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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就死了呢?”将绝的眼皮几不可见地颤了下, 像是在问别人, 又像是在问自己。
长生慢慢走近将绝, 他低头凝视着这位靠在椅背上的仙帝, 冷不防地与他对上了视线。
将绝却是看不到长生的。他只是下意识地抬了抬眼,眼底什么都没有。
“说来也可笑。不久前, 还有人曾告诫我说‘情深不寿’……”
“可他怎么没告诉我, 先走的那个人会是长生, 而不是我呢?!”
将绝极尽克制地虚握着酒坛。从他手上绷起的青筋来看, 若非母亲就在旁边, 他大概早已将坛子摔在墙上砸个粉碎。
“母亲, 你告诉我,这漫无边际的寿命, 我该如何度过?再醉生梦死个一百年吗?可纵使我醉上一万年,醒来之后……”
“醒来之后,也不会再有一个长生出现在我眼前了。”男人说到这里顿了顿, 他的声音又嘶哑了几分, 听起来几近嘶鸣。
许久许久,将绝才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我后悔了。”
长生此刻正对着将绝,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将绝那深沉晦暗的眸光。
将绝说完这句话后却沉默了下来,他突然侧头看向了身旁一言未发的母亲。
只见妇人的双眼已经合上, 那眼角的细纹也不会再在说话时浮起, 因为在将绝看过来的那一瞬间, 她恰好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将绝只是垂着眼定定地看了母亲半响, 像是在无声地为她送别。
然而幻境却不给他缅怀的时间。将绝不过是向着母亲走了一步, 幻境的场景就直接转换到了他幼弟死于凶兽攻击下的那一幕。
将绝见状也不再克制自己的戾气,他猛地抬手将手中的酒坛狠狠砸了出去,飞溅的酒液下是他面无表情的脸。
当酒水浸染湿润的土地后,他眼前的画面便又变了。这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长生。
一个刚与他相遇,正在琼玉宗门前走着“拂尘路”的长生。
幻境里的长生正抚琴唱着那首《酒狂》。那皑皑白雪之上,火红的酩酊花纷纷扬扬地坠落,仿佛在冬日里燃起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大火。
将绝记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虽然不耐烦记事,可与长生有关的事,他自然而然地便都记住了。他记得之后长生会变出一朵带刺的玫瑰落在他的酒坛里。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不过将绝刚在上一个场景中扔碎了酒坛,此时手中空无一物,所以长生送的花直接落在了他粗糙的掌心上。
将绝平静地注视着那朵热烈的玫瑰,看着看着他慢慢收紧了手。
玫瑰花枝上蔓延的尖刺一如当初那般,刺得不是他的手掌,而是他深埋已久的心。
将绝这次没有捏碎花瓣混着酒喝。他指尖微微一动,随意拨下了几片花瓣便将其扔开,然后便捏着那几片花瓣走向了不远处正和钱经义交谈的长生。
此时雪仍在下着。许是雪太大的原因,飘落在长生的发梢上些许雪花并未立即融化,而是在他的发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若是在远处看去,倒有点像天生白发了。
“长生。”将绝神情莫测地瞥了长生的头发一眼,随后便站定在他身后低声唤道。
而就在长生疑惑回头的那一刹那,男人抬手将指尖的花瓣按在了长生唇上,随后用空着的右手扼紧了长生的脖子凶狠地吻了上去。
不远处真正的长生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不好了。
亲眼看到将绝在众人面前几乎疯了一样地吻着“自己”,那种感觉真的是非常微妙。
“我后悔了。”将绝却完全不在乎幻境里那些琼玉宗修士的目光。
他吻完之后也没有松开扼住长生喉咙的手,而是眼带血色地又吐出了之前说过的这句话。并且这一次,他说完了上次的未尽之语。
“我这一生,并未真正的悔恨过什么事。亲友皆去时,我以为我是后悔的,可事实上,那只是遗憾居多。”
“但你不同。”
“长生,你是不同的。”
“此刻我是如此悔恨着……”
“我已是如此克制了。我不去拥抱你,不去轻吻你,甚至连话都没有由着性子与你多说几句。我不过就是想站在你身后,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就这么看你看得更久一点罢了。”
“可为什么,你还是死了?”说到这里,将绝扼着长生咽喉的手再度收紧。
“我后悔了。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这般克制?”
“既然无论如何都是我害了你,我宁愿亲自动手,还能记得更深刻些。”将绝说完后便真的下了死手。而随着他的动作,他自己那暗沉的发梢竟开始逐渐泛白。
顷刻之间,将绝面容依旧,却已满头白发。
“这样,也算是一起到白头了吧?”将绝在长生失去呼吸的那一瞬间低笑着说道,显然是故意这般做的。
反正他也不想打破幻境,不如就这样结束一切。这个位面本就有他为自己备好的坟墓,死在这里,也算是和长生合葬了吧?
