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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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误会解除了，娇娇心里松快起来，便应了沈柟之邀，提笔写字。
    她捉笔的姿势不对，字写得也不好，但神色十分坦然，一点儿也不怕在沈柟面前丢脸。她写完字，抬头促狭地朝沈柟一笑，杏眼里写满狡黠：“我识字不多，你的名字是这样写的吗？”
    看着纸上“沈男”两个字，沈柟唇角抽了抽。
    “不是，我教你。”他将轮椅推到她身边，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指尖轻轻落在她五指后，在纸上写下 “沈柟”二字。
    他的手没有移开，又捉着她的手写下“林阿娇”三个字。
    沈柟的字很好看，比如意班的老先生写得好多了，到底有多好，娇娇却说不出来。她生平头一回暗悔自己字认得少，连夸人也不知该如何夸。
    字落笔极有力，仿佛要穿纸而过，迫不及待地冲破什么。娇娇看着那字，想到自己竟然嫁给了一个字写得这么好看的人，心里便觉得不真切。
    以她的家世，至多嫁给街角卖大饼的钟大哥或者前街卖肉的小屠夫。像她这样在人前抛头露面过的年轻女子，有些家底的人是看不上的，不然高鸿也不会一直吊着她和韵芳，迟迟不给任何人一个答复。
    高鸿又算得什么呢？一个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戏子，身家不比钟大哥和小屠夫清白，却也看不上她。
    她心里都明白的，却还要和韵芳争，不过抱着那点儿侥幸罢了。
    在她这样的年纪，有些妄想也算不得过错吧？
    她垂下眼看沈柟，不防沈柟见她沉默许久、正也抬头看她，两人目光撞到了一处。
    这样看过去，正看到沈柟完好的半边脸，是高鸿演都演不出的翩翩佳公子，娇娇脸便突地红了，粉若春日枝头娇艳的花瓣。
    “在看什么？”沈柟低低地问，其声暗哑，引得空气都一阵震颤。
    “在看你。”娇娇一点儿也不怕羞地说：“你真好看。”
    沈柟半晌无声，松开娇娇的手，抬头将伤了的那半边脸露出来，音色亮了些，也疏冷了几分：“这样也好看？”
    初初看到这半张脸，娇娇的确嫌弃过；便是此刻看，她也忍不住抽一小口气。
    “不好看，可你还有半张那么好看的。”娇娇倒也不瞒他。
    拉低他，她站在他身边就不会那么不自在了。
    “若是这半边也不好看呢？”他声音越发凉了，面色也像打了霜一般。
    原来他不止脾气不好，脸色也变得这样快，娇娇越发理解杏儿和采蝶为什么怕他怕成那样了。
    她们若是被沈三少嫌弃了，哪里还有侯府这样的好差事呢？
    娇娇就不怕了，她本就是个赤脚的，大不了丢了这双鞋子。
    “沈三少，若是我的脸也是这样，看到昨天我大发脾气，你还会对我和颜悦色么？大概心里只会想丑人多作怪吧。”娇娇扭过身子，靠在桌前，毫不畏惧地对上他隐隐发黑的脸。“兴许我要伏低做小很久，又或者我特别对你的路子，你才会觉得我尚可容忍。老实讲，要不是贪看你好看的这半张脸，我一定忍不到听你昨天那番话，也就不会发现你心地实在很好，让我愿意为你留下来。人都有好和不好啊，为什么不可以多看自己好的，也不愿意别人只看你好的？”
    沈柟黑脸一甩，不回答她。
    这臭脾气！
    娇娇小心翼翼地揭起桌上的纸，看着自己从没被人写得这么好看的名字，又道：“字也好看，是不是我夸了你也不高兴？”
    沈柟仍旧不说话。
    娇娇便自说自话：“哎你看你的柟字里有个木，我姓里也带木，这算不算缘分呀？”
    沈柟还是沉默。娇娇斜眼去看他，见他脸色并没有那么坏了，心想再善变，也不讨厌好听的话呀，怎么就见不得人家夸他好看的那边脸呢？
    “沈柟，我哪句说错了，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娇娇凑过去，软声软气地说道：“我错啦，别和我生气了。”
    她把自己放得这么低，沈柟到底是个男子，如何好再与她置气？他终是不再生气了，却也不肯再提究竟她是怎么惹了他。
