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公主传奇

第七回 童谣谶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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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玉面神尼和砖儿懈怠,杨广矮身钻到苏夔身边,拉了拉苏夔的衣袖道:“我有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将一个由小木方拼接而成的物事递给苏夔。
    “哦,鲁班锁!也不是啥稀罕玩意。”苏夔道。
    “你再看看。”杨广道。
    “噢,这……”苏夔眼睛发亮,道:“借我玩玩,这等形制却未曾见过。”
    “来,他们抚他们的琴赌他们的气,我们且去后院喝酒,玩些新奇的玩意。”杨广扯着苏夔往厅后走去。
    见苏夔走了,程铁牛立马跟出来:“听他们喝茶弹琴,淡出个鸟来,俺们自在吃肉喝酒去迄。”
    后院的精舍是苏夔常来常往的地方,当下领着哥几个进了自己住的那间房。
    “小二,”杨广掏出一颗金子扔在地上道:“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那些吃剩下的千万别上。我们哥几个好好开心开心。”
    小二站着没动。
    苏夔道:“快照杨兄弟的话去做,杨兄弟有金子,我没有金子但有鞭子。”说着,真从怀中掏出一个软鞭。
    小二只15、5岁年纪,原也是个顽劣之徒,唯独怕芈正和苏夔,怕苏夔尤甚。乖乖地下去,吩咐厨子热上酒,重新整治几个好菜,收在冰窖里的几样野味也翻了出来。
    落座后苏夔急不可待地开始鼓掏那件鲁班锁。这不是一般的鲁班锁,足有二十四方纵横交错,设计精妙。一般的鲁班锁只有六方,复杂的有九方、十二方,像这等二十四方的,已经穷尽了人的智力。
    “这是什么鸟,杨三郎,却将来蛊惑我们三哥?”程铁牛道。
    “住嘴!”苏夔道:“不知道是哪位仙人穷尽智慧造出来的奇巧物事,岂能由你铁牛随口亵渎!”皱着眉头,对杨广道:“杨兄,平素鲁班锁到我手里只须瞅两三眼,无不能解。这神物我揣摩许久了,却无半点头绪。并且,只要凝视,就头昏眼花,双耳鸣响。杨兄弟,难道你能解?”
    “自然能解!”杨广道:“若不能解,我揣着干嘛?”
    “是了,高人造这神物出来,必附了解法,杨兄弟必是得了解法。”苏夔道。
    “这神物是我花费了几个月时间,在长安城里掘地3尺才从大内武库里找到的,原是附有解法,我不想让世上第二人知道解法,扔在香炉里烧了。嘿嘿!”杨广一副得意的样子。
    “现在杨兄弟是唯一知道解法的人,天下人都得求杨兄弟了。”苏夔道。
    “是的,我正是这般想法。说实话,我有那解法在手,破解这神物也花了3日。这解法共八八六十四步,合六十四卦之象,只要错一步即不能解,端的奇妙无比。”杨广道。
    “我也是个嗜好此等玩物之人,一直自命为个中高手,今日不得不拱手服输。”苏夔道。
    一会儿,小二端上酒菜,苏夔连敬杨广3杯道:“不知杨兄能否将这解法传授与我?”
    “喝酒喝酒,”杨广又敬了苏夔3杯,6杯酒下肚,摸着肚皮道:“这才好受点。从昨日到今日,十二个时辰没有沾酒的滋味了。”
    “杨兄弟果然好酒量。我听铁牛说你一口气喝了3杯‘玉液琼浆’尚不相信哩,看来是真有其事了。”苏夔已有些醉意。
    “那才是好酒!那才是好酒!苏兄不该说,不该说。说了这酒可咋办?难喝,难喝,难喝。”一口气又饮了3杯。
    小二刚好听到了,嚷嚷:“我们店里这酒有名的,唤作‘挑花醪’,怎么会难喝?苏先生说好喝,焦天师、徐天师也说好喝,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难喝难喝难喝’啦?”
