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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有这样一句话:
食得连城鲈鱼鲜,不羡长生寿齐天。
坐落于大周之东、寒江与螭海交界处的连城,上拥螭海惊涛,下踏寒江清波,自古以来便是水土肥沃、鱼米丰饶的长春之城。这里近海远内陆,与最近的桑城隔着一条不高不矮的崐同山脊,既没有天灾侵袭,亦不受战火纷扰,老连城人靠海而居,不事农桑只出海打渔,日子虽过得清苦,倒也自得其乐。
可自五年前城中忽然来了一帮陇中人后,这颓垣满目的连城就变了番模样。
那伙陇中人的头子为连城出了一大笔钱,将破烂木板铺成的古路古桥翻修一新,又将城令那拆东墙漏西墙的破官邸重新修了房顶。除此之外,他还将临海诸个渔村一一盘下,握着地契房契与渔夫们商定,日后再出海捕鱼要听他的调度、用他配给的船只,且所捕的上等鲜鱼俱要上缴到他开的酒楼,按数目品次定期结算工钱。
此举一出,竟教灰颓了近一甲子的连城慢慢恢复了武宗皇帝在位时的鱼乡盛景。而那位及时给涸辙之鲋递了口水的陇中人,则在城中最为繁华的东市街上,开了家名为“知足”的酒楼,就这么在连城长住了下来。
一眨眼五年过去,原本并不被老连城人看好的知足酒楼竟成为了以各色鲜鱼名满大周的天下第一楼。
秉持鲜味至上理念、诚信经营的知足酒楼,从珍奇的食材到独特的味道,从静谧优雅的环境再到久传不衰的口碑,无一不是同行中的上佳。来往的商旅过客尝过鲜后,纷纷赞叹东家手段高明、师傅手艺精湛,长此以往,就连老连城人都不愿再去原来的鱼头馆,由此这知足酒楼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渐渐的,食客们在大快朵颐之余忍不住开始好奇这位经商手腕高明的陇中老板到底是何许人也,知足酒楼中常有过路的富绅商旅想要求他一见,可均被婉拒,一来二去磨的日子久了人们才知道每月初一十五来店里查账的清俊小伙子姓齐,单名一个宴字,虽不是大老板本人,但也是正主身边的亲信,好歹也教看热闹传闲话的姑婆姨娘们有了些许谈资。
可连城人和外乡客并不知道,他们寻了许久的大东家就住在东市旁的那条街上,铁皮坠角的黑漆大门隔着别的店面,遥对着知足酒楼,门口上没挂对联,只挂了块玄色底的牌匾,上用金漆写了两个洒脱大字:齐府。
外人站在高墙外看不仔细,仰头望着墙内郁郁葱葱的各色林木,再看看不甚体面的外墙,便将这段长长的巷子误当做了一条街上几户普通人家的外墙,再也没了探寻的兴致。
毕竟只有齐府内的人才知道,这半条街都是齐东家的家产,府中住的不仅是主子和主子自陇中带来的亲信,更多的是每日在知足酒楼颠勺弄铲、送走了一方又一方食客的“鱼将军”;也只有齐府内的人才知道,这齐府与知足的正主是嗜鱼如命的陇中安城首富齐家大少爷,单名一个琇字。
齐琇者,字子荣,因是安城首富齐家的嫡长子,而在陇中一代颇有名气。相传他自幼时起便跟在其母齐刘氏协助打理齐家的“常乐酒楼”,随母学习经商之术,头脑聪明手腕狠辣,但为人很是沉稳神秘,从不愿费心对付客人,因此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有人说他是个文雅俊秀的翩翩儒生,也有人说他是个貌比女子的龙阳潘安,更有人说他是个面容丑陋的矮脚跛子。就在陇中的谣言越传越玄之际,刚及冠没几年的齐琇忽地抛下老母和胞妹,领着自己的亲信离了家,旁人不曾料到他竟不远千里、翻山踏川来到了破败的连城,更不会想到他在破败的连城一待数年,凭己之力令连城重放光彩。
不过,饶是外人口中的齐琇多么英伟,在知足酒楼二掌柜齐宴眼中,自家的主子依旧只是个因年近而立却依旧不着急娶媳妇而被老夫人赶出家门、上唇及下颌上的胡茬永远刮不干净、脸上不苟言笑肚子里倒是揣了满登登黑水、仅存的长处便是身长八尺长得还算看得过眼的——
市井奸商?
