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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席沉默了片刻, 又猝然在幕布合拢的那一刻发出了激烈而热情澎湃的掌声!
他们完全被陶醉了, 完全被那无限的光明与幸福感动了。尽管或许有人在之后的日子里会生出疑虑,疑心爱情的牺牲之后,小美人鱼去往天国究竟是幻梦还是真实。但是这一刻, 他们被壮丽宏大的音乐、被华美灿烂的场景、被数不尽的欢乐与幸福的掌声所包围, 忘乎所以, 情绪达到顶点, 所以拼命地为这美好的结局而鼓起掌来。
有人在大喊“bra|vo!bra|vo!”, 有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拼命地鼓掌, 还有人在拼命摘下身上的珠宝耳环、蕾丝手套,或是别的可以拿到的东西, 用力地投向舞台——他们全都被这海与天堂的乐章给感动了, 征服了。毫无疑问,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
整个巴黎都为此而轰动!
幕布又重新拉开了, 演员们依次出现谢幕。先是水手和渔民们, 神采飞扬地跑上来,笑着抛出飞吻鞠躬,然后退到两边。接着是王宫的侍卫、侍女与奴隶们,踏着或齐整、或曼妙、或活泼的步伐一同上前,深深鞠躬,分开排列。再之后是海底的比目鱼、虾蟹之类的朋友, 还有海王和老祖母, 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慈爱的笑意, 身穿华美精致的服装走上前来。
人鱼姐妹们,她们六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欢笑着、跳跃着,用一种非常轻盈的步子滑来,就像仍然在海底畅游一般。年老的巫婆,黑色的兜帽在演出时始终遮着她的眼睛和鼻子,但现在大笑着掀开时,众人才发现演员同样有一对善意的、善良的眼睛。
之后是英俊而年轻的王子,他的容貌被修饰得十分青春俊美,但他的笑容反倒有几分腼腆,这使他文雅的魅力愈发凸显。他挽着的是美丽温柔的公主,克里斯汀·戴耶棕色的鬈发上修饰着闪光的钻石,她的笑容甜蜜而幸福,浅粉色的裙踞稍提,露出一双纤细灵巧的腿脚。这对故事中的璧人挽着手臂走到台前,王子弯腰致意而公主提裙屈膝,他们行的是古典优美的礼节。
王子与公主同样得到了欢呼声,他们微笑着,让出舞台中央的位置。终于,所有人等在等待着的那个人物出场了——他们不禁屏住呼吸。
而台下的埃里克亦是如此。
幕后走出的是轻盈而美丽的爱丽儿,她仍是穿着出场时的鱼尾裙,但脚步已显然是属于人类的轻巧优雅,那不似凡间的面容上有着金色的闪粉发光。她的嘴唇鲜润,她的眼眸湛蓝,她白皙的面容与小巧的手脚,仿佛都在向人们传达这样的讯息——小美人鱼在人世间的替身或具象,她的本人是幸福的、无忧虑的!
这使观众们的掌声愈发真情实意和热烈起来,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剧院的穹顶。
伊妮德手捧鲜花走至台前,在灯光并不偏爱地映亮整个舞台时,她仍使人感到绝世容光之美。如同出生于海洋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又像是美丽纯洁的爱丽儿本人。她颈上的宝石熠熠生辉,而她仿佛承受不住这重量一般,脖颈微微地下垂。她缓缓俯下身,观众席因此发出一阵响亮而经久不息的欢呼和掌声。
“她太美了!她太美了!她怎么能在……离开这个故事之后还显得那么美丽呢?”
评论者目瞪口呆,而类似的喁喁叹息在每一个角落响起。小美人鱼的扮演者微笑着站在那里,已是举世无双的美丽。
“这一夜,巴黎全部的美丽都汇聚在她的眼眸里了。”
所有人都为她欢呼起来,为她的美丽、健康和幸福欢呼起来。这一刻他们的脑海中没有其余的念头,只是但愿这个使他们真心亲爱的女子,能拥有爱丽儿生前所没有的幸福快乐!而他们的梦想一同在此刻实现,以美的前所未有的伟力,又怎能使他们不狂喜万分?
所有人,所有人都被她的美丽给迷住了!被欢乐和狂喜的气氛所感染了!就连此前一直心存忧虑的克里斯汀,亦在这乐陶陶的欢庆气氛之中忘记了一切,感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幸福与欢乐。她心想自己原先果然是在杞人忧天,伊妮德看上去多好呀,她——她多美呀。她怎么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心悸而认为她快要死了呢?哪个将死之人能有这样明净而饱满的美丽呀!