“将绝。”不远处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的长生却突然用《繁音诀》唤道。
幻境里的灵力比长生想得还要充裕,以前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模拟人声,今日他不顾后果孤注一掷,竟真的做到了。
此刻该道别的将绝都已道别了,该想开的大概也想开了,长生觉得这正是他开口的最好时机。
就算不是,他也没办法等了。他看得出将绝心存死志,他怕将绝真的会死在幻境中。
当那个男人头发全白低声嗤笑的那一刻,长生突然意识到,将绝大概真的是非常非常心悦他。
而他,也舍不得将绝就这么死去。
长生开口时,将绝正抬手擦拭着唇边残留的花瓣汁液。骤然闻声后他的动作先是猛地一僵,随后便是勃然大怒,等到他再抬眼时,那暗沉的瞳孔深处已是血色绵延。
将绝当然听得出那是长生的声音,正是因为那是长生的声音,他才更加怒不可遏。
这幻境折磨他还折磨的不够吗?因为刚才那个长生已经被他掐死,所以这幻境就特意再弄出个声音来继续恶心他?
“将绝。”
那熟悉的呼唤声再度响起。将绝的眼皮微微动了动,眉宇间的戾气愈发深重。他面无表情地侧过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意料之中地看不到半个人影。
“将绝。”而就在将绝打算无视这个声音时,长生第三次开口唤道。
这次将绝精准地捕捉了长生所在的位置,他对着那个空无一物的方向讽刺地扯了扯嘴角,声音低哑而又戾气十足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长生闻言微微愣了愣,突然间他竟想起了当初自己和将绝相遇时,在客栈镜子里所看到的那一幕。
那时镜子里播放着将绝唯一流传下来的影像。那个男人仰躺在漫天雷霆之中,也是这般对着偷拍他的宗门之人说了一个“滚”字。
如今已是时隔多年,但将绝在开口赶人时,眉宇间缭绕的却是如出一辙的厌世之意。
长生看着将绝面上的死寂之色,猜到对方是将自己的声音当成了幻境所玩的把戏,念此不由露出了苦笑。
这个幻境已经骗了将绝太多次,而今这个男人这么想也是理所应当的。他现在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在灵力耗尽前,尽力让将绝相信自己的话,相信他并未死亡罢了。
“将绝,我从未死去。”想通之后,长生直接开口解释了起来。
“你仔细想想刺穿我的那把剑。那把剑通体漆黑,半实半虚,外形与你手中的剑颇为相似。它并未真的刺穿我,这个位面里的剑皆是你的藏品,你该知道它的奇异之处。”
长生的这段话让将绝准备拔剑自刎的动作微微一顿。男人下意识地瞥了下长生所在的方向,眼神却依然是毫无波澜。
将绝看似对长生的话没什么反应,但他却将对准自己心脏的剑尖稍微移开了几分。
“继续说。”良久之后,将绝这般说道。似是信了长生的话,又似是全然不信的模样。
长生不禁叹了口气。将绝的反应让他醒悟到,光说那把剑的事根本不足以让对方相信他没死。他必须得让将绝确信,他的的确确就是真正的长生,一个还好好活着的长生。
说实在的,长生真的没想到,证明“自己的确是自己”这样的哲学问题有一天会落在他自己身上,他还不得不竭尽全力费尽心机地去证明它。
“你一直想知道我身上掉落的那些花的花语,今日我便都告诉你。而这大概是三千世界,唯一只有我知晓的事了。”
长生闭了闭眼,最后破罐破摔地开口说道:“你我最初相遇之时在客栈里掉落的那朵花,叫做油桐花。而它的花语是……情窦初开。”
长生话音落下后,将绝不禁抬了抬眼,握着剑鞘的左手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我们去花容宗的路上,自空中坠落的那朵花是昙花。”
“昙花的花语我告诉过你,它代表着刹那的美丽,瞬间的永恒。”
将绝记得这句花语,他也记得那个晚上,他承诺过不会让长生死在自己眼前。想到此处,将绝握着剑的右手渐渐有些不稳。他的眼睛直直对着长生的方向,整个人却沉默地不发一言。
“小千世界百年盛典时,我突然握住过你的手腕,那时掉落了一朵红色的鲜花。”
“那是郁金香。红色郁金香的花语,是‘爱的告白’。”
“将绝,那天不仅仅是掉落了一朵红色郁金香。我记得那天,我还问过你是否相信我,你是应了的。所以如今,你究竟在犹豫些什么?”
“相信我,就这么难吗?”长生定定地看着将绝。此刻他灵力已几近干涸,经脉骨骼都宛若被烈火灼烧一般,喉间泛起的是他一次次强自压下后又翻滚而上的粘腻鲜血。
他已经说不了几句话了。若是将绝还不信他,他也只能认栽了。
“……当时我并未应你。那日你问我信不信你时,我回的是‘或许’。”
过了许久许久,将绝才绷紧了握剑的手开口回道。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缓,然而他的眼眶却已然泛红。
“是吗?”长生没有反驳将绝的嘴硬,只是笑了笑继续说道,“刚才你恰好重听了我在琼玉宗奏的那首《酒狂》,其实那句‘何以解忧,唯有夜光’后面还有一段话被我删了。”
“那段话是,‘深深子衿,悠悠我心’1……”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2。’”
长生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踉跄着倚在了琼玉宗宗门外林立的巨石上。
将绝沉默地听完了长生的诉说,然后轻轻闭上眼放下了握剑的手。
百年未流的泪水,今日终是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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