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白骨精

100.黄粱美梦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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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 长街尽头。
    本来已经睡下却被生生逼起来烤鹅腿的老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翻动着烤架上面兹兹发香的烧鹅腿, 然后抬头十分无语地看着这个时辰还精神奕奕的四个人。红孩儿舔了舔手指头,回头:“老板, 记得多放一点孜然,这味道太淡了。”
    迦楼没有动筷子只是一瓶一瓶地喝着烈酒,他一向不喜欢凡人这种街边烧烤食物,因为觉得不够尊重生灵。当然,对于金翅雕来说,他和大姐头一向都是茹毛饮血喜欢生吃。
    我小心翼翼地啃着烧鹅腿,但是抬眼还是被迦楼类似于心疼的目光给吓得噎住了, 连忙低头继续啃, 结果再一抬眼发现迦楼还是继续看我,彻底被噎得咳嗽起来。
    于是,迦楼递过来一杯水:“小善你慢点吃, 这里又没人跟你抢。”俊美男子眼风一扫,红孩儿就讪讪地收回了油腻腻的小手。
    实在受不了迦楼的目光,我索性道:“迦楼哥,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啊,我有些慎得慌!”
    迦楼微笑地望着我:“只是看你瘦了不少,哥心里有点愧疚而已。”
    红孩儿心直口快地说道:“师父你想多了吧,小善可是不长肉的白骨精, 再者说唐三藏可舍不得虐待小善, 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嗷!”红孩儿脸颊憋得通红, 强忍痛楚地给我夹了一根烧鹅腿,“当然了,还是应该多补一下的,多吃一点,看看你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收回脚:“多谢。”
    老戚一脸揶揄,自然明白我在怕什么:“其实主人也不必太过担忧,毕竟小善是善缘体质,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吃得开的。那群队伍里的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善茬,可是据我观察他们对小善还是不错的。哦对了,主人,如今你都已经回来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我默默松了口气,而老戚递给我一个‘放心’的眼神。
    迦楼指着我:“带小善她回家一趟。”
    我动作一顿,只听老戚和红孩儿异口同声:“白虎崖还是九宫洞?”
    迦楼仰头灌下一口烈酒,神色淡淡地望着夜色长空:“不是白虎崖,也不是九宫洞,是我们真正的家。”老戚和红孩儿皆是一头雾水,而俊美无匹的男子以一种极其放松的姿态闭上眼,吐出两个字,“幽冥。”我忍不住看向迦楼,却忍不住神情一怔,只见印象里一向阴晴不定又神秘莫测的哥哥,此刻脸上出现了一抹柔软的神情。
    他很少提及幽冥,那片充满禁忌的地狱之底,那个神秘无比的万妖源头。不像旁人的闻声色变,迦楼每一次说起幽冥之时,他本来桀骜冷厉的眉眼就会变得异常温柔,像是回忆到了什么往事,于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化为了虚无尘埃,冷漠无比的铁石心肠化成一眼见底的湖水。
    红孩儿和老戚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与惊奇。
    在旁人的话本里,金翅雕三千年成精,三千年成妖,三千年成神,又在如来身前听了三千年的佛经。本就是所向披靡、高高在上的存在,可每当迦楼罗提及幽冥二字时,那些所有加身于身上的荣光都一下子消失不见,仿佛不管他们活了多久、走了多远,在幽冥二字之前,迦楼与伽罗始终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存在。
    蓦地,我对于那个印象里一片空白的家,有些几分期待。
    “小善——”迦楼依旧闭着眼,嗓音里透着几分疲惫。
    我轻声嗯了一声,示意我依然在。
    闻声,迦楼睁开眼,手托着腮,在星光下朝我笑得雌雄莫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看起来是那么的弱不禁风,我想碰碰你,可怕碰一下你就会轻易死去。那个时候,哥就在心里许下承诺,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就像当年母亲保护我和伽罗一样。她看不到你长大,那我就替她看你长大;她不能送你嫁人,那哥就替她送你出嫁。”
    见我想要出声,迦楼伸出手指抵在我的唇瓣上,轻轻嘘了一声。
    俊美无匹的男子眯起眼,见我一脸疑惑,他的唇畔溢出几分笑意和酒香。
    他大手抚着我的长发,一下一下地就像是给小狗顺毛:“小善你不用担心,虽然你看起来又小又丑,还是一个笨丫头,但你是迦楼罗唯一的亲人,是我唯一的妹妹。放心,哥会找到最放心的人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如果他敢对你不好,我就削了他的头盖骨。”他凑近我,描金的眼睛在夜色里魅惑极了,“所以,告诉哥,你现在想嫁给谁?”
