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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巴黎的路上, 她的心灵明净一如月光。”
巫婆像是要用歌剧的强调来演唱。但她实在不擅此道,破音和怪调使得分明轻柔的曲调也诡异不祥起来。而埃里克只是睁大一双绿眼睛, 躺在地上绝望而痛苦地听着。
“她听见风声于是仰起脸庞,玫瑰花瓣落在她的脸上。”
难听又嘶哑的乌鸦般的歌声, 却在说着这么美丽又绝望的意象, 这样幻灭的希望。埃里克痛苦地在地上抽搐,他低声喊道:“不!不!”
巫婆却对他说道:“在你做出命运抉择的那一天, 不肯甘熄的风把花瓣卷了下去。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使你痛苦的一切。伊妮德碰到了那片玫瑰花瓣, 它拂过她的左眼,又滑过她挺翘优美的鼻尖,吻了吻脸颊便落在地上。因此,她的左眼可看穿真相,而她的右眼则凝视虚假。”
这种令人痛苦不堪的对比, 就像是把最后的保护层给撕开,逼迫他让她看清, 他是怎样虚荣而可笑的小丑, 他是怎样挣扎而堕落的懦夫!
“当她闭上眼睛, 心存安宁,便可望见你外表的美好。”
“当她睁开眼睛,凝神冷冰, 你真正的丑恶暴露无遗。”
……
等到埃里克终于从痛苦中摆脱出来时, 巫婆已经不见了。
是的, 她又不见了, 正如来时一样无影无踪。
埃里克自嘲地笑了。刚开始这笑仅是低低的, 之后越来越癫狂,混杂着剧烈的痛苦,几乎掀翻这座地底的王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疯狂地笑着。
他于是跌跌撞撞地行走着唱起歌来,埃里克的歌声自然比巫婆动听许多。这里空旷无人,他唱给自己,当然也只有自己,没人能听到,永远都不会有人能够听到。能听到的人已经被他亲手赶走,埃里克!埃里克!天大的笑话!
他终于能够痛苦欲绝地审判自己,因为再无旁人,再无退路。他的痛苦也陷于己身,没有办法被旁人抚慰,要么发泄,要么毁灭。他的手指按着弦琴,被锋利的弦给割破,流出了暗红的血。
他嘶哑地唱道:
“我已成旧日之奴隶。
容貌为华丽羽衣,使我作茧自缚。
我愚钝骄傲,我懦弱卑鄙。
我曾作夜晚的王子,鄙夷白日时的委顿。
如今之我,已然死去。”
“我已成,容貌之奴隶……”
他亲手所择定的竟是如此荒谬残忍的命运,他想竭力伪装的一切在她面前原来早已被卸下。她那些温柔明净的眼光中,从来没有一丝的厌弃。他又怎么……怎么……
事实上,他早就该猜到一切。险恶的命运,何尝对他许以宽柔?何况这次他自己便是大错特错。他失却的歌声在她那里重拾,他伪装的华衣自然也在她那里撕开。可是……怎么……
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偏偏是伊妮德?埃里克痛苦地抱住脑袋,蜷缩在地上。
她来到巴黎又离开巴黎,使他的心灵如浸冰雪,如焚烈火。他不能不蒙她指引,又不能不恨她指引。他之渴慕的幸福,不过是建立在浮沙之上的辉煌宫殿。他全部的虚荣,乃是幸福之最奇异的恩典。他迫使心的一隅沉睡,如同迫使自己赶走她,叫她远走!可是——
“我们终将被心中曾经沉睡的东西所摧毁。”
埃里克低沉唱道,似哭似笑。
他终于地认清真相,在这一刻,他面前的世界只有她与旁人的分别。曾经叫他如痴如狂的克里斯汀,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叫他悲痛欲绝的伊妮德,叫他欢欣交加的伊妮德,叫他暴怒决绝的伊妮德,她现在该在哪里呀!