    “欸,怎么老是打岔。你走吧,走走走!不叫你就不要来。”苏夔挥手道。
    “三哥,这姓杨的委实不知道好歹!”程铁牛道:“这等美酒,千里难寻,竟然说‘难喝难喝难喝’,再说,我替你打他。”
    苏夔道:“你没有尝过‘玉液琼浆’,自然不知道这酒与之相比差了何止千里万里。”晓霜姑姑曾经让他尝过一丁点,宝贝得紧。想起“玉液琼浆”并不用来豪饮,乃是玄女宗用来增进功力的秘药,说是“酒”,乃是不知其中之妙。这杨广将此等宝物当做酒一般糟蹋,想必晓霜姑姑十分心痛。这杨兄弟委实是一个调皮捣蛋、万人见万人嫌之人。他忘记了自己是多么的调皮捣蛋、多么的被人嫌弃,只不过因为他父亲的原因,大家的嫌弃表现得委婉而已。
    “什么‘玉液琼浆’,难道有‘桃花醪’好喝!”程铁牛道:“想喝‘玉液琼浆’须等个3年、5年,还得先打坐七七四十九天,勤勤恳恳,小心翼翼,又须有大智慧,领悟得了练功的口诀,如此这般,每月方得小饮3杯。这‘玉液琼浆’再好喝也索然寡味了。”程铁牛没想过要喝“玉液琼浆”,别的不说,光打坐七七四十九天,仅以清水为食,这遭罪他就难以忍受。
    “二弟,”苏夔经常这样以秦家哥哥的口吻称呼程铁牛,“大哥说你愚笨断没有说错,赞你家东西你还有意见呀!”对杨广道:“且不理会,这寡酒多少也喝几杯!”
    杨广道:“这酒其实不差,是桃花峪中的酒太好。苏兄,你我一见如故,不如结拜了如何?这天下好玩的东西太多了,你我兄弟当相随玩耍个够!”想着从天下搜罗的名目繁多的各种奇巧物事,不禁心痒难耐,恨不得拉苏夔立马赶回长安,闭门不出,好好儿把玩研究那些好玩的物事。杨广从小就喜欢奇巧的玩具,不过,会玩那些东西的人实在太少,很难找到情投意合的玩伴。现下交结了这冰雪聪明的苏夔,心中说不出的快意。
    苏夔一心想得到这24方鲁班锁的解法,便道:“好,来来,你我结拜为兄弟。”
    两人便跪下来,对着终南山太乙峰方向朝拜,嘴里念叨:“各路神仙,各方菩萨,今日我杨广、苏夔结拜,有我玩的便有他玩的,无时不玩无所不玩,立下此誓……”
    站起来,苏夔对程铁牛道:“现在杨兄弟是大哥,你得降为三弟。”
    程铁牛这才醒悟过来,急道:“是你们两个结拜,我完全没有参与,凭什么我变成三弟?是不是以后我不能打他?”
    “咦,还打?你这小子,想犯上作乱?秦家大哥早说过:‘你我三人,既成兄弟,三人之父母,皆我之父母;三人之兄弟,皆我之兄弟。同生同死,不许违誓!’杨兄弟是我的兄弟,所以也是大哥的兄弟,更是你的兄弟。你敢违誓?”苏夔朗声道。
    程铁牛道:“呀,结拜誓言中有这几句吗?我来背背:‘今于终南山中,太乙蜂下;重峦叠嶂,钟灵毓秀;有凤来鸣,有龙来迎;三子执手,相爱如亲……’哎呀,三哥,当下我就说你拟的这誓词太长,你我都背不下来,你绝不同意:‘连这誓词都被难住,今后兄弟有难,你定会知难不进,畏难不前,兄弟之情,乃成苇草;兄弟之义,犹如放屁!’咦,这几句我倒背的,誓词要写成这样就好了。”
    “还不快背!”苏夔道,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扔给程铁牛。程铁牛如获至宝,对着羊皮上的誓词大声朗诵:“三人之父母,皆我之父母;三人之兄弟,皆我之兄弟……”
    不久前,苏威呼杨广兄弟,苏夔要程铁牛呼杨广叔叔,这会儿倒没有一个人记得了。
    “理当庆贺,理当庆贺!小二,再温酒来,再热菜来。”杨广道,“三弟也吃,三弟也喝。”招呼程铁牛。
    “早该喊我了。”程铁牛一屁股坐下来,先往嘴里倒了半壶酒,再扔了半斤肉,连连称赞:“好,好,好。”
    3人放怀豪饮,酒至半酣,杨广道:“夔弟,我将解法传授与你,你记下,3日之内便能解开这方锁。”将嘴附在苏夔耳边,细细说了解法,足足小半个时辰,口诀方才背完。揭语四句,解法六十四句,合六十八句,三百五十二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我再传你两遍,你听着……”杨广道。
