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白骨精

111.盂兰会轮回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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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百年前, 盂兰大会。
    众佛莅临,妙法森严。
    如来坐于雷音寺的中心正在向众佛传授大乘佛法的精妙, 然而诸佛因蟠桃大会之事而无心听讲。不同于诸佛的暗自焦躁,坐于高足首位的白衣僧者却是自顾自地睡得安然。平日金蝉子的特立独行已经惹得同门颇有微词, 如今这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更是让众佛暗自摇头。此刻,坐于金蝉子后面的文殊轻轻推了他一下:“师兄,师父在叫你。”
    闻言,白衣僧人睁开眼,眼眸流转中有着不同于灵山庄严的朗艳独绝。没有什么犹豫,金蝉子站起身踱步走到长阶之下, 行叩拜大礼:“师尊有何吩咐?”
    因为灵山金光的缘故, 当如来坐于雷音寺中心传道受业时,很少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此刻他的高高在上。诸佛只听如来讲道:“金蝉子, 我那大乘佛法乃天地绝妙之音。听我经者,能够超脱生死,免堕轮回。你虽为我十大弟子之一, 如今却轻慢我法,不思教诲,你可知罪?”众佛面面相觑,就连那些想看金蝉子笑话的佛陀也不禁疑惑, 要知道金蝉子在佛门中是何等地位, 如今却因这件小事而被佛祖如此斥责。
    金蝉子颔首, 眼底仿佛一片不起波澜的深湖,不卑不亢地说道:“弟子知罪。”
    笼子里的金翅雕偏过头,眼神透着三分不解。
    无人能看到佛祖神情,只能听他一向威严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今命你堕轮回,下凡尘历三三之劫,九九之难,重读我经,历千辛万险,方能重归本位,好让你知道我妙音得来不易。”话音落下,整个雷音寺都是一片倒吸冷气。
    观音出列道:“尊者三思,金蝉子乃燃灯古佛嫡传弟子,若因怠慢大乘佛法一事便让他堕入轮回,恐有不妥。”
    揭谛大声道:“如何不妥?难道便因是古佛的弟子,便能随意轻视大乘佛法吗?”
    地藏王皱眉:“佛法一向将慈悲宽厚,若因这点过失便以如此重罚,恐与佛法相悖。”
    欢喜佛淡淡道:“金蝉子乃十大弟子神通之首,本就应该以身作则,平日里散漫无忌也就罢了,如今在盂兰大会上亦是如此惫懒模样,难不成平日不在意我们,如今亦不在乎佛祖吗?”
    由此开始,整个雷音寺仿佛一锅被水溅开的油锅,诸佛因此事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而文殊则是双手合十,长长地念了一句佛。
    因为诸佛的争执让笼子里的金翅雕炸毛,开始胡乱地扑棱着翅膀,撞得那本来高悬在莲座上的鸟笼哐啷一声掉落下来。然而就是一声哐啷打断了所有的争执吵闹,让整座雷音都归于暴风雨前的平静,空气中仿佛无形中绷着千万根弦,而弦的两端分别连接着如来和金蝉子。
    没想到,跪坐于殿下的白袍僧人忽而一笑,笑得诸佛皆是一愣。
    金蝉子本就是灵山第一美男子,眉眼生得是天下间难寻的俊美,然而他平日和旁人相处时总是淡漠随性、从容不羁的,便是和他关系亲近之人也少见他这样明朗的笑容。众佛虽不知道他为何而笑,但是方才他那一笑却是让长阶上沉睡的优昙花逐次盛开。
    优昙盈盈,檀香袅袅。
    高高在上的袈裟尊者与长阶之下的白袍僧人相互对视着,没有人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什么来,也不知道他们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漫长凝重的对视中,到底交换了怎样的意思。
    半响,如来缓缓道:“从前听古佛常念,金蝉佛缘深厚、聪明至极,生来便有舍利十颗,是难得的佛门奇才……想来凡尘修行十世之后,当能重归雷音灵山。”
    暮鼓钟声从灵山之顶传出,一声接着一声穿过山川四野,最后尘埃终定。
    迦叶和迦南站于金蝉子后面等待着他明了态度,而那个剑眉星目的和尚嘴角始终带着清浅的弧度,双手合十成掌躬身一拜:“金蝉子谨遵师尊教诲。”
    众佛目送着白衣僧者转身迈步离开,只见他的面容似皓皓朗月,神态若怡然清风,由迦叶迦南护送着就那样平静淡然走过他们的视线——
    他明明是去无间地府往生轮回,然而那道背影却依旧从容不迫,仿佛这一次依旧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依然是口若悬河地辩赢灵山同门,便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开。
    -
    十八重地府鬼门关,千百丈冥河往生桥。
    迦叶和迦南眼角抽搐地看着和孟婆聊得十分火热的师兄,相互对视一眼,都觉金蝉子这一场历劫诡异无比。
    灵山诸佛皆知金蝉佛法承自燃灯古佛,每次盂兰大会上亦是散漫无端,千万年来,佛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怎么偏偏这次独独抓了金蝉子的小辫子;再者,金蝉子对于三三之劫、久久之难的轮回之罚毫不在意,甚至半句辩解都不曾为自己说过,也不知道真的是仗着自己佛法修为深厚,还是这位师兄对于灵山佛位看得太过轻巧。
    “老人家,敢问你这汤有何功效?”
