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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章
承乾三十五年隆冬,圣僧玄清携徒赴孜贡万佛会。会天大雪,历三月乃至。其人闻清至,具宴而迎,宴酣问曰“圣僧舍中原而入藏,欲求名何?”清避席答曰“惟求通各处之佛法,弭各宗之隔阂。”诸僧与之辩经数十场。清依方辩对,咸出具表,皆得所未闻,莫不嗟服。终携百卷藏经归。时兖州瘟疫肆虐,十室九空。清亲施草药,祈福祝祷,停月余。其徒亦染疫,及春而亡。清痛之,三日不食
——《高僧列传》
“师父喝汤啦!红枣银耳羹配桃花饼,新鲜热乎的。”净圆从外面端着盘子,脚步轻快。玄清放下手里的经卷,无奈的看着她说“叫别人听见准以为是店里的哪位伙计。不是才用过早膳?”盘子的吃食很是精致。
“师父赶路辛苦,又需持戒过午不食,清瘦了不少该好好补补。”净圆盛出碗羹汤奉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收卷起经书供到架子上,“师父说这些经卷珍贵不可辜负,徒儿可都记得的。师父也赏个脸用些吧。这可是净圆自己做的……”她半垂脸,扁着嘴轻轻的说。这一路以来玄清对此已经放弃抵抗,乖乖喝了羹汤吃了饼,看她毫无悬念地满脸欢喜。从出发离开镇水寺开始,她都会在午膳前做点心给他。有次玄清敷衍了两句转眼就忘了这事,结果她闷闷不乐了一整天。
“天渐渐冷,膝盖疼吗?”
“不疼的,师父忘了净圆在药阁待了半月,身上的小毛病都被师叔祖七七八八的调养的差不多了!”自是去过的,但不是调养身子而是学了不少的医术。师父不愿她知,师兄却说漏了嘴。师父为了安抚仙尘观主自废了十年的武功修为,又以不能服众为由迁入后山的禅房自罚。她只恨自己位卑又不会武,不能帮师父恢复武力也不能阻止仙尘观主,只能竭尽全力的做些滋补的吃食。
“但为师瞧你依旧是瘦弱。”玄清说着习惯性的摸摸她头,青丝若云,绵绵缠在手上。
“哪有!这叫纤细啦!绯辞说时下女子都以瘦为美,不类前朝。”“净圆也会关心这些了……”玄清收回了手,目光寥寥地投向窗外远去的大雁,女孩大了爱打扮不算过分的,只是……
净圆没听出他话里复杂的心思,迫不及待的转过去说“师父瞧我簪的梅花好不好看?”
“不错。”初绽的黄梅点缀发髻,淡雅活泼复又得清香缕缕自是好的。净圆窃喜,师父以前从来都没有夸过她容貌衣著的。绯辞果然没骗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丽动人的女子易获怜爱。她唇边的小小的笑容明眸里闪亮的光彩,让玄清觉得有些刺眼——万事皆空,一副空皮囊也值得高兴?
“净圆…”他低沉地唤道,两指捻下那朵梅花,叹息。“师父…”他阴阳不定的脸色终于让她察觉有什么不妥。“这花本该在枝头盛开,如今……”
他没说下去净圆已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臊地脸上绯红一片,尴尬地低垂着头说“师……师父教训的是…佛祖教导众生慈悲为怀,我不该摘花,惹您生气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玄清宽和的说,把梅花放回她手心,“下次别再做犯就是了,至于这朵——净圆喜欢便戴上。”某种程度上玄清也算不上多严苛,比如他从不会抓住弟子的错处不放横加指责。
“没有镜子我看不见,既然是师父拿下来的就师父帮我戴好了。”她轻飘飘地说,语速快到连脑子都来不及反应——佛要亡我啊!——居然对师父说出这种话,四分抱怨,四分赌气,还有两分撒娇。咦——怎么没有斥责呢?怎么眼前的光亮被挡住了呢?白色一片的僧袍划过皮肤有不真实的柔软的温度,就像他的手。净圆已是愣愣地通红了脸。师父真的在帮她簪花……心都在乱跳!
绯辞说民间常以丈夫替妻子描眉梳发簪花为夫妻恩爱的表现。师父知道这个嘛?大概是不知道吧。师父是圣洁如云霞的高僧怎会理俗世?…也许师父知道只是毫不在意,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个小孩子,不用避讳。
心里顿时潮潮地难过起来,连着表情都僵硬了。玄清簪完花就见她一副欲哭无泪地沮丧模样甚为不解,思量片刻只当她是为了方才的事懊恼,说“净圆何时与为师生分成这样,为师并没责你便自觉不堪了。从前也不知是谁大胆的敢与为师顶撞争吵”
“师父——”听他提起以前自己的糗事,净圆脸上更挂不住了,委屈又可怜地瞧着玄清。
“好了好了,为师不打趣你了。外头梅花开的正好,不可辜负。可愿随为师同去看看?”