    “大哥,你不必再传,我已背下。”苏夔道。
    “啊,四弟是玩笑吗?一遍就能背下来?”杨广道。
    “大哥请听……”苏夔便原原本本将口诀背了一遍,背完,喜道:“真真奇妙。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说完,开始拆解鲁班锁,不到一刻钟,便已拆解完毕。
    杨广道:“四弟,拆的倒挺快,装却难了。”
    “嘿嘿,拆得就装得。杨兄弟看着……”说着,将24根木方一一拼装上去,不到一刻钟,拼装完毕,递给杨广:“大哥请看。”
    杨广接过一看,24根木方合为一个整体,无一丝缝隙。杨广叹道:“四弟真是高人。京师的青年才俊我全试过,许多人连口诀也背不下来。只有一个人被下口诀,花了3天时间拆,花了3天时间装,整整6天才拆装完毕。你如我,我也是一遍背下口诀,一刻拆完,一刻装完。你、我乃真兄弟也!”说着,连饮了3杯。“四弟不胜酒力,不饮也罢。”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将酒杯掷到地上道:“可惜,可惜,你我都不如一个女子!”
    苏夔奇道:“哪个丫头这般厉害?不可能吧,大哥!”
    杨广道:“真真实实,哪能胡说!当时我就长叹‘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可惜呀!可惜呀!”
    苏夔道:“杨兄且莫叹气,她不过也是一遍记下口诀,一刻钟内拆解,一刻钟内拼装。快也好,慢也罢,跟你我相去不远,况且,她只这一件事胜过你我,我们胜过她的何止10件、100件!”
    杨广道:“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叹气了!诶,四弟,她可没听我的口诀,将这24方鲁班锁拿在手中,口中道:‘这等奇妙,这等奇妙。’便将它解了。又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便将它装上。须臾,玩了一遍,时间在分秒之间。”
    苏夔道:“啊,有这等神人!我苏夔好歹要会一会。”
    杨广道:“会一会不难,只不能让我爹爹知道。”
    苏夔道:“这事还扯到大哥之父了?大哥之父是何人?大司马上柱国大将军,权柄天下,势力赶超当年我那外公。”苏夔的外公乃宇文护,把持朝政十数年,废立数帝,乃是北周的奸臣。
    杨广却不以为忤,道:“四弟有所不知,那女子乃是当今梁国的公主,我未过门的媳妇。我带你去见我未来的媳妇,这事怎能让我爹爹知道呢?你不该去,我也不该去。不是好奇,我也是不会去的。”
    “大哥这般美好年纪就订下了媳妇?从此便要被媳妇儿管着了,苦呀,苦呀!”苏夔想起自己的表妹,比他小几个月,最爱做的事便是管他,刁蛮无理不算,动不动就去父亲、母亲那儿告状。他做的许多事情,本来天衣无缝,无人知晓,都被这表妹告发。偏偏这表妹死了父亲,母亲再嫁出门,就住在他家里。苏夔从小受他欺侮,痛不可当,偏偏的,父母却要撮合他俩订婚,只等苏夔年满14,便要将表妹嫁他为妇。为此,他不愿意呆在家中,想拜徐天师的师父焦天师修道,也是想逃避表妹。
    “是呀!只有夔弟懂我,只有夔弟懂我!”杨广禁不住两行泪流出来。
    杨广天性好玩,虽然年满16,心中却只贪恋琴棋书画和各种奇巧之物。萧美娘被送到长安城中,他一直没放在心上,一日,听人说此女聪颖,小名“赛诸葛”,是梁国有名的“玩家”,不仅精通琴棋书画歌赋,而且擅长各种奇巧物事,心意大发,躲在姊姊杨皇后车中,混到萧美娘寄居的馆中,一心要与萧美娘比试一番。谁知琴棋书画歌赋,样样不如萧美娘。无奈,杨广掏出这天下奇难的24方鲁班锁,以为自己稳赢了这一局,多少能挽回面子。结果,自取其辱。临别前,萧美娘对杨皇后道:“想不到姊姊宫中有如此冰雪聪明的侍女,能否借她一用?”
