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夏末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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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安第一次见顾锦程，是在七岁那年的小镇。
    那天她在床头的大木箱里翻了很久，最后找出了一件颜色晦暗的旧布衣裳，看起来似乎很破旧了，却正合她意。
    家里似乎来了客人，她不好打扰，便悄悄从侧门绕了出去。
    走出庭院的时候，就看见那棵巨大的榕树下站着一个小少年，发呆纳凉。夏安愈发好奇的走近，那少年穿了件海蓝色的短袖，在这酷暑里，倒像是一阵清风扑面而来。
    夏安不自觉的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顾锦程茫然的回过头来。
    当时，夏安笑靥如花，主人似地自我介绍，“嗨，我的名字叫夏安，是希望在夏至出生的我，一生安好。”
    她喜欢这个名字，恨不得告诉小镇的每个小朋友她叫夏安。
    顾锦程百思不解这小姑娘为何前来搭讪，却还是礼貌的笑了笑，“你好，我叫顾锦程。”
    那时候的夏安活泼开朗，即使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也能熟络的如同老朋友。她用手指捅了捅顾锦程的胳膊，“嘿嘿，你不是我们小镇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明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被夏安这么一问，顾锦程倒有了暴露身份般的紧迫感。
    夏安笑的更开心了，一看他这皮肤就知道啊，白白净净的，不像自己，整日在外面奔跑玩耍，和他一比，完全就是黝黑嘛。她一方面正为了自己准确的判断力沾沾自喜，一方面又忍不住的想开玩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个机器人哦，嗯……而且自带人脸识别系统，一扫描，就知道啦。”
    说完这些，夏安一脸期待，她总觉得对方应该下一秒就会投来崇拜的目光。
    而已经上小学的顾锦程自然不会相信这种幼稚的玩笑，虽然无语，却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只是将脸别了过去，不想继续搭理她。
    夏安锲而不舍的继续发挥热心肠，“你在这不无聊吗？要不要我带你去一个热闹的地方？”
    顾锦程眨了眨眼，竟有了些许期待。
    “还是算了吧，会很无聊的。”夏安想了想，又反悔。于是摆了摆手，准备转身。
    小小的顾锦程轻蹙眉头，这个小姑娘太过分，拨动了他的好奇心后就想一走了之？怎么可能！他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了夏安的衣角。
    夏安错愕的回头。
    “别想跑，我和你一起去。”
    “我不骗你，会很无聊的。”
    “我不怕无聊。”
    “……”
    夏安和顾锦程一前一后走在镇上的河堤边，河边种了一排柳树，夏安便在那参差不齐的枝条下蹦蹦跳跳。
    看着她的样子，顾锦程竟不自觉笑了，这个家伙，真的连走路都不安分。
    沿着河堤走到尽头，就是集市了。小镇很安静，这集市倒是格外的热闹，放眼望去一爿小摊。欢笑声、叫卖声和议价声交错相融，甚至，顾锦程还能听见不远处戏台子上的唱戏声。
    夏安竟有了几分不好意思，“都是镇上的老人家自发排戏，和你们大城市里看得节目肯定不能比啦。不过大家也就图一乐，开心就好。”
    “哦？看样子你很熟悉啊？”
    “嘿嘿，因为我外公就很喜欢和院子里的爷爷们一起排戏啊。我就常常，和他一起来这集市玩。”夏安洋洋得意，有这么一个不仅精神矍铄还老顽童一般的外公，当然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啊。
    “所以，你是来找外公的？”
    夏安摇了摇头，“今天我家来客人了，外公在家呢。”说着，她坏笑着将顾锦程拉去了戏台子前的石墩前，拍了拍台阶上的土，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顾锦程蹙眉，犹豫了许久，最后只是蹲在了她的旁边。如果弄脏了裤子，回家铁定要被妈妈骂。
    夏安从小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缺口了的旧饭碗，放在了面前，之后便一言不发，眼巴巴的望着路过的行人。
    顾锦程大惑不解，总觉得这画面怎么就那么熟悉呢？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啊？这么不明显吗？”夏安一脸真挚，“我在乞讨啊。”
    顿时，顾锦程觉得，刚刚对这个小姑娘建立起来的信任，瞬间被打击的溃不成军。怎么可以如此认真的说出这么荒唐的事情呢……
    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夏安依旧一无所获，恹恹的耷拉着脑袋。
    “不过，你经常这样吗？”兴许是太无聊了，顾锦程竟然也开始找话聊。
    “第一次啊。”夏安老气横生的叹了口气，“只是以前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才想试试，指不定还能赚些外快呢。”
    “那就难怪了。”顾锦程一副深谙其道的样子，侃侃而来，“你看你这衣服，连个破洞都没有，而且你这么好端端的坐在这，一点都不能激起别人的同情心啊，怎么说也要趴下来吧。”
    回过头，正好对上夏安的明眸善睐，这小姑娘一脸期待，索性作罢，“你可别这样看着我啊，我也没经验的。”只是因为，我在城里，见过这样的人，比你多罢了。
    “不过你以后还是别这样了。”顾锦程又补充了一句。会想到这种方式来赚外快，也不知道这姑娘是天真还是傻。
    夏安却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这话听进去。
    “不过，你真的和夏好有缘啊……不仅在夏天出生，还正好姓夏诶。”顾锦程又开始没话找话。
    夏安却一脸怃然，“我的名字就是夏安，我没有姓。”
    “哈哈，傻瓜，你爸爸姓什么，你就跟着他姓，难道你爸爸不是姓夏吗？”顾锦程为了自己“渊博“的知识量正洋洋得意。