细长的凤眼微眯,垂首侍立在桌旁齐的宴微抬了头,墨黑的瞳仁转了两转,向桌上那盘松子桂鱼瞟了一眼,视线滑过自家主子群青色的袖摆后又大着胆子向上移了两寸。
眼瞧见那双乌木筷尖夹起来的鱼肉被重新扔回了盘子里,他心底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冷笑。
“这就是我每个月花银子供着的大师傅,哼。”
齐宴阖了阖眼,在心底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心道自家这位挑剔的主子又开始犯毛病了。
现下是酉时半刻,齐府正房的厅堂内已然点上了灯盏。古朴简素的厅室地当中摆着张不大不小的八仙桌,桌边围了两三个紫檀木绣面圆墩,就这么老老实实蹲在玄青砖石的地面上。穿了群青圆领袍、头戴乌银冠簪的齐家之主齐琇正坐在桌前,右手里拈着乌木筷子,一双凛刀似的浓眉紧紧地皱着。
桌边除了青衿儒服打扮的齐宴外,还站了个身穿粗布短衣、袖子挽起老高的的络腮胡大汉,看起来应是已界不惑之年,与长了一双俊雅凤眼的齐宴站在一块,甚是不搭眼。
筷箸敲击在碗碟中发出一声叮当脆响,齐宴闭了闭眼,暗自肉痛起这只被狠敲了一记的上好彩釉碟。
“我问你,”齐琇的声音徐徐而来,低沉醇厚,像极了知足酒楼里的招牌陈酒,“你在我这干多久了?”
络腮胡大汉呼哧呼哧喘了声粗气,悻悻答道:“回东家,到今年八月底就是整两年。”
齐琇抬眼看了看他,深棕色的瞳仁里满是嘲讽,“两年?看来你的手艺再好,也终究是到了尽头。”
大汉被他这句不紧不慢的话吓得呼吸一停,待顺过这口气后,赶忙为自己辩解:“我说东家,俺在这干了两年是不假,但您这只要我做鱼做鱼做鱼,这鱼品种再多,做法花样再多最终也就这几个样不是?清蒸红烧卤汁酱渍外带烤的炸的涮的炒的,俺这实在是——”
“可你拿我的钱为我办事岂不是天经地义,”听了他这半是无奈半是指摘的话,齐琇却依旧不为所动,“技穷了的话那便将这位子让出来,好给有才之士腾地方。”
“别别别!”冷汗热汗一个劲地往外冒,大汉连连摆手,恨不得一把抱住东家求他老人家把话吞回去,“我做我做,您说哪里不行,我这就给您换去!”
齐琇冷冷瞥了他一眼,扔了筷子掸掸绣着祥云的窄袖口,对他的狼狈视之不见。
“换?白白糟蹋我一尾桂鱼还没与你算账,你又能拿什么换?”
