了这个小妖。
金叵罗嘴角嘲讽地勾起一边,哼地一声笑了。
“那天夜里我和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关于陆少爷的很多事情,这只书妖,估计早早了然于心。
《金陵地方志》发出讨饶的声响。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骗他去掉那些符文……饶了我……”
“大神,没有了那些符文,你要吃掉他,更容易得手呀……我千般不该,但也是为你办了件好事……没有功劳也,也有苦劳……”
“就凭你,也配和我抢?”金叵罗喉间发出低低的、仿佛发出地底的嘲笑,“找死。”
陆一鸣刚洗了把脸,听到屋里有什么响动,走回房一看,只见床前的火盆里,有什么东西被烧得只剩下最后一丁点火星。
愣了一下,瞧那东西的形状,倒像是本书。
咦?
他冲了过去,把壶里的茶水倒到火盆里,想把书从火里救出来。
没想到,茶水一沾到烧得发黑的书页,书页立马滋滋地响着化成了一摊碎末浮在了水里。
“你干什么?谁让你动我东西的!”陆一鸣吼了金叵罗两句。
金叵罗沉色不语。
“难道,我身上的符咒,真的是你种的?”陆一鸣有些窝火,将心中的疑窦随口问道。
金叵罗笑得冷冷的,就连两颗虎牙映出的光亮也是冷冷的。
“你宁愿信它,也不愿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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