    杨皇后笑而不答。
    杨广大感挫败,心想这萧美娘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又有这等才华,今后,在闺帏内外我杨广岂不都得低头?回到府中数日不吃不睡,后偷跑出长安,却又另有一番际遇。
    苏夔也陪着哭泣了一番,用衣袖擦擦眼角道:“这24方鲁班锁她凑巧解开了,难不成样样奇巧之物她都能解开?大哥难道没让她试试百巧板、九连环、华容道之类的玩具吗?”
    杨广道:“试了试了。我不甘心,第二日男扮女装又进了国宾馆,提了一袋子奇巧玩具。嘿嘿,不说了,不说了。”
    没有难倒萧美娘不说,凑巧母亲独孤氏带着几个婢女上门看望未过门的媳妇。他躲无处躲,藏无处藏,被娘一把揪住,轰了出去。萧美娘一副无辜的样子,问未来的婆婆,为何对杨皇后的侍女如此粗鲁。独孤氏答,此女向来无礼,又好吃懒做,一味只讨好主子,虽然有些才艺,却也不值得褒奖。左右的婢女个个偷笑不止,真是丢尽颜面。
    “四弟,三弟,来,喝酒,喝酒。”杨广一脸悲戚。
    “我这一辈不找媳妇。我跟我娘过日子。”程铁牛喝酒吃肉,汤汁四流,胸前衣襟上旧油污添上新油污。
    却听得外堂传来“嘣”的一声,显然是琴弦断了,苏威长叹道:“罢了罢了,这是天意。我和宇文公主都输与了你,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原来那宋晓杉果真是聪明女子,虽被魔邪所惑,却端的才华横溢,加之横行江湖数十年,阅历丰富,老谋深算,故此赢了苏威与宇文公主二人。
    此番比试约好比试五回,赢三局者胜,已经比了四回。
    第一回,玉儿奏了一首《高山流水》,讲的是伯牙、子期以琴会友的故事;玉面神尼回了一首《落雁平沙》,以雁群于天空盘旋顾盼之形,喻清秋寥落之意。
    第二回,苏威抚了一曲《梅花三弄》,讲的是梅花不畏寒霜,迎风斗雪的顽强品格;玉面神尼回了一首《阳春白雪》,表现了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兴荣,生机勃勃之象。
    第三回,苏威抚了一曲《渔樵问答》,取儒士归隐山林,垂钓、砍樵之意,“山之魏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歌之悠悠”尽在曲中;玉面神尼回了一首《胡笳十八拍》,端的是凄楚不堪,哀婉直透人心,浩怨直斫胸肺,听得在座的个个悲伤,人人断肠。
    前三回,宇文玉儿与苏威联手只赢了一回,两回算是玉面神尼赢了。
    第四回,苏威改让玉面神尼先奏。玉面神尼奏了一曲《汉宫秋月》,讲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汉宫数岁不见君,孤芳自赏悲怨深;一朝嫁作胡人妇,故国千里听琴音。”苏威回了一首《逍遥游》,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乃至于“逍遥”。听了之后,高堂之人无一不怡然自乐,犹如御风而行,为所欲为。此一回,当是苏威赢了。
    第五回乃是最后一回,成败在此一举。
    玉面神尼面色凝重,沉吟良久,方抚琴而奏,金玉之音,铿锵不绝,此乃《十面埋伏》,描绘楚汉相争,汉军困楚军于垓下。于琴声中可见两军决战,声动天地,瓦若飞坠。仔细品味,可听到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突然间琴声低吟,乃至沉寂,过了很久,琴声又起,哀伤怨恨之气弥漫天地,为楚歌声。继而听到楚霸王项羽悲歌慷慨之声、告别爱妾虞姬之声,铿锵中夹着缠绵,奋勇中带着悲怨,刚强中展露出绝望……项王突围后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汉兵蹂践争项王声……此曲原是琵琶曲,玉面神尼于数载前偶然得了高人改编的琴曲,勤加练习,终有大成,代表了她琴艺的最高境界,果真不同凡响。
    听琴的人刚开始神情激奋,继而紧张、惊恐,最后涕泣俱下,哀恸莫名。窗外阳光晦暗,屋后流水呜咽,只觉天地荒芜,鸟兽无踪……
    良久,苏威掷杯于地,悲怆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何以帝王将相为刀俎,平民百姓为鱼肉?刀斧加身,理应起而相抗。我等士人,不替百姓请命,却于此精舍清谈,悲哉!哀哉!”
