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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绝沉默地挥手褪去了一身铠甲, 将其送回原处。
在他垂眼整理衣袍时, 身上那潮湿的单衣也尽数褪去了水汽, 恢复成了往日干燥的模样。
指间残留的血渍早已被一路的暴雨冲刷干净, 将绝定定地在母亲的屋前站了半响,终是低笑了一声抬手敲响了那道脆弱不堪的门。
他敲了许久, 却一直无人回应。
将绝也不感到意外, 他只是平静地伸手推开了门, 就这么直接走了进去。
没有人发现他, 没有人阻拦他。
这终究只是一场幻境, 那些无关的人或事, 本就是不必存在的。只是他之前入戏太深,所以才未看透罢了。
将绝踏入屋子后, 一眼就看到了昏倒在窗边的母亲。这样的场景骤然间与记忆里母亲死前的那一幕悄然重合,将绝见状再也克制不住地倚在了墙上,捂着脸猖狂地大笑了起来。
“你可真厉害啊……”男人嘶哑中透着笑意的声音缓缓徘徊在屋内。若是细细听去, 便会发现他的笑意之下掩埋的, 是货真价实的欣赏与赞叹。
长生静静地看着捂脸大笑的将绝,他知道将绝不是在对他说话,将绝这句话其实是在对这场幻境说的。
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个幻境确实厉害。
它知道将绝看穿了一切后, 干脆不再浪费时间营造出那些似真似假的情景, 而是直接让将绝面对他完全不想回忆的一幕幕。
它这哪里像是一个幻境呢?它更像是个经验丰富的刑讯者, 正漫不经心地拿着尖刀, 一寸寸地剜着将绝鲜血淋漓的心。
如今它让将绝的母亲昏迷而不是死去, 根本不是因为它善心大发。它不过是为了让将绝亲手救起母亲,再亲眼看着母亲逝世,让他痛得更深更重一些罢了。
显然,它并不想让将绝踏入长生境。不仅是将绝,或许所有想踏入长生境的人,最终都会被它逼得万念俱灰,以至于绝望自裁。
将绝不傻,这一切他都想得通。但他依然起身给母亲输了一些灵力,随后便灌着酒安静地等待着母亲的苏醒。
反正他的心本就千疮百孔,多一刀少一刀也无所谓了。他只想借着这幻境与母亲聊聊,毕竟这些年来,他真的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孝儿,你真的回来了?路上可还安好?”缓缓响起的话语唤回了将绝的思绪,那意外苍老而略带恍惚的声音引得他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么多年了,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的本名叫做“忠孝”。如今听来,这是多么讽刺的名字啊。
将绝敛下思绪,抬眼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瞧过她。今日一见,将绝忽然发现她的眼角眉梢间竟皆是暮气沉沉之态。
别提她此身已不再年轻,纵使身未老,她的心怕是也垂垂老矣。
可笑的是,当年的自己对此竟一无所觉。
他还记得当年他下了战场回家后,母亲已然离去多日。他甚至都没有好好地与她道个别。
“母亲,儿无碍。”将绝语调平缓地吐出了这句话,然而对面的妇人听到后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啊,自小便不会骗人。母亲知道你从不饮酒,往年你父亲一拿出酒坛,你就离得远远的。若是无事,今日你怎会满身酒气地坐在这里?”
将绝闻言晃了晃冰凉的酒坛,他的面容倒映在浮动的酒水上,眉眼之间未透出半分喜怒。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儿做了一个梦。”许久许久,久到将绝灌下了大半坛酒液后,他才又开口说道。
“梦里,我成了仙帝。”将绝说着又灌了口酒液,似乎只有伴着酒水那灼伤喉咙的热度,他才能半真半假地继续说下去。
“可惜的是,父亲去了,祖父去了,幼弟去了,您,也去了。”
“我曾不喜家里满屋的酒气,故而也不爱饮酒。可待我酒不离身、想与你们一同对饮时,你们却都已经不在了。”
“都不在了啊。”说到此处,将绝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瞳孔深处似是醉意朦胧。
“这种事,实在是越想越可惜,所以我才想趁您还在、趁我还醒时痛饮一番。”
“毕竟今日过后,我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在您身侧饮酒了。”
将绝的声音淡淡的,仿佛他所说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梦境。然而他自己和旁观的长生都清楚,他所诉说的并非是什么梦境,而是百年后再残酷不过的现实。
就连他如今与母亲的这一场对话,都用的是他拿命偷来的短暂光阴。
将绝的母亲听到这话后指尖一颤,她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放着的那身铠甲。恍然之间,她竟觉得将绝所说的那场梦境很可能便是多年后的现实。
“是吗……是这样啊。”妇人的声音极低。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亡夫的铠甲,眼眶微微泛红。
有些话,她是无法言说的。
她嫁予将绝父亲之前,家里已无一人,此生也再无挂念之事。所以嫁予对方的那一刻起,她便想着与那人生同寝死同穴,生死永不相弃。
那棺材看着太冷太冷,她实在舍不得那人在里面独自沉眠。
若非担忧祖父与儿子,听闻那人死去的那一瞬间,她怕是已随他而去了。如今她不过是强打着精神在说话,内里早已是油尽灯枯,也许下一秒,她便会闭上眼长眠不醒。
妇人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将绝。她隐隐觉得,此刻自己的儿子或许已经看出了她的死志。
想到这里,她又开口道:“虽不知你为何做了这样的梦……可我想,在那场梦里,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纵使都亡去了,也未曾后悔过吧。”