    娇娇没在侯府这种大宅子里生活过，却也晓得要是没人帮，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开始和打杂的张婆子套近乎。娇娇女工还算过得去，见张婆子脚上那双旧了，就趁不必守着沈柟时，悄悄给张婆子纳了一双鞋。
    “这是给少爷的料子。”张婆子老眼半睁不睁，眼神倒不差。
    “少爷赏给我了。”近几日沈柟心情一直不差，娇娇底气足得很：“先时是我不对，给您赔礼道歉了。”
    “讨好我这种捡饭吃的婆子，不怕她们笑话你哩？”张婆子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脚上的旧鞋，试了起来。
    “我不讨好您，她们也看不起我，有什么差别？”娇娇满不在乎地答道：“您要是高兴了，还有个人陪我说说话，这院子忒安静了，我从小没待过比这里更安静的地儿。”
    院门总是紧闭着的，只有送东西和月银进来时才打开，那道不大的门，锁住了一院子的人。娇娇不出去，是因为知道沈柟一定会不高兴；至于杏儿和采蝶为什么不出去，她就不明白了。
    沈柟素日里就不爱见她们，管得着她们出去不出去么？
    “那俩丫头家里犯了事，自己都紧张着呢，又不得少爷心意，哪里敢惹少爷不开心。”张婆子脱下鞋子，揣进怀里，将一双小脚又塞进鞋子里去。“有点脸面的都不来这里，少爷也不愿意出去叫人嫌弃。瞧着各个都慈眉善目，背地里说话不晓得多难听，侯爷看着是个心疼三少爷的，不也给他塞了个甩不脱的戏子？”
    听到自己也在里面，娇娇面上有些难堪，可张婆子说得又没错。她自己不也这么认为么？
    “三少的脸和腿……”娇娇压低了声音，生怕叫别的人听到：“怎么回事？”
    张婆子煽了煽火，扬起小小的一阵灰：“还能是怎么回事，那张脸惹的呗。”
    沈三少沈柟的母亲年轻时是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被沈老侯爷强纳为妾，生下了同样容貌出众的沈柟。沈柟不仅仅只有一张脸，文才也出众，又写得一笔好字，深得闺中女子仰慕。
    “我怎么不知道？”娇娇插嘴道。她知道张婆子说的多半没错，沈柟那半张完好的脸可不是好看得紧？那笔字不是连她这种门外汉都觉得好看？可她从前当真没听过他的名字。
    “都穷得要抛头露面当戏子了，听说还是个不成形的戏班子，能有什么见识？”张婆子十分鄙夷地嗤道。
    娇娇虽然不开心，却也没办法反驳。是，没错，贫穷限制了她的见识。
    “那会儿三少爷长得是真好看，有一回跟人出去游山玩水，叫山上的土匪婆子看上了。”张婆子叹了一口气：“土匪婆子硬要嫁给三少爷，三少爷心可高，怎么肯从哟？三少爷想逃走，土匪婆子就斩断了三少爷的腿，又划伤了他的脸羞辱他，要不是侯爷去得快，怕是命都没了。啧啧——”张婆子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又摇了摇扇子。
    娇娇听得目瞪口呆。从来只听说女人美得惹事的，没想到男人美得也这么惹事，看来那个谁美到被看死未必是传言。
    “所以他很讨厌别人说他好看？”待回过神来，娇娇灵光一闪，突然大悟。
    “你个没眼见力的丫头说了？”张婆子灵得很，一下就拆穿了她。
    娇娇不语，以示默认。
    张婆子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三少爷原本好好的锦绣前程，为着一张脸什么都废了，最恨别人提他的脸好看。你真是个蠢丫头。”
    “我给他道歉了呀，这两天他没生我气了。”娇娇梗着脖子争辩，掩饰自己的心虚。
    张婆子哼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娇娇起身要走，张婆子却喊住了她。
    “三少爷待你不错。外头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看你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小丫头片子，既然来了就安安心心待着吧，别叫三少爷伤心。”
    她心里清清楚楚的事，却被人教导，仿佛她是个傻子似的。娇娇便有些不痛快，又不好发作，只得淡淡应道：“我心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