    “哼,哼,”玉面神尼冷冷道:“输了便是输了,何苦装出圣人样貌,悲天下之不可悲,怨天下之不可怨?你我都是凡人。士人也好,百姓也好,自古皆是弱肉强食。不如随我修道,机缘巧合,也许能练成长生不老之术,自是逍遥世外,无拘无束。”
    苏威道:“却不能未试认输,且让我奏一曲,你听着!”便奏了《广陵散》,哪知才奏了3、5个音,“嘣”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苏威长叹不已。
    “老婆子!”忽听一人断喝:“要我等加入你的门下,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不答应!”
    “我也不答应!”
    众人循声望去,不禁忧心,原来是苏夔、杨广、程铁牛三人。苏夔手中提着一坛“桃花醪”,时而举起狂饮一口,两颊通红,头发凌乱,一双醉眼在玉面神尼脸上游弋,真真是“举觞白眼望青天”。
    玉面神尼大怒:“小醉鬼!输便是输了,为何言而无信?苏无畏教得好儿子,这般懵懂,岂不让人耻笑!”
    “喂,不可辱我爹爹!”苏夔喊道,朝玉面神尼啐了一口浓痰。
    苏夔狂怒不已,啐这口浓痰用了全身力气,径直朝玉面神尼脸上飞去。这等污秽之物,宋晓杉既不能接也不能挡,急切间抄起一只茶盏扔出去,正好接了那口浓痰。那痰在盏中滴溜溜转了数圈,又飞出来,却拐了一道弯儿,朝程铁牛面门砸过去。苏夔、杨广俊逸风流,聪颖不凡,是她心爱之人,故此不跟他们为难;程铁牛扎着两根朝天髻,黑皮糙脸,蠢笨如牛,便起心要羞辱他。程铁牛正端着碗喝酒,那痰“啪”的一声,落到碗中,待程铁牛反应过来,痰和酒都进了肚中。程铁牛“咦”了一声,觉得酒不对,却不知是玉面神尼作崇。
    “老婆子!原来我还叫你神仙奶奶,却如此龌蹉!吃我一剑!”苏夔见玉面神尼辱了自己兄弟,便拔出腰间短剑,要拼死报仇!
    “夔儿!”苏威惊呼!他学富五车,见识超人,兵家剑道,无理不通,无法不晓,却偏偏未曾修炼武艺,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就要伤在玉面神尼手下。
    “道尊手下留人!”玉儿腾跃而起,一把拉过苏夔,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到一丈之外。饶是如此,手腕上却挨了玉面神尼一剑,鲜血淋漓,洒在地板上。亏得玉面神尼并不愿取苏夔性命,只是要让他吃些苦头,故此玉儿腕上的伤并不严重。
    “宇文公子,”苏威道:“敷上这‘黑玉散’,皮外之伤几个时辰便可愈合。”对玉面神尼道:“今日是我等输了。‘九天玄音’奉上。我立即默写《琴音剑气谱》,也奉给道尊。只是收我等为徒之事,我等绝不相从!道尊如果相逼,在下立马刎于你面前!”