大汉浑身一哆嗦,肚子上的软肉颤了三颤,腿脚一软,险些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东家啊东家,”大汉垂着粗短的眉毛,哭丧着脸,活像刚被狠心丈夫无故修弃的苦妇人三声一做响地干嚎了好几嗓子,“俺孙席满跟了您两年,哪一次做鱼您不是吃得眉开眼笑的,您怎么能说俺还没条桂鱼值钱——”
齐琇毫不客气打断他假模假式的哭嚎,声音中隐隐含着怒意,“大周国内手艺好的厨子数不胜数,可这被你做糟蹋了的桂鱼却只有一条。说到底,你还真没一条鱼值钱。”
说罢,他撑着膝头站起身,背手在圆墩旁踱了两步,压了压火气,这才转身走到孙席满面前,对他道:“罢了,念在你跟了我两年的份上,今日的事情我便不再与你计较,只是你这齐府大师傅的位子必须让出来。”
刚燃起一丝希冀的孙席满,眼底的火苗被他最后那句话噗咻一声浇灭。开甚么玩笑,这齐府大师傅的位子可是多少人抢着想坐,若是这般轻易失了,休要说日后会沦为后生笑柄,这独居一院、婢女两名、月钱七两的好差事怕是普天之下再难找到。
他正想厚着脸皮向东家求情,紧接着便听到了齐琇丝毫不留情面的话语。
“从明日起你去酒楼做掌厨,月钱照旧,依然可以住在这。但要从独占的院子里搬出来和酒楼里的厨子们合住,配给你的下人即刻起调往别苑。别再和我哭穷,哭了也没用,我拿钱养你们可不是为了发善心的。”
齐琇说罢,又抬手指了指桌上那盘鱼,沉声道:“你自己惹的祸事,自己收拾了。”
短短一柱香的时间里,孙席满的心跳起跳落,见东家并不是要辞了自己,只是要把自己调到酒楼去掌勺,登时便狠松了一口气。
调到酒楼里也是美差事一桩,月钱照旧不说,还能得后生和食客们的尊敬赞赏,虽说院子没了,但在酒楼里时间久了,名声传了出去,保不齐日后就会有别的大酒楼来挖他的墙角。
孙席满咔哒咔哒打好了小算盘,这才安下心来用食盒收拾好饭菜碗筷,陪着笑,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瞧了半晌好戏的齐宴看他走远了,端了半天的肩瞬间便垮了下来。
他还以为自家主子要狠罚孙厨子一顿,没想到最后只是“贬谪”了事,这样良善作风还真是让他意外。
齐宴忍不住抬起袖口擦了擦眼泪,暗自喜悦自家主子终于知道良心为何物了,半晌他才想起来没了厨子便没法吃饭这件大事。
“主子您等等我,”眼瞧着齐琇已经快走到了房门口,齐宴忙收起怨妇哭门这套架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您这罚了老孙一时痛快是不假,但您这日后吃饭可怎么办啊,别人做的鱼您看不上眼,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手掌已经贴到门上的齐琇闻言,脚步一顿,撑着下巴想了片刻,这才转身吩咐道:“先叫林通顶上,这段时间里你尽快再寻个好厨子回来。”
“林二师傅倒是能顶上一段时日,”齐宴一张文秀的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可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这厨子找起来多难,光酒楼里那几个切菜师傅,我就足足跑遍了寒江左右十来个县,您这说辞就辞,搞得人家闻‘齐’色变,再这么下去哪还有师傅愿意来啊。”
“不愿意来?这等优渥的报酬还有人不愿意来,真是可笑。”
“主子您不能总想着出了银子就能买着东西,您看莹二小姐招婿这么多年,年年加东西,不还是没人敢去‘揭皇榜’?”
“那是因为皇榜已经有主了,”齐琇瞥了他一眼,冷笑,“不愿意来?那这次我就教他们非来不可。”
齐宴被他这声冷笑吓得骨头一紧,嗫嚅着叫了声主子,“主”字方说了一般便被打断。
“今年七月,酒楼五年大庆,到时候就在那摆个擂,比赛做鱼,胜者可得螭海鱼将军的名号,我就不信那些贪图虚名的厨子会不来。”
“给我放出话去,就说连城知足酒楼要办一场百川之宴,广邀天下大厨在此以鱼会友,一拼高下,胜者除了名号外,可得白银千两。”
语毕,齐琇吱呀一声推开房门,留下傻眼的齐宴甩手而去。
随着他的远去,厅室梁上悬着的宫灯忽地晃了晃,一道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的气息越过齐宴身畔,从敞开的门间溜到院中,又乘着初夏傍晚的凉爽清风辗转来到惊涛苑外的伙房。
那道已快凉透的松子桂鱼此刻正放在临窗的灶台上,不远处刚被贬了职的孙厨子正蹲在红泥小灶台前咕噜噜热着酒,案板上放着几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看得出他这是要借鱼下酒,好好给自己开顿最后的小灶。
微风自窗口涌入,悠哉拂过那盛着松子桂鱼的瓷盘,不一会便向窗外原路而返。
天边火烧般的夕阳渐渐落幕,天地微黯,院中少了光亮带着风也变得冷了起来。
风中隐隐传来了女子的声音,清如寒川,濯如山泉,清透得比这阵风还要多上几分寒意。
“大师傅,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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