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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后羿的元神与魂魄成功地熄灭了金乌引发的天火, 虽说后羿没有受到天地极刑的惩罚, 但是他们二人的结局已足够让托塔天王回去向天帝复命。
玉兔一手提着小布帛,徒手在高温土地上寻找着嫦娥与后羿的元魄凝结成的晶体。少女本就容易红眼睛, 此刻一双杏眼通红,一张巴掌脸上更是泪水涟涟——
眼泪滴落在地面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八戒则是沉默地陪在她身旁,寻觅着一块块细碎无比的晶石,面具上的颜料热得混成了一团, 可是他却还是没有摘下。当捡起这片土地上最后一块晶石后,八戒将那些红白混杂的晶石轻放进玉兔的布帛中,半响出声道:“月儿, 我认识她好几百年, 却从来没有见她笑过。”面具后传来自嘲的一声笑, 八戒抬手轻轻抹去玉兔脸上的泪痕,“而今天,是我见她笑得最多的一次。想来无论天宫还是月宫, 她都不喜欢。”
八戒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一向是他的拿手本事。然而此刻面对着伤心到把眼睛哭红的玉兔,八戒把少女揽进怀中低声劝慰道:“别哭了, 你该为她高兴的, 我也该为她高兴的。”
我们站在焦土的另一边, 看着这片村落中因为外出而幸存的几个凡人大声嚎啕着, 为焦土中偶尔延伸出来的白骨嚎啕着。不过只是短短半日的功夫, 这里的一切都被天火摧毁,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谁也无法想象没有了太阳的凡人,又该如何自处。
悟空和沙僧帮忙着清理那些断壁残垣,而玄奘盘膝而坐,闭目吟诵着往生经文,超度这片地方的鬼灵找到归家的方向。我看见金色荧光的卐字从他的身体里飘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焦黑灼热的土地上,最后一只只灰白色的死灵从地面上飘出来,懵懂而疑惑地看着把他们唤醒的和尚,最后看向身为尸鬼王的我。
我等待着玄奘念完往生经,明明已经克制着心里什么都不去想,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一大滴眼泪还是忍不住从眼眶坠落。大概是因为听到了活着的‘蝼蚁’痛彻心扉的哭嚎,又或者是看到了那些死灵无辜又疑惑的眼神,而身为鬼王的我却无法告诉他们这一切灾难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看见我落泪,那些怨灵也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一时之间,整片山谷里都回荡着死灵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携卷着怨气的海浪般朝我打过来。被动承受着他们怨气的我难受地闭上眼,任凭身体里的杀伐恨意像是藤蔓般地生长。
孙悟空难受地堵起耳朵,大声吼道:“喂喂喂,难听死了!你们这群死鬼快闭嘴啊!”一旁的沙僧拉住孙悟空,又指了指隐隐显出白骨轮廓的玄衣少女,有些不妙地摇了摇头。在凡人与幽灵不忍闻的嚎啕声里,玄奘缓缓睁开眼,好看若繁星的眼眸里盛满了悲悯慈悲的光芒,转头看向一身黑色长裙显出白骨轮廓的少女。
手背被一片温热覆盖,身体里所有的怨怒之意都消失不见。
我睁开眼,茫然地看向玄奘,而脸颊上带着两行泪痕。
玄奘握着我的手,掌心温热:“小善,让他们离开去往轮回吧。”
我犹豫地点了点头,双手翻掌如兰花,而那些已经被玄奘洗去怨念的幽灵乖顺地化作一道道白光,聚在我的掌心之中。按道理讲,少女本应该按照玄奘所说的将他们送去往生,可是这一次,那团明亮的光球一下子被少女收拢于掌心之中。我紧紧地攥着手,在万分犹豫之后终于坚定道:“我不想送他们去地狱,至少,现在不想。”
玄奘静静地望着我,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
在他的注视中,我鼓足勇气解释道:“如今他们是幽灵,便是鬼族的子民。我不想把他们的命运交给一群自私冷漠的神,何况如今大局难定,就算是再次轮回投胎,生而为人那还是蝼蚁之命运。”我眉目轻触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纹路,轻声道,“阿奘,虽然我一直在尸鬼王的位置上混吃等死,可是这一次,我尽我所能地去保护一心一意相信我的鬼族,而不是为图方便就把他们送去地狱轮回。”
玄奘微微皱眉:“小善,你想清楚了吗?把它们留在身边,如果变成恶灵反噬你怎么办?我不想他们伤害你。”
我抬头长足地看向他:“可我更不想他们的命运被随意践踏安排,我有责任保护他们。”
混沌夜色中,和尚弯了眉眼,抬手揉揉我的额头,语气宠溺:“我相信你。”
沙僧默默问道:“猴哥,我们在这里是不是很多余?”
