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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陷入委顿的幻觉, 强烈的耳鸣使他再感受不到自己的歌声。那歌声是否依然存在?还会被剥夺?他不清楚。他仅是以一个聋子的方式大唱着。
一个人, 该怎样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是心灵的坚定认知,还是外界给予的反馈?许多人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前者,最后往往发现真正依赖的乃是后者。当二者相背离, 原本再坚定的人, 也会迫不及待地倒向后面一方, 倒向外界的反馈, 哪怕那再荒谬再可笑。
人总是不能独立而居的, 他们必须要社会的认可,必须要旁人的肯定。埃里克曾以为他的歌声只需要用来满足自我, 可是亲手掐死了那条与外界沟通的途径之外,他又开始惶恐。他唱的真的是天籁之音吗?为什么旁人一片可怖的沉默?假如、假如没有一个人能听见他的歌声, 那他的存在又是什么?他仅是一场梦或者幻觉吗?天籁仅是假的, 从没有存在过吗?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站到他的面前, 对他说“我听见了, 你唱得很好”, 便足以叫埃里克扑倒在他身前泣不成声。
他又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样痛苦的幻境,不辨日夜也不分真假。他时而是瞎子,时而是聋子,时而是哑巴。他在滚烫发热的幻觉里几乎体验完人世间的每一种残酷,而当他的歌声被从他自己的认知里剥夺,他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的信心和认知被摧毁了, 又迫切渴望有什么叫做|爱的东西来帮助他重建。
没有歌声, 他是什么?什么是真, 什么又是假?如果他自己都不能确认这歌声的真实存在,确认其恢弘与威严,跌宕与诡谲,他的自卑自负又源自何处?那是可笑的无根浮萍吗?他对他的音乐失去信心,对他的人格产生背离,对他的存在感到茫然……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受此折磨。
“或许这只是爱情的考验。”他竭力地想道,试图把一切推给最万能的那个借口。那是他很小便从剧院里建立的一套奇特认知,因为爱可以解释和圆说一切。爱是美好的,使什么都可宽恕。只要是以爱的名义,那仿佛便什么都可以了。
“爱情,爱情。”他喃喃。仿佛又找到另一根支柱,另一个意义。
“灵魂,灵魂。”他又说。剜去爱的骨头,剜去音乐的心灵,他的灵魂是什么?他的身体里藏着什么?是什么构成他,是什么使他卑劣、光辉和伟大?
灵魂。
唯有灵魂。
“我的灵魂。”埃里克喃喃地说着,唇边仿佛有一丝笑意,就像是浸入温水般舒适,“我的灵魂。”
他忽然感到他又能与这样的自己互相接纳,忽然感到自己认清全部的真实,明白最重要的事情。于是他感动到热泪盈眶,又欣喜到无以复加。
爱情是为解救灵魂的罪孽。
歌唱是为指引灵魂的孤独。
……
他的灵魂,无论是为爱情而献出的,还是歌声凭以酝酿的,独一无二的灵魂。腐烂的恶臭里亦有奇特的芬芳,混合成一种迷醉又诡谲的气息。可是,那是他的灵魂。
人如果有一个足够坚韧、明净的灵魂,便能承受生命里全部的苦难,无论是有关爱情的还是有关梦想的。埃里克知道伊妮德有这样一个灵魂,可是他没有。但是,不要紧。
他可以用爱情来填补自己的灵魂,可以用歌声来呼唤自己的灵魂。他可以不再贫瘠而卑微,不再怯懦而冷酷,他可以认清真正的自我,明白什么才是想要的。
他的歌声不应当被献祭,而应当用来表达自我,舒展灵魂。
他的爱情不应当充满孤注一掷的绝望与软弱难言的依恋,而应当是灵魂的真诚吸引与倾慕,为美好特质而牵动。
他的残疾不该是自己铸就,面容仅是最无用的一种解救。真正的解救在内心,在雄壮歌声的诉说与真正爱情的自信。
他明白了,现在的他全部明白了。
……
他曾经做错过事情,可现在改正或许不算太迟。
埃里克从欢欣若狂到坠入自我厌弃的谷底,又从后悔欲绝到喜极而泣。他如同历经新生,又如同堕下地狱经受折磨。他像是被困住了,在黑暗的地底他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巫婆的名字,索要着自己的歌声。
然而始终没有应答。
在黑暗与寂静之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埃里克逐渐惶恐起来,他心想是不是自己明白得太迟,以至于已经被抛弃?可是他再卑鄙、再懦弱,也终归还有一个灵魂呀!也终归渴望着表达与诉说,渴望着爱人与被爱,那深沉热烈的爱意呀!