    红孩儿和老戚睁大眼看向我,屏息以待着我的答案。
    我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让自己看得尽可能的无辜而无害:“没有。”
    迦楼摇头,嗤嗤笑起来:“没想到才过了这么久,小善你就变聪明了许多。”男子松开我退了回去,仰头再次将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男子的喉结钻入衣领,最后湿成了一片暗影。
    我松了一口气,然而那口气还没有松完,便听迦楼不带任何语气地说道:“如果刚才你的回答是唐三藏,那我恐怕现在已经回去杀了那个和尚。不过,如今听到这个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还是堵得很——我迦楼最宝贝的妹妹,为了一个和尚,竟然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撒了谎。”
    红孩儿不安地看向我,老戚则是神色担忧。而我笔直地坐在那里双手握着膝盖,看似平静无波,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听到自己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少女垂着头,嗫嚅道:“哥,我不是——”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迦楼歪头看着另外两个安静到不寻常的妖精:“红孩儿,戚秦氏,这件事情,你们也是知道的,对不对?”光影交错之间在男子深邃的面容上打下一层阴影,而他嗓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与失望,“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而你们在旁边也看着她一步步错下去?呵……你们可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迦楼一拍桌面,而那张桌子因为承受不住他的怒气,砰地一声坍塌成废墟。
    我忍不住打了个颤,更加紧地攥住了衣袖,然而心里的害怕却还是一圈一圈地放大,两行眼泪便簌簌而落。红孩儿和老戚忙不迭跪下来,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徒弟/属下知错!”
    就在迦楼出手准备教训二人之时,玄衣少女猛地闪身挡在了红孩儿和老戚的身前。
    少女再无认真地看向迦楼,那双婉转的眉眼因为方才落泪而发红:“我已经否认喜欢玄奘了,哥,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过了!我从没有想过可以嫁给他,因为我也不想嫁给他,而在我自己没有否认这个答案之前,哪怕就是迦楼哥你也不能随意说我错了,更不可以把怒火撒在无辜的人身上,否则,便是哥你错了!”
    红孩儿倒吸了口冷气一脸‘你疯了吗敢这么对师父说话’的表情,而老戚更是着急地扯着我的裙角深怕迦楼一个发飙掀飞我头盖骨,然而我始终都是直视着迦楼,无所畏惧也毫不退缩。
    迦楼眯起眼睛,只觉得少女那双被眼泪洗过的眼睛看起来那么亮,他皱着眉细细分辨着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唯独不见了三百年中他所熟悉的怯懦与害怕。万妖国都说,尸鬼王白骨精受着金雕大鹏鸟的照顾,然而在迦楼罗照顾不到她的时候,她在不知不觉间长大。
    她不再似三百年间,那个从不敢拒绝他的胆小鬼;
    她不再像三百年前,那个只剩半缕魂魄的丑姑娘。
    良久之后,迦楼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气急而笑:“这么做,值得吗?小妹,你这样维护那个秃驴,甚至不惜顶撞于我,真的值的吗?”他抓住我的手,掌心之中那条掌纹的黑色已经蔓延了大半,“我们这么多人费尽心机想要唐僧肉,到底是为了什么?伽罗为了自己,还是我为了自己?小善,我们一群人操心你的命,可你却毫不惜命。如果这一次不是我来,你是打算一路看着那个和尚抵达灵山、然后看着他再次为佛吗?”