有些选择在旁人看来不值,可世间之事,更多的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嗯。你们不曾后悔过。”将绝低低地应了一声,半敛的眼中遮去了些许苦涩之意。
他知道家人都不曾后悔过,后悔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罢了。他也知道这些人不一定想要活过来,可那些年他终究是意气难平。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好执着于死而复生之事,借此慢慢敛下自身的戾气,不至于去随意迁怒他人。
“虽然你们不曾后悔过,可在那场梦里,我仍旧想让你们活过来。”将绝依旧假托着梦境诉说着当年的事,“也许我早该想通的,我根本没办法去决定别人的命运。自始至终,都是我让你们无法安息。”
“其实有句话,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对您说了……”
“抱歉啊,母亲。真的……很抱歉。”将绝说这话时语调尤为缓慢,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他在压抑着声音中的沙哑与哽咽。他真的不想再让母亲担心了。
死人无法复生这种事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只是一直不想承认罢了。可如今话说到这个份上,将绝也没什么不能面对的了。
他受够了一直戳他痛楚的幻境,他也受够了自己那患得患失的伤春悲秋。反正他也活腻了,比起在幻境里被往事折磨致死,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告别,将想说的话一次都说完。
“抱歉什么?我并不觉得你有哪里需要向我道歉的地方。”妇人闻言又摇了摇头,她的眼角似是浮起了些许笑纹,“不过我总觉得,那场梦似乎让我儿长大了。”
“也不知你这次游历,是否遇见了心仪之人。你回来前,母亲还曾想着,或许你会为我带个儿媳妇回来。”
“如今你父亲去了,母亲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你啊,虽然年长,性子却桀骜得很,还没你弟弟让人放心。曾经我还奢望过亲眼看到你成婚,想着若是有人能陪伴着你,我纵使亡去了,也能稍微安心些。”
这仿佛遗言般的感叹让将绝握着酒坛的手微微收紧了几分,酒坛的坛口瞬间布满了裂纹。
“我确有了心慕之人。”将绝瞥了坛口的裂纹一眼,干脆饮尽了手中之酒,而另换了坛更烈的新酒出来。
他的一句话让他的母亲微微愣住。
“是谁?”妇人回过神后不由开口问道。
将绝嗅着烈酒的辛辣香气,冷硬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些许柔色。
“他名长生。”
“我曾想,与他到白头。”
将绝说这话时,长生正闭着眼倚在男人身侧的墙壁上。
长生一直在思考如何帮将绝度过这场幻境,这段时间他也想出了一个或许行得通的办法。
他不清楚幻境是怎么运行的,但他不过是金丹境,无论如何都没那个实力从根源上破坏它。所以他打算顺应幻境,只在细节上做一些微小的改变。
比如说,依靠《繁音诀》模拟自己的声音。等将绝和母亲道完别后,他便用模拟出的声音告诉他,自己并未身亡。
长生想过将绝听不到他说话的原因。他推测是因为这场幻境皆由灵力构成,他的声音不带灵力,故而就算他说得再多,将绝也是听不到的。
所以他才想借着《繁音诀》出声,毕竟那是完全由灵力构成的声音,在幻境中也许能够传递出去。
说起《繁音诀》,其实最初的最初,长生听到这本功法的那一刹那,脑子里瞬间浮现的念头就不是用它来演奏什么乐器,而是用它来模拟人类的声音。
这世上少有人修炼《繁音诀》,也很少有人了解这门功法。他若是冷不丁地用仙皇仙帝们的声音说上一句话,听者几乎是防不胜防,很可能会信以为真。
在长生看来,这样的功法若是用好了,将三千世界闹得天崩地裂也并非不可能。
当然,人的声音太过复杂,模拟起来比乐器要难千百倍。以他现在的修为模拟别人的声音,根本从未模拟成功过。
可长生终究还是想试一试。一来是因为这里是幻境,灵力异常充沛;二来他模拟的是自己的声音,总归要容易一些。
即使他很可能失败很可能被幻境反噬,但就冲着将绝给他喝了那么多难得的酒水,他也终归要试试的。
正凝神揣摩着如何模拟自己声音的长生,却在毫无防备之时听到将绝那宛若惊雷的话语。他顾不得思考什么,只是猛地抬眼看向了他。
将绝的母亲不知道将绝的修为,可长生清楚,那人已是仙帝。
一个寿元千万载的仙帝,竟然会许下与人白头的承诺,这已经不是所谓一时心动的问题了。
这样的承诺意味着千年万年的心动,千年万年的坚守,意味着直至死亡,他都会陪伴在他的身旁。
这个男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感在和他相处?他的情感,又怎会炽热到这等地步?
长生忽然觉得,将绝或许正如他所饮的酒水。看着清澈寡淡,咽入喉间后才明白,他能烧得人血液沸腾。
“我儿竟也会有动心的一天!那他人呢?怎么没带回来给母亲看看?”妇人惊讶过后颇为喜悦地说着,那带着病气的脸上也难得红润了几分。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的这个儿子向来放荡不羁。她一直担心他那过于潇洒的性子,怕他终其一生浪迹天涯,孤独寂寞地度过这余下的光阴。
她真的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家儿子会有这般温柔地一面,甚至说出了与人到白头的话来。
这种话于他而言,可比“我心悦你”还要难得的多。
“他不会来了。”那一头的将绝没在意他人的震惊,他说这话时微微闭了闭眼,低沉的声音竟罕见地有些发涩。
“他死了。”
“就这么,轻易地死在了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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