这份美丽使众人感动落泪,亦将气氛推向了最高之处。舞台上,伊妮德面带温柔之笑意,她的身体里是久违的健康与自如,尽管这只是一夜的幻梦,也足以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她知道在美丽的表象下,白玫瑰正在枯萎,可是这一刻她仍然可以以如此的美丽,为爱者告别。
“永恒的幸福与欢乐。”她轻声叹息。一滴泪水从她的右眼滴落,砸在地板之上。
全巴黎都看到了这一滴泪水,但当时他们不以为意,只是跟着发出幸福而满足的叹息,以为这是过于饱满的喜悦与悲伤自然的流露。
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将无数次追忆这颗泪珠,并且在怎样的重修中都保有好这块吸走了眼泪的地板。在巴黎之后的几次大火与混乱中,甚至有人奋不顾身地怀抱这块木板奔逃。
他们将那滴消失不见的眼泪称为:美人鱼之泪。
“那也是我们中的所有人,关于这部辉煌灿烂的歌剧,关于与它一同辉煌灿烂的女演员,最后的记忆。再也没人见过美人鱼,再也没人见过爱丽儿,再也没人见过伊妮德。”
“有人说曾在巴黎的城郊听过同样美妙的歌声,但多数以为那是幻梦罢了。”
这部歌剧终于在前所未有的欢乐明亮气氛中落幕,而谁能想到,观众们心怀痛苦哀怜地看完了整部悲剧,竟然是在最后一刻得到了真正的、热泪盈眶的幸福。
演员们足足谢幕了五次,激动的观众们仍然不愿意离场。他们不断欢呼着角色和演员的名字,期盼着再见他们一次,再看他们一眼——于是有了第六和第七次的谢幕。一直到第七次谢幕之后,连续数十分钟的鼓掌都无法唤出演员,观众们才遗憾地意识到,这一晚的盛宴已经结束了。
他们仍然不愿离开,和周围相识或不相识的其余观众一同就心里喷涌的情意、就之前留在记忆里的美好时光、就歌剧的精妙与演员的神迹而探讨交流起来。你也许会感到他们的语言是十分贫乏的,因为真正之美本就返璞归真,使人除了“美”以外想不出别的字眼来。任何的修饰,都反而是对美的损毁与轻蔑。
巴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景象,而歌剧成就达到这个地步亦是骇人听闻。
两名从前从事垃圾回收、如今经营剧院的肥胖经理——安德烈和弗明,他们汗油油的面容上满是志得意满的喜色。尽管对于音乐艺术素不敏感,他们仍从观众的激烈反应之中明晓了这场歌剧乃是绝佳的胜利。此刻他们想到了金灿灿的钱币和辉煌的声名,不禁对视一眼,交换着得意。
他们虽是浅陋之人,亦不是全无心地。刚才同样受过歌剧的感动,如今却满心金钱的利益。不过他们的狂喜之中仍然掺杂着忧虑:那名饱受喜爱的女主角伊妮德只会出席首演,不参与之后的任何活动。这份古怪的合同一开始便令他们十分不满,只是作曲家埃里克强硬要求,加上投资人夏尼表达支持,才勉强接受。后来他们亦信服了伊妮德和小美人鱼的契合,却不满于她仅演首场的古怪表现。
可是没有哪一刻,他们比现在还要忧虑这个该死的“只演首场”!从前他们虽洋洋得意,亦不敢奢望超乎梦想之前所未有场景现于眼前。《海的女儿》之胜利远超他们贫瘠大脑里歌剧能获得的全部荣光,这使他们欣喜若狂却又不知所措。深爱伊妮德的观众能否对第二场开始换由克里斯汀扮演的爱丽儿感到满意?这已经是头号的难题。
忧虑!忧虑!这些人还一无所知地欢乐着,他们却要为后面的难题开始忧虑。不过这忧虑毕竟是幸福的,无论如何,今日之《海的女儿》——毕竟是剧院的胜利!他们于是笑得更加谄媚又得意,大声喊着:“请再来看!请再来看!”
“请参加我们稍后的庆功演出!庆功演出!”