    金蝉子好以整暇地坐于桌前,浅笑吟吟,“为何所有转世轮回的人,都要喝上一碗汤?”
    孟婆搅动着锅里热气袅袅的汤水,见金蝉子长得好看,也想和他多说上两句话:“上佛有所不知,我这汤名为孟婆汤,饮汤之后便能忘尽前尘往事、了却今生挂念,如此才能了无牵挂投胎转生。上佛本就是灵山高僧,心中无执念自然便无挂念,但喝下我这碗汤,便能将人世间的痛苦忘得干净,如此上路,岂不甚好?”
    金蝉子眉目低敛,喃喃道:“原来喝了孟婆汤,便能将所有的痛苦忘记……这样的话,那些所谓的‘痛苦’,也会忘记我了,对不对?我会忘记所有人所有事,也再无人会记得我。”他抬头朝孟婆弯眼笑了笑,笑得孟婆差点没有端稳手中的汤,“如此看来,也很好。”
    在迦叶和迦南两人催促的目光下,孟婆小心翼翼地把孟婆汤放在金蝉子前:“孟婆汤已经熬好,上佛还请趁热饮用。饮汤之后顺着往生桥一直走,走到尽头会有人来接应上佛投胎转世。阎王有事找我,老身就不陪三位大师了。”
    金蝉子目送着孟婆急急忙忙离开的身影,语气十分可惜地说道:“老人家干嘛走得这么仓促?我还没有同她说完呢。”
    迦南老实道:“师兄莫不是忘了,天上神佛陨落之时,轻则天生异象,重则引发天劫。那孟婆走得这么急,恐怕是担心会被连累罢了。”
    金蝉子淡淡地哦了声:“原来是怕被我连累。”
    迦叶皱眉:“孟婆汤快凉了,师兄还是快喝了上路吧,我们也好快些回去向佛祖复命。”
    金蝉子拿起那碗孟婆汤的动作一顿,而下一刻,往生桥上浓黑色的积水云沉重得像是被人打泼的墨,堆攒在天际,和着一声声携卷而来的惊天闷雷。迦叶和迦南神色惊惶地面面相觑,而白袍僧人则是平静地端着那碗孟婆汤,那些明明灭灭的电光将他侧脸轮廓映衬得好看又诡异——
    而在隆隆滚动的雷声,一道巨大的闪电横惯了苍穹的中心,仿佛要把那天都撕裂做两半!闪电本来是一瞬即逝的光,可那道金色闪电却像是古树枝丫,生出道道灼目的裂痕。
    “怎么,这就害怕了吗?”
    金蝉子转过头,朝被吓得不轻的俩人傻白甜地一笑,“刚才只是我逗你们玩的。”
    回过神来,迦叶气不过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师兄竟然还如此不知轻重地在冥府胡闹!金蝉子师兄是灵山弟子中神通第一没错,可是也不该如此捉弄我们吧?”
    白袍僧人托腮无辜道:“我只是帮你们提前适应一下,毕竟若我真喝了孟婆汤跨过往生桥,也不会只是刚才那一点声势,竟然不知道,只是打几个雷声就让你这样害怕了。”
    迦南拦住还想说什么的迦叶,低声道:“师兄教训的是,说到底都是我们两人修为不够。金蝉子师兄愿意什么时候上路,我们便等到什么,一切全凭师兄的意思。”
    石桥下冥河水如同囚笼里的困兽,挣扎着打出激荡的亮金色水花,仿佛有无数只疮痍的手掌不停地攀附于往生桥上,场面诡异至极。
    金蝉子抬手抚了抚眉毛,忍着内心的烦躁起身道:“我去见一个人,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回来。冥河如今正逢涨水期,你们不要随便乱走,就在这里等我。”话音未落,那道白色身影便倏地一下,化作了一道白光转眼消失在了冥河之中。
    迦叶上前一掌拍到往生桥的石狮子上,怒道:“他怎么敢——嘶啊!”
    迦南连忙将他拽了回来:“你怎么了?”迦叶颤抖地摊开手掌,只见刚才碰到了冥河水的皮肉上开始嘶嘶地冒着黑烟,疼得和尚满头大汗,咬牙道:“这、这到底是什么妖法?”