他越来越感到后悔了。
……
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我爱她,我爱她。”他喃喃自语,几近痴傻,像是在给自己最后的勇气与信念,“我爱她……我真的爱她。我是个傻瓜,我到现在才弄明白这件事。可是我爱她……”
他不去说她的名字,因为这里太黑太冷,他把那个名字宝贝一样藏在心底,是照亮他的勇气,是他的清醒与光明。
他的爱曾寄生于光明,可爱本身便应当是光明。他的歌声曾谄媚于美貌,可他的灵魂本身便应当比所有事物都值得他自己珍爱。埃里克迫切想要找回自己的歌声,疯了一般。
他得挽回曾经的错误,袒露全部的真实。
被夺走的歌声乃他的灵魂与界桥,他必须将之拿回来才重新完整。而唯有完整的自己能够欢欣地去索要她的爱情,去悦纳、去重逢、去欣喜。
“巫婆……巫婆!”他不知第多少次地叫喊。
他本来没盼望着回应,可是突然有石子滚落进水潭,凉滋滋的一声。接着,他听见了那个金属质感的声音。那个一切的开始、诡谲而刺耳的苍老女声。
“找我做什么?”巫婆问。
“我想要回我的歌声。”埃里克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全都是欢欣喜悦之情,如不能抑制的奔流。这将是一切的结束,这将是一切的开始。他将得到新生,他已认清自我。
或许他得为反悔付出一些代价,没关系,他愿意的。他当然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是机缘巧合已经认清了内心,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害怕丢掉什么呢?埃里克想着。他的思绪轻盈地飞翔,像是洁白的云朵,又像是绒毛细密的小鸟。
这一刻他真的感到幸福,他幸福极了。
然而下一刻幸福便化为噩梦。
“不行。”巫婆回答道,声音嘶哑,桀桀诡笑,“在我这里,没有回头路可走。”
埃里克有些慌张,他努力定住心神。
“我愿意拿别的东西来交换,我的所有,只要你看得上。”他说,“容貌拿回去,还有别的也尽可以夺走……我只要我的歌声,那是我的灵魂。”
当然还有爱情——他心想。可是他已真实信服爱情与容貌无关,而他要追求的那份爱情,其饱满与明净使他一定要用完整的灵魂去承接。只要有这灵魂的歌声与美好的爱情,他又害怕失去什么?他又不能失去什么呢?埃里克心想。
“况且,”他补充说,“我记得在我们第一次交易的时候,你曾经说过只要割断那条黑丝带便能进行反悔。那条黑丝带呢?它还在我的脖子上吗?”他说着,伸手去摸。
他当然摸不到,他试过好多次了也摸不到。
巫婆默默看着他的举动,干瘪的嘴唇又露出微笑来。
“你当然摸不到它。”她得意地说着,露出歪斜缺半的牙,“从你系上它的那一刻,它便融入你的骨血与灵魂,再也拿不下来了。”
埃里克闻听自己受到欺骗,不由又惊又怒。
“但是——”巫婆及时迎来转折,她仍然慢悠悠地,不害怕一点儿攻击,因为那对她本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有一种时候,它可以再次出现。”
“是什么?”埃里克急切追问道。
“是你——最初的心愿。”巫婆回答说,“简单来讲,就是当你第一次系上它时,心里想的是你要用这个去做到什么,这就是你最初的心愿。只有当你完成了那时候想要完成的事,得到了你曾经渴望的东西,黑丝带才会再次出现,你才拥有放弃或继续的权力。”
她微笑起来:“这很公平,不是么?欲望一向是公平的。”但在埃里克的眼中,她的每一条皱纹都暗藏诡谲和嘲讽,“只有当你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东西,才有资格评判值不值得,再来选择放弃和继续。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她又慢悠悠地说道:“没有得到过的人,是没资格选择放弃的。”
埃里克一愣神,接着便是浑身的冷汗,他大声喊道:“我已经知道值不值得了!我现在就想要放弃,我要我的歌声,随便你一起拿走什么都行!”
巫婆的嗓音甜腻起来:“你都不想知道自己最初的心愿是以什么作为判定么?”那少女般的甜腻里竟藏着深深的恶意,一瞬间叫人看不清她的年龄。
埃里克冷汗不止,他闭上眼睛痛苦摇头。
可巫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在他耳边,欢欣而喜悦,像是纯然的快乐。那声音又是少女的甜腻,又是老妪的诡谲。或者是他已经疯了,辨认不出了,可那些词句又如此清晰——
“是克里斯汀·戴耶的真爱之吻呀。”巫婆用金属的声音唱歌般说道,郑重其事地念出童话里常见、现实里却仿佛很是可笑的那个词,使之更有一份讽刺意味,“就是她的那个亲吻呀。你付出歌声曾经渴望的东西,你脑子里的执念,你和我交换的目的。”
“你必须得到她的‘真爱之吻’,黑丝带才会再次现行。届时你才会拥有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巫婆干瘪漏风的嘴唇一张一合,埃里克愣愣地看着她,什么都听不清。
“——你只能在爱情与灵魂当中择其一。”
她苍老的、恶意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了,鹰钩鼻几乎凑到他嘴唇前,却毫无暧昧的意思。那双恶毒又残忍的眼睛逼视着他的面孔,嘴巴里跑出可恶又可怕的笑声。
埃里克如坠冰窟。
“那么,年轻人,告诉我。你的选择,又是什么?”巫婆意味深长。
她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享受的,乃是整晚的地域盛宴。
“多么残酷、残酷的命运啊。”她感慨道。
而埃里克已经伏在地上急促喘息。
巫婆闭上眼睛,在男人崩溃的痛哭声中微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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