他们得到的反响是如此超乎想象的激烈和热情,观众们簇拥过来,几乎也要挤进后台。他们欢声道:“再来看!庆功演出!”于是两名目光短浅的经理又被眼前的利益给吸引去,忙不迭笑容满面地招呼起来。全未料到庆功宴时已将有重要角色之缺席。
这出歌剧的投资人,夏尼子爵。他灿烂的金发与阳光般的笑容,还有优美挺拔的身形,使他恰似剧中那位卢西奥王子。眼下他同样被艺术深深感动,甚至因此暂时淡去了对埃里克的恶感与忧虑。他为心上人克里斯汀自豪!却不得不承认这部剧的所有人物都只为了衬托美人鱼的荣光。
他同样站起来,带着激动而不过分的微笑,较二名经理更加妥当地进行上流社会的社交,联络感情。亲热而不过分,彬彬有礼并且娴熟。他的英俊和笑容得到了很多人的好感,而刚刚为同一部歌剧感动过更是加深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夏尼向幕后心上人消失的地方投去爱意的一瞥,又投入社交中来。可以预料,这亦是夏尼子爵之胜利。
那么埃里克呢?最应该感到胜利喜悦的埃里克,他又在哪里?
他被痛苦之海没顶,困在自己的位置上,无法挪动,更无法起身。
是的,他仍枯坐在最初的位置。埃里克张开他的绿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深红色的幕布——伊妮德消失的地方。那幕布就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一边儿现实的,一边儿虚幻的。他感觉自己在两个世界的撕扯之间快要爆炸,大脑在痛苦地尖叫,而灵魂却被捆住,一动不动。
蓦然间刚才的最后场景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伊妮德的眼中滴下一颗泪珠,她的嘴唇甚至是微笑着的。她缓缓抬起头,又优雅地屈了个膝,翩然转身,以轻盈美丽而决然的姿态永恒地离开了这个舞台。
……离开他的世界。
埃里克想要阻止她,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将她留下,哪怕困住她!可是另一种意志不同意他做这件事,它将他禁锢在原地,而那便是他认定的爱情。又或许那仅是懦弱而愚钝的自尊,可笑不堪却又强硬无比,从盲目中得到坚信的力量。埃里克必须深信自己爱着克里斯汀,这是他迄今为止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因此他决不能去挽留伊妮德,决不能向她妥协。
可是你要这么看着她离去?另一个声音问道,是女声,痛苦而忧愁。有些像伊妮德的,但更空灵和不真实些,在他精神的海域飘荡。你想想她的歌声!想想她聆听你的歌声!
可是,埃里克想:这又不是爱情,什么能比爱情更加珍贵?
你再听听她的歌声!你再听听她的歌声!听……
埃里克突然浑身都因为剧烈的痛苦而颤抖起来。他不断抽搐着,哽咽,说着一些癫狂而无意义的词句,就像是有什么在烧灼着他的灵魂。对,灵魂。他想起整部歌剧里伊妮德是如何以明净而湛然的目光凝望,想起她将自身和整部歌剧合二为一时那种灿然的光辉。他怎能不被这种歌声打动?心灵较常人丰富敏锐上数百倍的埃里克又怎么可能听不出里面的无声之言?
他仅是一直在忍耐。
埃里克忽然之间低下头,眼泪一滴滴从他干涸的眼眶里砸下来。他抽搐着身子,无声而激烈地痛哭起来。
随着他的流出第一滴眼泪,那种灼烧灵魂般的痛苦消失了。埃里克不再感受到有一种力量在撕扯他剩余的半个灵魂,因为那本来已经远去。他仅仅是感到悲伤如同海洋淹没了头顶,他再也无法呼吸,再也无法感受,身心漂浮在这痛苦之海中,苦涩的盐分是他眼泪一般的味道。
埃里克心想,他怎能不为那歌声发狂着迷呢?他怎能不被深深感动和落泪呢?就算他无数次欺骗自己,那只是爱丽儿的歌喉与爱丽儿的故事,可是他难道不知?使小美人鱼之歌声动人的乃是小美人鱼之灵魂,而使伊妮德之歌声闪耀的必然是她自己的灵魂。巫婆可以给予她美人鱼的声带和喉咙,却独独无法替换掉她的灵魂!而正是她的灵魂使他目眩神迷,深深陶醉并且移不开眼。
是那个灵魂,同他初见时一般明净饱满、纯洁无瑕。埃里克惊异地发现,自己仍能清晰回忆起与她初见时的每一处细节。他的靴子是如何沙沙地踩着地上的积雪,而她的金发是如何被冬日的暖阳戴上了一圈温暖的光环。这简直近似爱情,可又绝不是埃里克能够相信和承认的爱情。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再动摇,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自我否决,带来深深的痛苦与自我厌弃。
是的,早在很久之前,当巫婆将那颗美人鱼歌声的种子交给了那位年轻的公爵小姐,使她以自己的心灵之土滋养培育时,那最终的美妙从何而来便已注定。他们最开始相互吸引的便是灵魂,而所谓的能够聆听只是一个理由——那的确对于纾解埃里克的茫然与痛苦有着极大的帮助,可是这件事也唯独放在伊妮德身上才能具备意义,而那仅仅是他们沟通灵魂的帮助之一。