    夏安却笑了，故作无所谓，却隐藏不住笑容里的难过，“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只有外公外婆。”
    她只是一个弃婴，将她捡回家的一对老人没有子女，她便和他们相依为命。
    夏安又陷入了沉思，顾锦程不知所措，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和她一起沉默下去，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夏安却又笑了，似乎是怕他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岔开了话题，“你是叫顾锦程对吧？这三个字，要怎么写呢？”
    顾锦程从路边捡起一块红色的小石头，在地上郑重的写出这三个字。和所有小朋友的字一样，那名字写的格外的大，而且歪歪扭扭支离破碎，却满是赤诚。
    夏安为难的摇了摇头，这么复杂的字，她认不得。
    顾锦程似乎有些沮丧，夏安无所谓的笑了，“没关系，反正我就是喜欢你的名字。”从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是喜欢，没有为什么。
    夜色疏朗，两人才漫不经心的晃悠在回家的路上。
    夏安似乎是累了，一向聒噪的她竟然也一声不吭，顾锦程也不再搭话。与来时的一前一后不同，现在两人倒是肩并肩，沿着河堤，绕过大榕树，回到自家院子里。
    见顾锦程还跟着自己，夏安愣了愣，老气横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朋友，你该不会是忘记自己住在哪儿了吧？”
    顾锦程瞥了她一眼，“我就住这。”
    夏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我家今天的客人啊？”
    “这是你家？”顾锦程想起了什么，意味不明的看了夏安一眼，若有所思。
    还没等夏安做出回答，宋逸芸已经闻声从里屋小跑了出来，一把拉过顾锦程便是嗔怪，“跑哪去了你！可把我急死了，你说这人生地不熟的，跑丢了怎么办。”
    说着，她睥睨了夏安一眼，生怕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小丫头会带坏自己儿子。
    “妈，我都这么大了，不会有事的。”
    夏安摇了摇头，不想再听这对母子煽情，索性进屋。
    宋逸芸站在院子里，还保持着刚才抱着儿子的姿势，只是望向夏安背影的眼神里，多了份错愕。
    那天的晚饭，一片阒寂，气氛格外的阴沉。
    那个叔叔，不苟言笑，看起来凶凶的。那个阿姨，一脸恹恹，如嚼鸡肋。还有那个顾锦程，正襟危坐，临深履薄，和下午的他全然不同。
    外人这样也就算了，连坐在一旁的外婆也是止不住的长吁短叹。
    一桌子人只有夏安在埋头吃饭，这种氛围下还是早点完事回屋里呆着比较舒服。
    “夏安啊，他们是愿意收养你的叔叔阿姨，你愿意跟他们走吗？”
    夏安不由的停下了碗筷，错愕的看着外公。应该是自己听错了吧？一向疼爱自己的外公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外公的眼神却分明是毋庸置疑的。
    许久，夏安才喃喃的说，“所以，你们是不要我了吗？”
    外婆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外公却答非所问，“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去收拾东西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夏安缄默了，也不敢再问。
    她一向很乖，不哭不闹，默默吃完了饭，却早已食不知味。
    夜里，夏安睡不着，一个人爬上屋顶。坐在倾斜的屋檐边，双腿从上面垂下来，一荡一荡。所以后来，顾锦程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个好似摇摇欲坠的她。
    他站在院子里看了她许久，夏安似乎也没那么难过了，竟还开起了玩笑，“喂，你要是敢把梯子搬走，那我就追到你家去，天天骚扰你。”
    “如果这样你就会跟我们离开，那我现在就去搬梯子。”说着，顾锦程竟还真去挪了挪梯子。
    夏安吓了一跳，追到他家事小，要在屋顶上过夜可就没那么舒服了。好在顾锦程只是挪了挪，然后也爬了上来。
    “你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难道是已经想明白了？”
    “至少我现在还做不出违抗外公的事情啊。”夏安瓮声瓮气的说。
    “跟我们走也挺好啊，以后你就可以去学校读书了，再然后呐，你就会写我的名字啦。”他顿了顿，“你要相信，外公也是为你好。”
    夏安努了努嘴，“这一个晚上，他们都没来找过我。”
    “他们……也是因为舍不得吧，所以，才不敢面对吧。”
    顾锦程一直像个小大人一样讲着道理，夏安也不反驳，安静的听着。只记得末了，顾锦程说，“夏安呐，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吧。”
    “啊？为什么？”
    “因为我是哥哥啊，哥哥保护妹妹，不是天经地义嘛。”
    “是吗？说不定我是姐姐哦。”
    “夏安啊，我在见到你之前就知道你是妹妹了。”
    “……”
    “来，叫哥哥。”
    “哦，弟弟好。”
    “……”
    一轮弯月，满天繁星，月色下两个孩子笑成了一片，正是不堪世事的年纪，赤诚天真又美好。
    第二天，夏安起了个大早。外公外婆的房间门还紧闭，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直接转身。毕竟她也不知道，如果临走前见了这一面，她还有没有勇气离开。
    顾家的小轿车驶出小镇的时候，夏安觉得心口堵得难受，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坐在她旁边的顾锦程，小心翼翼伸手，握了握她的手。
    坐在副驾驶的宋逸芸微微侧目，“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做顾夏安。”
    而后来，小小的顾锦程就已经发觉。从那天起，活泼天真的夏安就丢在了小镇。取而代之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愈发沉默寡言的顾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