    见我不说话,迦楼甩开我的手,嘲讽道:“是啊,当年的金蝉子多了不起,舍己一人而度佛门,如今的唐三藏多了不起,他度三界众生却唯独度不了你!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可你怕我伤他、怕我对他不利,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撒谎!呵,小善你错了,若不是因为你的天劫,我根本不会对唐三藏动手!我最期待的,就是等那个秃驴领着他那群小丑拿到所谓的大乘佛法之时,看他们脸上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心神一荡,抬起头望着迦楼:“……什么意思?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迦楼嗤笑了声,挑眉道:“什么意思?小妹,你还不明白吗?诸佛陨落的灵山,失去了佛光的雷音寺,如来自身难保到连佛门都普度不了,又如何普度众生?”他握住我的肩膀,深深地盯着我,恍若判决般地说道,“小善,如今这世上没有大乘佛法,更没有能够普度三界的真经!所谓的取经十万里、逢魔八十一难,不过就是一场黄粱梦话!”那一刻,迦楼那双眼瞳中倒映出的,是一个面容褪尽血色的姑娘。
    ……等我到灵山取到了佛祖真经,我一定会改变这一切的。
    我还记得当初玄奘在佛塔中说出的那句话,所有鬼怪都不以为然,认为那是一句子虚乌有的承诺。老戚扶住踉跄后退的我:“小心。”
    红孩儿完全不解:“师父,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迦楼起身,负手踱步,眼底含着轻蔑:“诸佛陨落之时,冥河之水趁着天劫从地底涌入雷音寺下。你们知道那里有什么吗?灵山的山底镇压着佛门当年从幽冥抓去的妖魔,而冥河的倒灌则给了妖魔逃生的机会。但是凡入冥河者,一身血肉皆化白骨,所以那群妖魔便偷了如来所有的佛法真经,撕下扉页做成船只,一路顺着冥河水便逃出了灵山。呵,将大乘佛法赠予取经人去普度众生?嗤,真正的大乘佛经早沉于冥河之中,我倒是想看佛门拿什么去普度众生!”
    我用力攥着老戚的手,可却还是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小善,你相信我吗?
    ……嗯,我相信你。
    那一刻,戾气与恨意从我身体里破土而生。一旁老戚震惊无比地看着我隐隐发红的眼眸,还有皮肤之下渐渐隐现的黑色藤蔓!喉咙里血气翻涌,而我受不住这种天旋地转之感,猛地半跪在了地上俯身呕出一口鲜血。迦楼转身见状神情一凛,顾不上其他半跪在我身前右手把住我的脉搏——
    半响,迦楼紧皱剑眉,勃然大怒:“她到底有多久没有躺过水晶棺了?”
    老戚想了想,犹豫回答:“好像自从跟着唐僧师徒上路,就再没有回过白虎崖。”
    迦楼暗骂了一句该死,便俯身抱起面容开始隐隐显出白骨轮廓的少女,硬声吩咐道:“我带她回去,你们看好了唐三藏,别让他们跑了。”
    不待红孩儿他们回答,迦楼便刷地一下振开双翅冲入云霄,金翅雕的动作卷起一阵狂风,然而狂风过后,长街再次归于平静,而天边隐隐出现一抹鱼肚白。
    -
    九重天宫之上,神官对天地之主躬身道:“回禀陛下,唐僧师徒在小雷音寺,只是不知为何耽搁了许久,但是小雷音寺离真正的西天灵山已是不远了。”
    凌霄殿的主人抚着手中的玉如意:“佛门想凭一个取经人弘扬大乘佛法,那是痴人说梦。”
    神官道:“陛下须知,天命不可违。”
    天君看向不曾停止转动过的天命石:“何为天命?寡人才是天命。”
    神官知道劝告无用,叹了一口气:“卷帘若立功,陛下可愿免其罪?”
    天君转身迈步:“功是功,过是过。”天庭和佛门明争暗斗千年之久,却始终都不能撕破脸皮,既然五百年前推了孙悟空当替罪羊,如今五百年后便是舍一枚弃子又有何妨?
    无间地狱之中,黑白无常勾着通臂猿猴的魂魄来到阎王殿。
    阎王摊开手□□德簿:“通臂猿猴,四大灵猴之一,因妒生恨得罪孙悟空,不仅捣乱唐僧西行,还杀尽凤仙凡人七百六十三人。你,可认罪?”
    通臂猿猴反应过来,怒目圆睁:“狗屁!我根本是被冤枉的,我怎么会杀了手无寸铁的凡人!”
    阎王挥手:“拒不认罪,便是罪加一等,压下去关入地狱十层,受六百年断足之刑!”