悟空抽了抽嘴角:“不是一般的多余。”
处理完所有事情后,沙僧生了一团篝火,上面咕噜咕噜地煮着一锅水,而大家围着铁锅沉默而坐。见状,玄奘有些无奈:“虽说现在局势有变,但是大伙也没有必要这么垂头丧气的。之前悟净提出的方法已经不再适用于当前的局面,如今金乌陨落,可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没有找到。托塔天王回去前,我已经嘱咐过他,魔神已经出世,而且玄女上神想必已经上报天庭。由九天玄女出面,天庭不会坐视不理的。”玄奘摩挲着眉心,低声喃喃道,“而我现在唯一不明白的是,魔神怎么能逃脱佛门的封印重新出世。”
玉兔抱着小腿,愤愤道:“如果让我知道罪魁祸首是谁,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悟空毫不留情地打击道:“我看是别人不会放过你吧,小心一不留神就被做成□□肉!”
虽然很想反驳但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玉兔只好委屈地哼了一声,赌气地别过脸。
八戒一连串地问道:“师父你们口中的魔神到底是什么怪物?红枫林中,小白龙为什么突然就消失不见?为什么九天玄女还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让人根本听不懂的话?所以,后羿重新复活就是那个魔神搞得鬼咯?”
沙僧奇怪道:“二师兄难道没听过万年前的天地大战吗?当年神佛与魔三家为了争地盘打得天地变色,最后神佛联手灭了魔族,此间之后,三界之中只剩神佛六道而无魔族之说。而魔神,就是当年魔族的主人。不过按道理讲,他都应该死了万年之久了吧,跟小白龙又有什么关系?”
孙悟空丢了把木柴:“你还不明白吗?之前突然出现的敖烈根本不是破泥鳅而是魔神的幻影!依俺老孙看,那个家伙就是个想要复仇的疯子!”
八戒漫不经心道:“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我们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玉兔着急道:“所以现在应该赶快抓到那个劳什子魔神,不然今天丢个太阳,说不定明天就要丢月亮了!”
沙僧瓮声道:“说得轻巧,三界这么大,谁知道他藏在哪里。”
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着,玄衣少女不发一言地沉默着,眼瞳深处仿佛燃着两簇火。
“……西海。”我盯着篝火掉进回忆的漩涡中,喃喃道,“他临走前说的是,西海。”胸腔里的心脏一下子剧烈地跳动起来,狂乱得让我呼吸都觉得困难,然而直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敖烈临走前同我说的话,就是现在魔神真正的藏身之处!
我猛地站起身来,睁大眼:“是西海!白龙会从西海里出来,这是天命对龙族的预言!”当初在西海的时候,龟丞相告诉我,真正让龙王讨厌敖烈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天命对龙族的一句十二字预言——“金乌沉,白龙现。山海竭,天地灭。”
我站起身紧紧地攥着手,眼瞳里面明明灭灭,“他肯定还在西海。”
玄奘没有犹豫,凝声道:“咱们立刻动身出发去西海。”
却没想到,另一边响起一道仓皇声音:“你们口中的魔神,不是在西海而是在灵山!”众人纷纷扭头看过去,只见浑身挂彩的文殊老头急言道,“灵山有难了!三藏大师,灵山如今有难了!”
玄奘搀扶住跌跌撞撞的白胡子老头:“文殊菩萨,发生什么事了?”