外出时为了方便,净圆改为男装僧人的模样跟在玄清身边。
“这里的梅花虽是初绽但也好看,若等到西风吹过拂下花瓣如星辰定是极美!”净圆拉着玄清的手走在梅林中。放眼望去林中三三两两地有不少郎情妾意的少年夫妻嬉笑恩爱,净圆尴尬又羡慕的,眼神闪烁地不敢多看。“
“的确。想来静思阁中的梅花大概也开了。”玄清说,倒是一片坦然。
“师父喜欢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份信念值得敬仰。”玄清淡淡的说,瞥了净圆一眼。
“呜——冬日苦寒,梅花不畏此方的幽香沁人。师父是不是又在责净圆懒散…?”
“那净圆可有认真?”
“呃……”她傻傻地挠头,就和小时候在玄清面前被他精深的禅理诘地哑口无言时一样,“人家以后会认真的,师父别在骂我了。”她拉他的袖子,又在他天空似的眼里发现了无奈的宠溺。
那梅花闻着好像更香了,“零落成泥辗做尘,只有香如故。净圆独爱。”
“历经世事不改初心,难能可贵。”他不轻不重的声音溶近冬日的暖风里。不改初心——自己的初心是什么?想要师父疼爱,想要做好一切让师父开心。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复又想到师父所说的初心大概是指虔诚礼佛之心,看来再懒下去师父真的要恼了。
“师父我们何时能到啊?”船摇摇晃晃地在水面上荡,船舱中闷热,桌案上的经文密密麻麻的叫人烦燥。诵经打坐本为静心,可对她却毫无作用。师父知道了又该训责。净圆倒了一大杯凉水灌下肚里。
“沿江而上再有十天就能到了。”玄清笑着看她仰头大口水牛般喝水的样子。小时候她和绯辞疯玩地厉害,每每跑回来到他这里诵经时,他都要先帮她擦汗,边听她咕噜咕噜的喝上好几杯水才能开始做正事。
“若觉得晕可以去夹板上透口气。”玄清说。
“过会儿吧。”净圆郁郁地翻翻经书,“今日该背的还未背完。”
玄清知道净圆是第一次坐船远行,前两天风大船颠簸的厉害她都没休息好,脸都白了还在硬撑。“不急在一时。为师做了绿豆百合汤过会儿记得去用了。现在陪你去甲板上逛逛。”
“呼——”净圆深深吸气,凉凉的风送来清爽的空气,大片流云徘徊在天空与江河之间的开阔地。她有点怕水,紧紧拉着他的袖子不放。
玄清安抚地伸手挽住她护在自己胸前说“别怕,为师在这里。”她微微侧头,他的下颚至面颊勾勒出坚韧又不张扬的线条,和淡然浑厚的声音一样叫她的心安然。远望江水,以及江面边际雪山绵延触及天空。沿途矮小土瓦房,大棵黄色阔叶树,映衬着透亮湛蓝的天色,在水汽朦胧的正午被氤去了轮廓。
“这里真美。”净圆贪恋的瞧着,大着胆子走到船头的桅杆边。“师父,帝京也有这么漂亮吗?”
“帝京繁华热闹,也很好,只是和此地的不同。”
“皇帝的宫殿是不是比镇水寺的人大殿还巍峨?帝京的集市也和山
下的一样热闹?有很多卖糖葫芦的…还有戏台子?”
“都有”玄清点头,她一脸向往,好奇又迷惑的模样叫他心酸自责。
“师父什么都知道啊…真好”她低垂眼帘说。
“什么都不曾经历的澄明总不比上历经世事后的澄明。净圆年少阅历浅,日后随为师四处走走可好?”
“当真?师父去哪里愿意让净圆同往?”
“自然的,你是为师的徒儿,有何不可?”
