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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钊“嗯”了一声,挟着青团子正要再喂她吃一口,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吃这个了,你让他们把我的药端来吧。”
她向来最怕喝苦药,如今却能乖乖地把药喝得一滴不剩,她总是这样傻,以为自己把药喝干净,身子就会好起来,就能早一日见到孩子。裴钊心中抽痛,面上却不显,只是为她吃了一块祛苦的蜜饯,含笑道:“还想吃甚么?”
她摇了摇头,安心地依偎在裴钊怀里,十分满足:“青团子这么好吃,我想咱们的孩子也会喜欢的。等她长大了咱们就带她和阿铭出宫一趟,也让她尝一尝。”
裴钊慢慢将她搂紧,低声道:“你就不怕她到时候和你抢么?”
“怎么会呢?”她撇撇嘴:“咱们的孩子肯定是天下最乖巧可爱的孩子,当然不会跟我抢吃的了,就算她要跟我抢......”
她的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她的娘亲,有甚么东西自然都要让给她。”
裴钊心中抽痛,却依旧含笑看着她,轻声道:“有你这样的娘亲,咱们的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孩子。”
苏瑗总觉得今日的裴钊有些奇怪,,可究竟是哪里奇怪,却又说不出来,她想他这几日大约是累极了,便往里挪了挪,让他躺在自己身边,他的怀抱依旧如往昔一般温暖而宽厚,可不知为何,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好似许多忐忑不安的情绪,正慢慢往里渗进去。
裴钊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两天,到了第三日的时候总算去上朝了,待下了朝便又在暖阁陪着她,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心里的不安好似太液池旁的蔓草一般,近乎疯狂地四处蔓延开来,她晓得裴钊看出了她的惶恐,因他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意味,那双她最为熟悉的含笑眼眸,在她提起想去看看孩子的时候,就会登时暗淡下来。
不光是裴钊,端娘和云萝也是这样,有好几次,她分明看见云萝的眼红通通的,却还是对着她强颜欢笑,她只好装作没有看见,就连阿铭,也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言行举止间颇令人捉摸不透。
她再怎么不聪明,也晓得一定出甚么事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六天,这一日裴钊下了朝,又像往日一般径直走进暖阁来陪她,见苏瑗脸色比前几日好上了许多,便含笑道:“前段时间你一直病着,御医说最好不要轻易挪动,现下我看你脸色好了很多,不如明日就命宫人们收拾东西,咱们回朝阳殿去住,这里不过是个暖阁,不宜久居。”
她“嗯”了一声,有些怔忪地抚摸着手里的一件小小的兜肚,这是她几个月前亲手为孩子绣的,那时她不知道自己会生儿子还是女儿,所以拿不准绣甚么花样,还是端娘说,绣一幅花蝶就很好。
上等的绸缎摸在手里软滑微凉,她看着裴钊的眼睛,问道:“我甚么时候可以见孩子?”
伺候在一旁的所有宫人登时变了脸色,云萝张张口想要说些甚么,端娘却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两人带着宫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她有些害怕地抓住裴钊的手,又问了一遍:
“咱们的孩子呢?”
裴钊捧着药盏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随即道:“你先吃了药,我再慢慢告诉你。”
眼前这副光景,更让她确信一定是出了甚么事,她等不及让裴钊喂,抢过药碗三口并做两口地喝完,焦急地看着他:“咱们的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阿瑗......”她生平第一次,在裴钊眼中看到了逃避和无力,即使那只是一瞬间,可她还是看到了,她还看到,裴钊缓缓开口,有些吃力地告诉她:
“阿瑗,咱们的孩子......先天不足,已经......已经薨逝了。”
她想这一切定然只是一场梦魇,否则裴钊怎么会同她说这样可怕的话?“生来体虚......药汤亦无济于事......走时十分安详......未曾受苦......”