他是不肯叫她看到这张丑脸的,可是事与愿违。她就像是他,一个更好的他可能拥有的明净无瑕的灵魂。埃里克固然知道自己多么扭曲丑陋,却不能不流着泪渴望那一种可能。什么真相啊,什么心灵啊,他要来做什么?他嚎啕大哭,为的自己用来谄媚世间的完好面容,竟骗不过所有的人——他自己与她。除此之外,又算什么?又有什么?
如今他回忆起自己以种种言行伤她,逼迫她离开巴黎之时,固然许多痛悔,却也有愧疚之中的浅淡欣慰。埃里克终于能剖开自己的心灵,深思自己的动机。当时,他毫不羞愧,这其中自然是因为懦弱和卑劣,却也有着一二分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爱意的缘故。
他清楚她的身体因在巴黎的停留而日渐衰落,痛苦撕扯着他的灵魂,独占欲使他不顾一切叫她留下,哪怕代价是她衰败而死!可是,他又逼走了她,深知只要走出这座巴黎城,她的身体便会逐渐康复,再无病痛。而他的卑鄙使她的心绝不会回首。
可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尽管有着一二的因素,埃里克仍不得不承认,致使他逼走她的,是卑劣与懦弱,是不敢面对,是无能者的下流。他口不择言地伤害她,见她痛苦至极却不敢愧疚,因为他深知自己用最后的冷酷卑鄙封住的是同等的滔天痛苦。他若当一个浅薄的小人,还能轻浮地心疼。他若要面对真相,他就要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加地痛苦和绝望!因为他正是那亲手毁掉一切的一方!
他选择了当卑鄙者。他的伤害混杂清醒的认知与卑劣的混沌,混杂模糊的爱意与坚决的痛恨。他不后悔,他自己在一切揭开的那一天会更加痛苦和后悔!他后悔!他后悔!他真正地后悔呀!
“伊妮德——”他失声痛叫。
甩脱一切!甩脱痛苦!甩脱所有的身份与束缚,所有的情感和牵绊,甚至甩脱这具小丑般的皮囊!他要去找她,他得去找她,他会找到她,献上破碎的卑劣者的爱,求她的目光赐给他一份宽容的明净温柔。届时他愿以原本的丑陋沐浴红尘,只要歌声飞扬在心灵之际!
她是他的爱,看清自己的爱。而他的自己在哪儿?他的歌声!
“伊妮德!”他大喊。
可是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惊惧的惶恐。他的歌声,那些盘踞在他喉咙里、跳跃的、美丽的,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归他独享的东西,忽然之间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萎缩起来。它们枯萎了、衰败了、凋零了,很快便什么都没了。而可怕的是他没办法同任何人说!它们被杀死的无影无踪!
“歌声?我的歌声?”他试图歌唱,出来怪腔怪调的两声抽泣,“歌声——”
他头晕眼花,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历经何事。只觉满目荒诞,不知所言。耳边一时是天籁,一时是鸦鸣。他已辨不出真假,亦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在唱——仍在唱——继续在唱。
他颓然地瘫在地上,不知为何,这潮湿的土壤仿佛叫他汲取了勇气,使他的心底渐生光明希望之方向。爱!爱指引过他,也宽恕过他丑恶的罪孽。
他在孤绝的隐痛中败北而归,要绝望地祈求上天原本给他的垂怜。他忽然被爱给感动,于是顿生了勇气,面对曾经不敢面对的真情真相,要说出真正的诉求。他要舒展开的真我,痛苦地摇摇欲坠,不能忍受一具华丽小丑皮囊的束缚。
他真正想要的是……
“巫婆!巫婆!”埃里克大喊起来,“巫婆,我后悔了!把我的歌声还给我!把我的歌声还给我!”
他所面对的,是一室的空寂寥落。
……
而巫婆在唱:
“她走在月光照耀的白雪上,她的心冻得跟寒冰一样。”
“她带着她的灵魂归去,伴随着她心中的音乐与爱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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