现在,埃里克终于能够明白,那个灵魂曾经怎样地滋养和丰富过他丑陋而不凡的心灵。他茫然而疲惫地倚靠在歌剧院的座椅上,周围人声鼎沸、欢歌不停,他却凝视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默默无言。被极大的惊悚与恐怖凉透了后背,仿佛清楚这便是最后一面。
是她的歌声呼唤出了他的灵魂,使他得以认清片刻的真实。她动情的演绎正如小美人鱼丢向大海的那把匕首,直接刺入他躲藏的卑劣灵魂,使他动弹不得。伊妮德是如此了解他,和如此地爱他。她就像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更好的他。她以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他,用温柔心碎的声音呼唤他,请求他来到她的身边,来到天国的世界。
她因为太过美好而被放弃和死去,他却因为太过卑劣而苟活在人间。
一瞬间,电光火石,埃里克完全清醒地认识到了他长久逃避的真相。他知道不久后这股清醒的勇气便会消失殆尽,所以他必须立刻去找到她,在反悔之前做出不能逃避的誓言。即便他那份自己都无法估量的卑鄙仍可反污为咒语魔术。他得去找他,可是他被困在这张座椅上,动弹不得。命运的伟力把他给压倒了,他听见什么人在他的耳边叹息,是风声吗。
“伊妮德,别走。”他喃喃地说着,“伊妮德,我们谈谈。”
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他知道。他就像是底下沟里腐臭的死尸,灵魂深处有着割裂不去的卑劣、虚弱、懦顿和畏缩,他想穿一件光辉灿烂的羽衣,想忽视这些无法拔去的丑陋,所以就没办法得出和她的结果。除非他遭到致命的打击,或者惨痛的教训,才可能有所改善。而且这教训必然是血淋淋而不可挽救,必然是应验在他不敢去爱的地方!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他又开始念这个名字,紧闭上双眼,流出眼泪,像是念着某种自己已不再相信的咒语,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别的了,“克里斯汀,我的爱人……帮助我。”
“不,伊妮德,我们谈谈……”灵魂掠过一阵火燎的疼痛,埃里克再度如梦初醒。他想要站起来大声喊叫,却只是无力地萎缩在座椅上,冷汗涔涔。
孤岛上我向爱呼救,却杳然无回应。
“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他神经质地重复着,“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她就要走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放弃自己最后的希望了。
“克里斯汀……”他悲哀而小声地念着。
他似乎哭得更加厉害了,灵魂深处有谁在撕心裂肺地咳嗽,可是他听不清了,他开始累了,眼睛睁不开犯困,想要沉入黑甜和遗忘的梦境。在那里面他是安全的。
不……请别走!
他又带着精神的极大损耗,万分疲倦地睡着了。
当他醒来他会忘记一切,当他醒来他将不再挣扎。当他醒来他或许重回癫狂,但必然喊着的是另一个名字。埃里克曾经有过一次前所未有的昏沉睡眠,足以与今日相媲美。
那是他将黑丝带系上脖颈的日子。
……
庆功宴终于开始了。
它无疑是盛大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数不清的客人端着金色的香槟酒,摩挲着华美的裙踞,互相攀谈以及发出笑声。它又无疑是不够盛大的,因为再怎样丰富的前期准备,也无法预料到《海的女儿》的空前胜利——自然,根本没有庆功宴的规格足以容纳人们对它的狂热喜爱!应当说再怎样的庆祝都是不足够的!
更何况所有人都被欢乐的气氛冲昏了头脑,所有人都被激烈的喜悦陶醉了心灵。他们踏着醉酒般的脚步涌进来,急于分享心中的情感或是找剧组人员攀谈。就连端着香槟酒的侍者,脚步也显得莽撞而滑稽,带着活泼的快乐。这是相当热闹、盛大的庆功宴。
安德烈和弗明都高兴坏了!他们拼命招呼这些平日少能攀谈的大人物。可是他们肥胖的面容上不一会儿便出现为难,因为所有人都在问他们:“我们的女主角在哪儿?”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她哩!”一名年轻的男子活泼地说道。
“这个嘛……”安德烈用手绢拼命擦拭脑门上的汗水,“请大家稍安勿躁。伊妮德小姐她其实……哦,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先走了。这个嘛……”他本想一同交代伊妮德只演首场的事宜,但现在却又被这群狂热的观众给吓坏,只好缄默不言。
他小而圆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闪动焦急的贼光,思索着糊弄过观众们的办法。忽然之间,他眼前一亮。安德烈用夸张的语调感叹道:“不过,我们天才的剧作者却在这里!”