    “爹爹,”却听得苏夔喊道:“神仙姊姊怀中有嵇康著的《广陵散》曲谱,我偷偷地拿来瞧了一瞧,果真是神仙之作,胜过缪传的伪谱何止100倍、1000倍。我在心中操演了一遍,也就有一、两个地方不得其解,这一生气,我心中倒明白了。原来人不到极癫极恨不通大义,不到绝地绝境不晓生死。只有无法无天、无生无死、无琴无谱方能奏出此神曲。请爹爹让我一试。如果输了,我来当她的好弟子。”
    苏夔摇摇晃晃走到堂前,并不看玉面神尼:“且让一让,我来试奏嵇康之所作《广陵散》。神尼如果怕输,不让我奏也罢。”
    “哼!”玉面神尼拂袖离开琴桌,站在一旁。
    芈正道:“公子且慢,请让我接好琴弦。”
    苏夔挥手道:“只6根弦足以,便一根弦也能奏得!”大大咧咧在矮凳上坐下,却够不着古琴。没奈何,只得站着,倒很合适。打了个酒嗝,长啸了一声,叹道:“聂政呀聂政,古人不懂你,唯嵇康懂你;嵇康呀嵇康,时人不懂你,唯苏夔懂你!”真是“酒后高歌且放狂,眼前闲事莫商量!”散开发髻,扯落衣衫,袒胸露腹,放浪形骸。
    据说,嵇康一直没有将《广陵散》传授与他人,最后一次奏《广陵散》是在刑场之上。当时,嵇康的好友吕安被其兄诬以不孝,嵇康出面为吕安辩护,权臣司马昭的心腹司隶校尉钟会乘机构陷,判处嵇康死刑。嵇康清楚,自己因为忠于曹魏,不愿意依附司马家族,早就被司马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编造的理由又如此牵强。
    苏夔想象嵇康在刑场上从容不迫、举杯饮酒的模样。在那尔虞我诈、斗富逞能、乌烟瘴气的世俗里,犹如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绽放出生命的质朴与辉煌,真是丰神俊彩、举止适逸。三千太学生身着长袍广袖,黑压压跪在朝堂前,向朝廷请命,要求赦免嵇康,更要求拜嵇康为师。整座都城都在叙说嵇康的故事,都在传颂嵇康的品德。那几个拨弄是非的小人,操纵朝政的权臣,在这汹涌如海涛的舆论场中瑟缩、惊恐,生出更多的嫉妒与丑恶。嵇康坐于高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那飞扬激荡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他并不害怕,更不后悔。他觉得如果能怡然修道,将生命与天地浑然一体,这是人生的高潮;从容赴死,诠释生命的本质与品行的高洁,洒一腔热血而感召士人,这也是人生的高潮。他以他的死,验证这世界的丑恶;他以他的死,打动可以打动的心灵;他以他的死,作为最后的归隐……他肉体的生命结束了,精神的生命刚开始。这正像聂政,以死成就千古绝唱,成就真正的辉煌与永生。
    嵇康顾视日影,向兄长嵇喜要来了自己收藏的一架绝世古琴。虽然他的形体时常无状,他的琴却日日擦拭,永远清洁精致。这时,天暗下来,没有风,树和云一动不动……
    苏夔年纪虽小,却一直痴迷嵇康的故事,一直仰慕嵇康的人格,一直钟爱嵇康的文章……他以为,他是嵇康的转世。他的人生也一样要绽放出辉煌。他如癫似狂,将自己化作了弦上音符……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音乐中……
    “道尊,原是你输了。”良久,苏威打破沉默道。
    玉面神尼不答。她在想,这唾手可得的胜利却被这么一个黄毛小儿打碎,自己实在是不走运呀!从小到大,简直没有走运的时候!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多么辛劳,怎么也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唉,看来要光大无量宗,取代玄女宗,路漫漫其修远兮!她有些丧气。不,不行!不能听任命运的摆布。身体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喊。她摇了摇头,清醒过来。魔障呀!差点让自己失去理智!她喃喃地道:“我输了,输了……黄毛小儿竟然有这等奇才……”她已经准备好了飞剑,一旦放出去堂上所有人将会变成尸体,然后化为血水,最后成为虚无……这原本是剑道中人对付十恶不赦的奸人才用的方法,她已经用过多次,再用一次也增加不了自己多少罪孽……她面露微笑,谦恭有礼:“我将‘九天玄音’送与尔等,将我这个女弟子也送与尔等,杨广愿意跟我走就走不愿意就留下……《琴音剑气谱》我不要了,《广陵散》我也不要了……”她便说边走,已经快走到窗边。
    “妖孽!”突然,所有人都听到一个声音,中气充沛,令人神情振奋:“尔非僧非道,非人非妖,却还有胆子来终南山中胡闹,难道不怕‘五雷轰顶’吗?”