文殊抓着玄奘的胳膊就跟抓着救命稻草般:“是金翅雕率领幽冥的妖魔从浮屠塔下围剿灵山,诸佛包括佛祖都被冻成了石头,不仅如此,我还看见了真正的幕后主使者!不是什么西海,那魔头就在灵山啊!”
我疑惑道:“文殊菩萨你确定你看清楚了吗?他脚底下有没有影子——”
文殊两手一摊无奈道:“当时情势紧急,我老眼昏花的又如何能看清这点小事嘛!但我看得很清楚,那魔头跟敖烈长得很是相像,哦不,除了那头杂毛,那几乎就是一模一样!”
玄奘下意识地和我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答案。
而孙悟空嘶了声,表示怀疑:“那你这老胳膊老腿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文殊摸着光秃秃的脑袋顶:“我本来也被抓住了,只是那魔头又把我放了,因为需要我给三藏大师传句话。”
众人异口同声:“什么话?”
文殊表情一僵,两只芝麻大的眼睛在我和玄奘之间转来转去,等把大家的胃口吊足了,他才温吞道:“那魔头让我转告唐三藏,就说白骨精的内丹和佛门之间,只能选一个。”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脱口道:“什么?”
玄奘则是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挥:“这人肯定是魔神派来的,办了他!”
三个徒弟往前一步就吓得文殊芝麻大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诶别别别,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又不是我想贪图这小姑娘的内丹,现在不是佛门有危情况特殊嘛!”
我皱眉:……魔神想要我内丹做什么?
沙僧比我更加疑惑:“小善不过就是只白骨精,充其量算个尸鬼王,她的内丹能和佛门相比?”
文殊作势欲翻自己的十问书:“这个你们可别小看这个小丫头的内丹,我依稀记得——”还未等他翻出来便听砰地声响,本要滔滔不绝的白胡子老头白眼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就倒了下去。
大伙儿齐齐看向还没有收掌的玄奘,都是一脸懵逼。
玄奘十分坦然地弹了弹衣襟上的灰,一脸无辜地说道:“不好意思,刚才手痒。悟净悟能你们两个把文殊菩萨给扶起来吧,荒郊野岭的也别着凉了。”
众人:……
八戒踢了踢晕过去的文殊,表示狐疑:“你们觉得这秃驴说的有几分真?拜托,你们想想那可是灵山雷音寺诶,什么魔头能到他们头上动土还动到搬救兵的地步!啧,不会有诈吧?”
沙僧摩挲着下吧:“要是传话说让拿唐僧肉去换佛门,我也许还能相信……啧,拿小善的内丹来当幌子,一不能长生不老二不能法力大进,明显有陷阱啊!”
孙悟空奇怪:“不是说灵山的秃驴都被冻成石头了吗,师父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玄奘眼观鼻鼻观心:“连佛祖都没法解决的事情,就算我去了又有什么用。”
隔着人群与篝火,我眉目轻触地望着玄奘,只觉得此刻那个披着褴褛袈|裟的和尚仿佛戴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面具。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明白他心底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第一次觉得,这样的他,很陌生。
玉兔问道:“那现在我们到底应该去哪边?是去这老头说的灵山,还是去小可爱说的西海?”
皆是毫无思绪的众人纷纷扭头看向玄奘,而和尚手指微捻着佛珠:“明日再说。”
“可是——”玄奘抬眸看向玉兔,目光冻得兔子立刻闭上三瓣嘴。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是玄奘发火的预兆,可是谁也不明白他为何生气:“不论去哪里,都等明日再说。沙僧你来拟定一下明日的计划,至于其他人养精蓄锐准备休息。”说完,玄奘便径直朝我走过来,然后沉默地拽住我的手腕带我向山坡上走去。
八戒若有所思:“你们有没有觉得,师父自灵山出来后便有些奇怪?”
沙僧瓮声道:“我听说,欲成佛便要度心魔,你们觉得……师父这样的人,会有心魔吗?”