    通臂猿猴咬牙冷笑道:“我乃半仙半佛之体,本就超脱生死轮回!我曾救凡人于水火,如今你们却不辨是非判我下地狱!呵,你们是觉得我比那孙悟空好欺负吗?”话音落下,通臂猿猴软剑一挑,阎王手中的功德簿像只断翅蝴蝶般高高扬起,在地府鬼怪的哭嚎声中散落一地。
    幽冥烈狱之下,黑袍人站在一棵巨大的死树之前。
    整个地方因为万年之前的天地混战而早已草木枯萎、寸土不生。古树维持着死前的姿态,维持了很久很久,久到连黑袍人都不知道自己被关押在这里了多少年,可它依旧用己身撑着这片天地,树梢没入了云端,而云端之中黑色沉金的冥河千年如一日地流淌着。
    他缓缓伸出手摸着古树斑驳沧桑的树身:“再等等吧,很快你便能解脱了,我也能解脱了。封印解除之日,便是复仇之时,到那时三界天地都会变为魔族的烈狱。所有曾经对不起我过的,都将付出惨烈百倍、生不如死的代价,而你也不必为了这片地方再苦苦坚持下去。再等等,请再等一等,幽冥的复仇就快要开始了……”
    你有没有做过黄粱之梦?梦醒之后,一无所有。
    你有没有见过海市蜃楼?翻山覆岭,遍地荒芜。
    神说尔信吾,允尔不老长生;
    佛说尔随吾,吾将众生普度。
    神说……可众神从来冷漠。
    佛曰……但诸佛早已陨落。
    -
    滴答、滴答。
    石钟乳上的水滴坠落下来,溅在水晶棺上,好似接连开出了一朵朵花。天光和雪花渐渐从洞顶凿出的坑上飘落,雪花被天光一路送入水晶棺,而棺中正躺着一个玄衣少女。她安静地闭着眼,皮肤白得偏向透明,甚至能看到埋藏在皮下青灰色的血管。
    我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则是熟悉的白骨洞洞顶,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抬手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开口时才发现嘴巴里有一种甜腥的血味。
    “总算是醒了。”没想到迦楼就坐在水晶棺外一直守着我,他抬起手给我抿了一下碎发,“小善,我差点还以为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有些懵:“迦楼哥,我怎么会在这里?”
    迦楼平静道:“你连多久没有睡水晶棺都不曾记得了吗?你在凡间飘得太久,彻底把身体里的精气耗光了,还好这次我及时把你抱回来的。你睡了整整六天,如果不是还有呼吸,我差点以为你又去历了一次天劫。放心,我没有找唐三藏的麻烦,当然,也没有好心到告诉他如来是诓他的,所以他带着那群跳梁小丑继续去西天了。”说着,他拿过一碗糯米莲藕汤,舀一勺喂给我,“不说这么多,你先把这个喝了。”
    我乖乖低头喝着,喝了一口忍不住蹙眉:“……怎么有股血味?”
    迦楼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对答道:“这是血糯米,当然有血味。”
    我看着迦楼,心里有些无语——他大概是真的从心里认为我是个笨蛋吧,不然也不会编出这么低级的理由。好歹我也算是个尸鬼王,如果连人血的味道都分辨不出来,那我还是一直就在水晶棺里躺着等死吧。
    “迦楼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迦楼又舀了一勺喂到我嘴边:“先把这个喝了,我再回答你。”
    我索性夺过他手里的碗,皱眉一股脑地全喝下去,然后把碗重新放回到他手里:“我想问,我到底有没有去过幽冥?”
    迦楼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反问道:“去过又怎样?没去过又怎样?你喝了孟婆汤,基本就跟傻子一样,就算去过也不记得了。”
    我认真地看着他:“因为,我在水晶棺中躺着的时候,好像梦见了那个地方。不过不像是你说的那样好,那里寸草不生,孤寂又无聊。你不是说,那里是天底下最神奇的地方吗?”
    迦楼动作一顿,随意地扯了扯嘴角:“行了,不要一醒过来就想这么多,先好好休息吧。女王她找我有些事情,我要等明日才能再来看你。期间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就告诉红孩儿和老戚,他们会帮你做的。”
    我趴在水晶棺上,有些心疼地咂了砸嘴巴:“哥,说实话,你到底放了玄奘他多少血?”
    迦楼把碗放在桌子上:“我说你得了重病,就给了他一把刀让他看着放。”
    顿了顿,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半响,无奈地伸手揉了揉我脑袋,道,“你若是想去便去看吧,别总觉得我已经把那秃驴给分尸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迦楼对于阿奘的态度起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但我还是朝他咧嘴一笑,糯声道:“谢谢哥。”
    “终于满意了?”
    迦楼手指捏了捏我脸颊,神情无奈:“啧,果然,女大不中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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