    “师祖……师祖……”玉面神尼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五雷轰顶”是玄女宗惩处叛徒,清理门户的专用功法,也可用来抗敌。中此功法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虫噬骨,万箭钻心,号泣不绝,经七七四十九天方死。宋晓杉为首徒的时候听师祖、师傅说起过此功法。此功法桃花峪已超过100年无人练成,只昆仑山中归隐的一个200岁的老道还会此功法。那老道一个人居住在雪山之顶,当时已经好几十年没有露面了。
    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他人的身影。
    玉儿瞧见了玉面神尼袖中的飞剑,站起身,剑指玉面神尼。
    “还不快去!还不快去!‘五雷轰顶’来也!”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师祖饶我……师祖饶我……”玉面神尼跪倒在地,拜了3拜,突然爬将起来,纵身窜起,却一把抓住杨广的衣领,犹如拎一件玩偶,利箭般从窗口斜射了出去,刹那间消失了踪影……
    事起仓促,屋内人个个目瞪口呆。
    等了许久,并不见玄女宗祖师爷现身。
    众人无计可施,叹息了一番,都觉得疲惫不堪。
    芈正收拾了一间上等客舍,安排宇文公主住下。苏威父子各自回房。程铁牛自然跟苏夔同住。
    第二日一早,苏夔唤醒了程铁牛,便要出门去寻杨广。程铁牛不愿去,苏夔免不了数落了他一番。正吵闹间,却听到屋子里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苏夔朝程铁牛使了个眼色,两人蹑手蹑脚,四处寻找。卧榻后无人,屏风后无人,案几、桌子下也无人。
    “三哥,你多虑了。”程铁牛道。
    苏夔捂住他的嘴。
    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回听清楚了,声音从角落里发出来。角落里并排放着三个樟木做的大栊子,四四方方,每一个长宽3尺,深4尺,顶上有盖。两个放着衣被,一个放苏夔收藏的杂物。苏夔踮着脚走过去,放杂物的栊子里果然有动静。奇怪的是,栊子盖是盖着的,盖上的铜搭扣也是扣着的。是谁恶作剧呢?栊子里的是什么动物?
    苏夔拾起一根木棒,朝程铁牛招了招手。程铁牛也拾起一根木棒,跟了过去。两人一个站在栊子左边,一个站在栊子右边,摆好架势。
    苏夔挥手比划:一、二、三!猛地拉开栊子盖,一颗毛茸茸、乱蓬蓬的头钻了出来……
    “甭打!”苏夔话音未落,程铁牛“嘭”的一棍击在那颗头上。还好,程铁牛反应快,听到苏夔的喊声,减了手上的力气,十分力气只使了一多半。饶是如此,栊中人被打得天旋地转,晕倒在栊子里。
    “打什么打,傻子!”苏夔道。
    “是你要我打的,现在又赖我了!”程铁牛道。
    “还委屈了你啰!也不看看打的是甚么!”苏夔道。
    “是甚么?大尾巴妖怪还是那个老妖婆?”程铁牛道。
    “你没长眼吧!不知道自己看。”苏夔道。
    “我不敢看哩!真是妖怪那多吓人!”程铁牛道。
    “你自己长得也跟妖怪差不多好不好!牛妖!”苏夔道。
    “三哥,你总是要占二弟的便宜!”程铁牛道,也不生气,生气是生不完的。明明他是三弟,却偏偏要我程铁牛称他三哥,明明我程铁牛是二哥,他却称我为二弟。他一会儿做哥,一会儿当弟,保不准哪天自己当自己的爹。想到这里,程铁牛咧开嘴笑了。便探头去看栊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忽儿又想起刚才那东西就是探头挨了打,自己可不能有样学样,同样挨打。便又缩头回去,嘴里道:“我眼神不好,三哥你帮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苏夔道:“就一个大姑娘,长得还不错。瞧你那熊样!”