他用手势热情地指向角落里的男人:“看,那就是《海的女儿》的创作者埃里克!”殷勤而不失胆怯地介绍道:“我想,《海的女儿》假如有一半的荣光属于伊妮德,那么剩下的一半必然属于剧作者埃里克!”
“况且埃里克不仅是这部作品的剧作者,他还提供了舞台布景和灯光、机关的许多支持。你们所见的那些前所未有的异景,正是出自埃里克之手的创意。”弗明补充道。
显然他和安德烈想到了同样的地方,决定先用埃里克引开观众们急于喷涌的赞美欲,解伊妮德不见的一时之急。他们心中又生出人心易有的不满足来,对这位罕见的歌者感到不悦:便是只肯唱首场,难道连庆功宴都不肯出席?假如她能挽着他们其中之一的手臂,那么将有多少笑容可掬的大人物来认识他们呀!
不过无论心中涌现何等念头,至少此刻面上他们仍是对伊妮德赞不绝口,同时又拼命向狂热的观众们推荐埃里克。等到这些剧迷们终于确信无法从他们口中榨出伊妮德小姐芳踪,并大感失望之时,他们总算如同潮水一般向角落里独自沉思的作曲家埃里克涌去了。
安德烈与弗明在他们的身后,以喜剧中常见的滑稽丑角的方式长长叹了一口气。
“亲爱的安德烈,我可再也不想有这种遭遇了。”
“亲爱的弗明,谁又不是呢?”
他们吐舌头怪相地笑了起来。
“对了,安德烈我的朋友。”弗明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你说,女主角伊妮德到底去哪里了?”他着实想不明白,“就算她淡泊名利,也不必直接辞演后面的全部场次吧。”
这一点安德烈也想不明白,并且深为遗憾痛惜。
“弗明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或许她已经离开这里了吧,我总觉得我们不会再见到她了。”说完之后他摇了摇头,又大笑起来。
“来吧,干杯!”“来吧,干杯!”他们笑着说道。
而埃里克那边呢?
人群淹没了他。
他原本正独自一人呆在那里,在恍惚之间沉思。心灵是疲惫而模糊的,仿佛略去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他该去寻找克里斯汀,因为作曲家向女演员恭贺胜利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事情。而他深慕对方,理应千方百计寻找搭话的机会。可是他的脚却像是生了根,甘愿呆在角落,不做动弹。
这并不是因为他畏惧多人的场合。不。之前他已经在伊妮德的帮助下克服过对人群的恐惧,如今亦能坦然和那些庸人们问好,即便稍感不适。不,他不去做仅是因为他不想去做,厌倦去做。这理由虽然幼稚任性,倒不是不可以作为长时间混迹于人群后的稍稍放纵。
埃里克蹙紧他的眉头。
他刚要继续潜入他思想更深的海域,打捞那个理应闪亮着的名字。忽然之间,许许多多的人带着蠢笨却又热烈的笑容涌了过来——无边无际——将他包围。这些俗世的,他向来看不起却又暗自羡慕的人们,现下一齐围了上来,热烈地祝贺他,恭维他。告诉他,这是前所未有的著作,这是前所未有的胜利!
他快乐吗?人群涌动之中埃里克茫然地询问自己,应该吧。这不正是他渴望的东西吗?人世的承认,正常的生活,生命的阳光,以及克里斯汀的爱情。是的,他的爱情已经不加掩饰,唯克里斯汀可以使其圆满。但是人世的承认,正常的生活,生命的阳光,他现下全都得到了!按说他该高兴到发疯。可是为何在此时此刻,在无数赞颂他音乐才华的人群的包围之中,埃里克所感受到的,却是深深的茫然与孤独?
《海的女儿》大获成功,他在毫无预兆的时刻得到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之物,却是索然无味。而另一个名字,他终于想起的,绝不该被遗忘的名字。
她已在这个夜晚离开了巴黎。
离开了他的世界。
人群在吵嚷,不远处的克里斯汀正面带微笑和夏尼子爵起舞,小舞女们四处跑来跑去。在欢乐鼎沸的人群之中,在喧嚣豪奢的宴会之上,一夜扬名的作曲家埃里克,忽然之间掩住面容,像孩子一般大哭起来。他的泪水一滴滴滑落面颊,落入痛苦而寂静的死海。
没有希望了,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他只能去要那件……华衣了。
埃里克的喉咙里发出怪诞而痛苦、不似凡人的哭嚎,可是旁人却纷纷称赞——
“看啊,这就是敏锐的艺术家。”他们津津乐道,“想必他又是想起了心爱的小美人鱼,才不分场合地痛哭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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