悟空双目沉沉地望着二人的背影:“我觉得那个秃瓢,有事情在瞒着咱们。”
八戒耸了耸肩膀,下意识道:“按照那秃驴的尿性,如果真有秘密,除非说梦话不然没人能知道他想什么!”顿了顿,八戒捂着胸口,“你们干嘛这样色眯眯地看着我?”
悟空和沙僧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道:“好主意。”
八戒:……?什么主意?
玄奘一路带着我到了没人的僻静山顶,他才转过身来一脸凝重地看着我:“在明日文殊醒过来之前,我会安排悟空和你通行。如果文殊菩萨没有说谎的话,那么如今佛门已经被魔祖控制住了,那么其他不在灵山的佛门弟子肯定都会找你。悟空会保护你一路去幽冥,记得除我之外,不要再见佛门之人!”
我疑惑地望着他:“为什么?”
玄奘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改成:“你听话,别再问这么多了。”
若是平时,他不想说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多问,可是这次我盯着玄奘的眼睛:“阿奘,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玄奘被我瞧得没有办法了,只好无奈地揉着眉心:“我梦见过天命……今日文殊菩萨所言,我便已经梦见过一次了。”他睁开眼,眼瞳幽深地凝视着我,“那日在灵山,我虽未成佛,但是我从昙花水池中看到了天命的预言。没有佛光的灵山,还有一个……便是被送上诸佛祭坛、挖去了内丹的你。”
心脏在他的话语下重重一跳,而我忍不住向后踉跄一步。
我的内丹,便是金蝉的舍利子。
然而下一刻玄奘便握住我的肩膀,眼底隐隐泛红,却抹开了一个笑容:“早同你说过,让你不要问这么多,现在知道害怕了不是?”他上前一步,微微佝偻着背脊抱住不住发颤的我,“别害怕,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小善,没有人可以拿走你的内丹,没有我的允许,无人有资格能拿走你的内丹!”
少女的脸颊埋在玄奘宽阔的胸膛中,半响,她终是出声问道:“那如今的你,又是谁?”玄奘一怔,而感受到他怀抱渐松,少女缓缓抬起脸看向和尚俊美的脸庞,语气懵懂又疑惑,“……那么如今的你,是唐三藏,还是金蝉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是一路翻山覆岭的唐三藏,我也曾这样认为,但是刚才他的那句话告诉了我,眼前这个人也许早就不是那个众生眼中的大傻个,又或者,他不仅仅只是佛门钦定的取经人。
玄奘微微皱着眉,一双眼瞳浓黑得发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我摇头,忍不住退后一步:“可你现在漠不关己的样子让我觉得很陌生。”不是从前河畔相遇、扬言用儿歌普度众生的玄奘,也不是把善缘与祝福送给我的金蝉。
玄奘面容有一瞬间的怔愣,他垂下眼睛,嘴角撇出一个似嘲似讽的弧度:“小善,我从来都不是圣人,从我恢复记忆的那刻开始,我便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来扛起这众生的重量。金蝉度三千佛门用了整整九世,可到头来,我度不了你,我也度不了自己。”
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边,山谷中偶尔传来寒鸦的叫声。我浑身发冷,只觉得没有了金乌之后,本来就畏寒的身子骨越发不中用,如今胸腔里整颗心脏都好似浸泡到了寒水之中。
“神佛皆有私心,我也有。”玄奘抬起眼,眼底冷漠的黑色像极了神殿里高高在上的神像,“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商量。小善,明天你就跟悟空走,我会让他护着你回幽冥,至少那里没有人伤害你。”说罢,和尚便不再看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无比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泪眼朦胧中,玄奘的背影和记忆中金蝉子消失在幽冥的背影重叠在一起——竟然无比的相似与贴切。果然,唐三藏和金蝉子都是一个人,因为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只是自以为是地把我放在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却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担惊受怕的一个人安全。想到这儿,玄衣少女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朝那个背影大声喊道:
“唐三藏,你这个混蛋!”
回音在山谷中久久不散,甚至大有余音绕梁不绝之势。
山谷中的几个徒弟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道——
“他们闹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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