    程铁牛道:“不会是狐狸精变的?十好一个栊子,里面怎么就有个大姑娘呢?奇了怪了!”程铁牛探头朝笼子里一看,果真是个大姑娘!他“嘻嘻”地笑道:“倒捡了个媳妇!”原来他娘老是说如果不听师傅的话,将来连媳妇都找不着。他常反驳:捡一个让娘瞧瞧。这不,真捡了一个!
    苏夔戳一下程铁牛的屁股道:“呆子,还不将你媳妇儿弄出来,难不成你让她坐在栊子里回婆家吗?”
    程铁牛摸着屁股道:“你又戳我,我也戳你!”苏夔早有防备,却没有戳到。没奈何,伸手架着那姑娘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苏夔抬脚,两人齐心协力,将姑娘放到床上。
    这小姑娘身材匀称,皮肤光洁,眉眼清秀,只嘴唇稍厚,否则,是个十好的美人胚子。
    “原来是那女魔头的徒弟砖儿,倒十二分地棘手!”苏夔道。
    “嘿嘿,所以说,我那一棍打的是对的!”程铁牛道。
    “还对!她不是你媳妇了?她又不是罪大恶极的魔头,只是一个人见人怜的小姑娘!”
    “嘿嘿,说是我的媳妇,其实是自己的媳妇。家里有一个小的,还想找个大的。都说读书多的公子是花花肠子,果然!果然!”程铁牛好不容易占了回上风。
    苏夔脸腾的红了,发誓道:“说了是你的媳妇就是你的媳妇,不许反悔!我早跟爹爹说了不娶媳妇,跟焦天师去做道士!桃花峪女人太多,我去不得!”其实他颇有几分喜欢这位姊姊。这位姊姊看起来比他大4、5岁,脸上露出一丝憨态,比归云庄家中那聪明伶俐、婀娜多姿的表妹要逊色不少,却让他觉得亲切、温暖,一心想要维护她。
    苏夔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如砖儿的皮肤般细腻、温润。他小心翼翼地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扒开砖儿两片鲜艳湿润的嘴唇,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根银筷轻轻撬开她贝壳般雪白的牙齿,将药丸送入她的舌下。药丸乃焦天师花费九九八十一天,用上百种名贵药材与金属合炼而成,名唤“九阳还魂丹”,轻易不与他人,因十分喜爱苏夔,特意送与他9颗。苏夔一年多里只用了一颗,救了一位摔伤的樵夫,还剩8颗;用了这颗,便只有7颗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砖儿“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浊气,醒了过来。
    “姊姊莫动!”苏夔捧了一碗蜂蜜水,一匙一匙地喂她。
    喝完,砖儿脸色红润了许多,呢喃道:“刚才我在一个黑黑的、冰凉的、硬硬的地方……接着,天上打了一个炸雷,我便晕过去了。外面在下雨吗?”
    程铁牛暗暗发笑,心想好好儿的哪里来的炸雷?又想,刚才自己那一棍虽然只用了五分力气,委实不轻,如果没有苏夔的“九阳还魂丹”,这姑娘就……心中愧疚不已。
    苏夔道:“在下雨。雨从昨晚开始下,到现在还没有打住。想来龙王爷睡足了觉,要好好儿在天上玩耍一盘。”
    砖儿道:“我本来想走,雨下得太大,找不见师傅,便来这房里休息,听到一声炸雷,便躲进了栊子。怎么刚才又响了一声炸雷?”
    苏夔道:“姊姊再睡一睡。你累了,又被炸雷吓了,休息几时辰便会好的!”
    “咳咳咳……谢谢!”砖儿笑了笑,甚是妩媚。
    苏夔忍不住拾起她葱白的手指亲了亲,道:“姊姊很像我的娘亲。”
    砖儿有些吃惊,然后便是羞涩。她记得小时候原来有这么个弟弟,一伙人冲进家里,杀了父亲、母亲,掳走了弟弟。那正是个雨天,天空中响着炸雷。她追出来,被打翻在泥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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