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的浩劫,苏瑗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兜肚,一时间竟有些呆滞。她这几日不是没有想过,裴钊他们这样处处掩盖,或许她的孩子身体有些虚弱,她甚至想,这孩子会不会有甚么地方是先天残疾,否则裴钊不会这样瞒她。可那又怎样呢?那是她的孩子,她是如此热切地盼望着这孩子的到来,无论这孩子是甚么样子,都是她心里最宝贝的人。
她在心里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从未想过,她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她的孩子究竟是哪里不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样荒谬而可怕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凄厉和悲恸,宛如一把匕首,登时便将人的心都剜出血来:“我要去看我的孩子。”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下床,不妨裴钊却紧紧抱住她,根本不让她动弹:“阿瑗,阿瑗你听我说,咱们的孩子已经走了,她的遗体已经入殓,你现下身子未愈,千万不能太过伤心,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知道你伤心,你想哭也好,想打我骂我也好,我都由着你,你同我说一句话,同我说一句话好不好?!”
裴钊真是这世间最坏最坏的人啊,她有些茫然地想,他从前从来没有没有骗过自己甚么,可这一骗,就说了个最可怕的谎言,她全身上下都冷透了,胸口渐渐泛起剧烈的疼痛,她都被骗得这样难过了,他还不肯说真话么?
还有孩子......
她一低头就看见了兜肚上的花蝶,要是早点晓得是女儿就好了,她还可以让端娘教自己绣那幅很复杂的蝶戏百花,即使绣得不好,可这也是她做娘亲的一片心意。用最好的茜素红绸缎,配上金丝银线,一定好看得紧。小姑娘家应当穿更好看更鲜艳的衣裳才是,她和裴钊的女儿一定生得很好看,她要让自己的女儿穿着所有小女孩都有的粉色罗裙,每日欢欢喜喜地采花扑蝶,才不要像她一样,早早地就被锁进深宫里,连一件鲜艳点儿的衣裳,都不能穿。
暖阁里安静极了,她看着裴钊焦急地喊着自己的名字,突然有些生气,他究竟要骗自己到甚么时候?可她现在脑子里乱得很,又觉得这就是一场梦,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没有摸到眼泪,心里更加确信,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不然的话,裴钊怎么舍得用这样的谎言来骗她?而她听到自己的女儿不在了,怎么会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呢?
噩梦没甚么可怕的,只要醒来就好了。她拼命挣脱裴钊的怀抱下了床,趔趄着就要往门外走,瞧,这果然是梦,就因为在梦里,她的力气才能大得可以挣脱裴钊的怀抱,可是很快裴钊又大步追了上来,紧紧地将她箍进怀里,她终于发了怒,用力想要挣开他,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鹿,澄澈而天真的眸子里写满了悲恸和愤怒:
“你放开我!我要去看我的孩子,我要去看我的孩子!”
裴钊究竟说了些甚么,她再也听不清了,因下一刻,她的心口一痛,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头,她觉得好生难受,下意识地抓紧了裴钊的衣襟,张口想要说些甚么,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那样血淋淋的红色登时在眼前蔓延开来,看得她心惊胆战,她感觉到裴钊将自己打横抱起,耳边仿佛听到他在大声叫人,暖阁里很快跪满了宫人,她只觉得厌烦,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还好......孩子没有看到自己这个模样,不然肯定会吓坏她的吧。
裴钊的身上满是鲜血,是阿瑗的血,他这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低头看着阿瑗的手,即使是在昏迷之中,她依旧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角,她那样义无反顾地把一颗心交给了他,那样欢喜地盼望着能带着孩子和他厮守一生。她是如此信任和依赖他,可到头来,他却甚么都做不了。
御医们很快围了上来,见状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下官们要为娘娘号脉,可......”
他毫不犹豫地将衣角撕下,仍然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明明是那么怕疼的人,可御医在她手腕上扎了好几针,她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他的衣襟都被鲜血湿透了,有宫娥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想为他擦拭,他几乎勃然大怒地一把将那人推开,
而苏瑗此时终于有了些反应,那双纤细得让人心疼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紧紧握住苏瑗的手,心里满是绝望。
很久以前,他曾经说过,他们二人在一起,倘若真的有报应,那就让他一人来承担,如今他果然遭了报应,还是这世间最惨烈最痛苦的报应,因阿瑗这样痛苦,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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