    迦叶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不断拍打往生桥的河水,紧张道:“我听说这冥河邪门得紧,我看咱们还是听金蝉子师兄说的,在这里原地等他吧。”
    -
    幽冥之底,婆娑树下。
    金蝉子十分熟稔地在母树的树洞中找到那个小小的姑娘。披着一身雨雾的白衣僧人蹲下来,眼神温柔地看着睡得并不安稳的孩子,半响弯唇一笑,伸手将她被冥雨打湿的碎发轻轻拨到一旁。
    然而就是因为这个动作,把小姑娘弄醒了过来。
    小善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大师,你参加完你们那个盂兰大会啦?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
    金蝉子盘腿坐在他旁边,歪着头毫无诚意地笑道:“这次来得比较仓促,没有给你带什么礼物。而且,一会儿就要走,本来只是顺路来看看你的,不想居然把你吵醒了,对不起。”
    小善撅嘴,像团糯米般灵活地拱进他怀里:“大师你明明就是故意把我弄醒的。”
    金蝉子抱着小姑娘,坦然道:“对啊,就是故意把你弄醒的,因为大师不想一个人走得悄无声息,但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反正你呆在这里,整日除了吃就是睡。”
    小善窝在他怀里,大声辩白道:“谁说的,我每次吃饭前都会想你吃没吃,每次睡觉前也会想你有没有睡,每次想你的时候还会想你有没有想我!”
    金蝉子咳了一声,大手捏了捏她白糯的小脸:“到底是谁把你教成这般脸皮厚的,你这小孩子家家怎么就不知道矜持一点?”
    小善奇怪道:“你不是不让我撒谎的吗?”于是,从来张嘴就能把对手说不出半个字的金蝉子,成功地被一个小孩子怼得说不出话了,顺便一张俊脸还染上了三分红意。
    冥河化作的雨水轻飘飘地下着,像极了人间的三月雨,可是却让这片天地生不出半点盎然之意。金蝉子半抱着小姑娘,伸手捏了一个诀,在他们周身结了一层结界。
    小善调皮地撩起他的云袖盖在自己的脸上,女孩乌溜溜的眼睛睁锝圆圆的,仔细地看着袖子上用银色丝线绣着佛家梵语,半响,只听头顶上传来金蝉子淡然温暖的声音:“小善,以后你还会记得我,还会偶尔念着我吗?”
    小姑娘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当然啊,以后我还要嫁给你,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你!”
    金蝉子被逗笑了,下巴轻放在她的小脑袋上:“傻瓜,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这么想了,也许等你长大了,就会忘记我。而我也会忘记你,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小善猛地掀开他的袖子,转身认真道:“大师你要去哪里?我同你一起去!”
    金蝉子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的根就生在幽冥,在你能够脱离这片土地之前,是不能离开幽冥的。而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若是仔细去想的话,连我自己也会忍不住害怕,遑论是你一个小孩子。”
    小姑娘嘴巴一瘪,双眼就浮现出水光。
    金蝉子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好了,爱哭鬼,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周围的风雨都模糊了下去,小善擦了擦眼睛小声地辩驳了一句我才不是爱哭鬼,便好奇地看着金蝉子的手指。只见他指尖微微一捻,那带着檀香味道的指尖便缠绕出一道璀璨金光。小善怔怔地望着那团璀璨的金色光芒,而光芒之后是金蝉子那双好看的眼,清澈若琥珀琉璃,被金光映衬得仿佛眼睛里铺满了天上璀璨的星辰。
    女孩没见过天河,但她想那双眼睛里的光,大抵就是天上璀璨的星河。
    然后只听砰地一声响,白衣僧人指尖的那道金色光便化作璀璨的烟花,从女孩头顶上盛开又散落,最后如同一场萤火般藏进她的身体里面。
    小善睁大眼:“大师,这是什么啊?”
    “是我修行积累下来的福泽。”
    金蝉子弯眼一笑,探身过来抱住女孩,“我如今被佛祖降罪,去人世轮回是受罚历劫,就算再怎么多的福泽也是无济于事。小善,我将它送给你连同着那颗舍利子,愿你从此之后能福缘深厚、安然无忧。”说完这句话,周身的金色结界便缓缓隐去,金蝉子朝怔愣的女孩一笑,脱下自己的白衣袈|裟盖在了她的身上,披着满天雨雾转身离开——
    浓黑色的云卷向下沉出一团云坟,又从坟中落下龙卷风暴,便连接起浩瀚沼泽中水天的边缘。满天风雨越发盛大,雷声滚滚从十八重冥府之上道道传来,就像是催命的号角。
    小善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拽下了身上的袈|裟想要拔腿追上金蝉子,然而身上却仿佛有一股无形而绵长的力量将她扯了回去!女孩想要再唤他一次,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在满天风雨里渐行渐远。方才那道藏进她身体里的光芒,此刻化作了一条枷锁,将她牢固而安全地锁在了这片方寸之地。
    任凭外面雷电交加、天劫滚滚,幽冥始终都是一片牢不可破的寂静暗色。
    而在暗色中,女孩听着那些令人从骨子里便开始胆颤的惊天雷声,像只无依无靠的幼兽般瑟瑟发抖,半响,终是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捂着眼睛无声地咧开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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