“没…没有”净圆夸张的摇头,忍不住笑起来,之前烦躁的心也安静了。
“师父这次为什么要入藏?听闻藏区环境恶劣不适人。”
“净圆可知镇水寺何以名满天下?”玄清不答反问。
“这…镇水寺是百年古刹,先皇下旨敕造,是皇家寺庙。”
“不对”玄清拉着她的手,语气难得带上起伏,“佛陀成佛至他圆寂,佛教本为一体。但之后因为侧重和对教义的理解不同分化为性、相、台、贤、禅、净、律、密八大宗派。各宗只奉本宗之佛,视他宗唯异类。”
“但师父不这样认为。”她想起杜少游一直在自己耳边唠叨的“溜须拍马抱大腿真言”,“就净圆学过的《楞伽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禅宗的根据,《华严经》《无量寿经》又是贤首宗和净土宗的经典。”
“然!”玄清凝视她的眼睛,那种堪称炙热的神采让她的心神也随之一荡。“弥各宗之隔阂,通各处之佛法,清毕生所愿!”他高大的身影在阳光的照耀下如此神圣,风鼓起宽大纯白的僧衣。他整个人如一尊欲飞冲天的巨鹰,远处——在大江的尽头,就是他最执念,最至纯的渴求。
“不对!”净圆小声嘀咕,博得他疑惑的目光,她的小手反过来用力握住玄清的大掌,“弥各宗隔阂,通各处佛法是师父的愿望也是净圆的目标。各宗隔阂虽大看,但出于同源。大可以互通有无,取彼之长去己之短,以宏我佛。”
“……净圆……”玄清低头,看着这个从小在自己座下受教的小徒儿,惊喜意外又感动。“这么多年,竟是为师小瞧了你。这些见底连净空都未必如你。果真是有慧根的小东西。”
哪里是有见地有慧根。只是临行前见师父带了不少各宗教义的经典一路研读,便猜想与此行的目的有关,这才逼着自己找来师父看过写有批注的经书典籍大致地看了一遍。
“净圆之前学了点绘画的手艺,眼下正好无事,师父借徒儿练练笔吧!”
“你啊!整日里都在胡闹”玄清拨拢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无奈又疼爱。“师父…”绵长的尾音,一如既往的软糯的声音,小身子在他手臂上蹭来蹭去。
“随你吧”话音未落,她就似阵风般跑回船舱拿来了纸笔。
“师父坐下,我来画。”
她低着头,画的很快,甚至不用抬头去看玄清现在的模样,她的脑海中,有一个最最深刻的影像。那影像如此清晰细致,许闭着眼睛,也可以描绘师父的面貌来。
纸上的人眉眼生动,明与暗,挺立的鼻梁,眉如远山青,唇边的笑容清淡似月华又似云翳,他的眼睛墨黑,像浸在一汪清泉里的乌玉棋子。
傍晚的船舱,暖橘色的烛光摇曳出一高一矮的影子。
“净圆可真的想好了?”玄清站在她身后,手掌按在她的肩上,那样的力度……带来微微的疼痛和莫名地踏实安心。“你虽自小在寺中长大又受教于为师,可为师从不认为你就必须出家。故而儒道之言,政商之道并市井之奇技淫巧都曾传授过你,若是……”
“真的想好了,师父。”净圆侧过身,凉凉地小手抚上玄清的手背,轻柔但坚定,“诚如师父所言,徒儿受教于师父。每日得闻都是精深大道,如何还能容得下其他。师父还记得当初问徒儿为什么想拜您为师时,徒儿的答案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时至如今,徒儿不改此心。”
“好。”玄清点点头。敬香,诵经,叩拜,直到第一缕青丝轻飘飘地落到自己的手背上……她的内心似乎受到震动……若是这剃度之仪是在寺中而非在这仓促的小舟上,该有九响叩问心扉铜钟,有方丈肃穆到会让自己心虚胆怯的问话和一群德高望重到等闲人不敢接近的寺中长老,会有……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巨大佛像。
还好……还好……此处只有师父。
三千青丝渐落……她微低着头,感受头皮上断断续续的,锋利的剃刀上传来的冰冷。剃刀落下的很慢,师父是怕弄伤她吗?
“净圆……”玄清轻声唤道。听闻女孩子珍爱这一头青丝更胜性命,以为自己的小徒儿多少会有点难过不舍的,却不想她竟然没心没肺地手上绕着掉落的发丝在玩耍。
“师父……好了?咦……这是什么?”净圆从蒲团上蹦跶起来,好奇地看着玄清拿出一个木质小盒子。
玄清将手中刚刚剃下的小徒儿的最后一缕头发用红丝带束起,放入盒中。“为师会好生收着。”
“师父……”净圆呢喃着低唤,暖黄光影下的他,唇边勾起清浅的笑意。她突然想抱一抱他,好像他的怀抱能安了她的心,他拥她入怀时的力度,能真真切切地证明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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