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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雨不常下,也下不久。
最近的一次大雨就在昨天晚上。我那位贵妃玩完了笔墨,忘了关书房的窗,我的画全湿了。我真想和她生一次气,告诉她“你凡事总要有点上心的”,可是看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又把话咽了下去。这种事她总是想不到的。
她那个性格,哪会注意这些?说了也是白说。
没办法,我只好把伺候的均公公数落了一顿。
均公公要去找人把画晾干。但是把画交给别人,我哪里放心?就只好亲自上手,小心翼翼,生怕扯坏,又怕晒干还皱着。
画晕色了。
姨母来的时候看见了,话里话外就说她是故意的。
这哪里可能?都多少年了。她也不是那样的个性。
毕竟姨母离开了那么些年,再回来,有些事不清楚也是没法的。
她又和我说起皇后的事,问我什么时候再封一个。先皇后也走了这么些年。又说贵妃那样子是绝不行的。
我笑笑,没赞同也没反驳。
她问:“你皇后的位置总不能空着吧?”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的画。
大多是老画,是年轻时候画的。最新的也是两年多前的。
姨母看到了画,轻轻叹气。
我大概猜到了她叹气的理由,不过事情却不像她想的那样。我放下了很久,只是见过越多尘世人俗世事,才越发现那人本该是画上的。
也只能是画上的。
我看着那些已经毁了不少的画,想起那些学画的往事。
物非人非。
我抬头朝姨母说:“不封,空着。”
姨母刚想啰嗦,我赶忙开口:“灵修这些天特别想你,老念叨你呢。还想你带他出去顽。”
“是这样?”姨母立马转移了注意力,笑得见牙不见眼,“呀,小灵修那孩子,是不是长高了?”说着要走。只是转身,又说了那么一句,“你既做了皇帝。”
便戛然而止。
姨母走了,我继续理画。
理着那些画,我一个人在书房前,突然笑起来,笑完了又摇头。我做了皇帝又如何呢?纵横的千里疆土,万代春秋,皆定了我的规章,成了我的负累。
我不信,不求,不在乎后人拿什么锋利的笔法嘲讽我一事无成的昏庸的一生。我生来资质平凡,只是生在了一个特殊的地方,被围在了一群惊才艳绝的人间,在飓风里游荡。
而我自己本身呢?
我依旧是个普通人。
所以太多事,我本就在乎不过来。
**
那是我印象里的第一场大雨。
磅礴的雨势浩荡不绝,顺着石板缝渗入。马车的轱辘带着黏腻的打滑声。
马匹们大概都淋湿了。他们一声不吭。
母妃要带我去看出嫁了的煦秋姨母。
出宫前我问母妃:“嫁是个什么地方?”
母妃笑了半天,又和我解释了半天。她湖绿的裙裾轻薄盈秀,蹲下来平视我时,目光明亮温柔。她来牵我的手,手指洁白纤长,如玉温良。
可是我却没听懂。我只知道,姨母要离开家去到别人家住了。
我就很担心很难过地问母妃:“姨母一个人住在别人家,会不会很孤单,受很多委屈呀?”
母妃就回我:“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姨母过得怎么样。如果她受欺负了,你就去保护她,好不好?”
我信誓旦旦地点头。
除了皇宫,我只去过母妃的娘家。外祖父兄弟两家人,院落小巧,从门差不多能望到头。只是恰好够用而已。却不知道,除去皇室外,还有宅院如此之大的。
那门高,恢弘。顶头正中一块漆黑描金匾,两边对联,字连笔如风。
母妃说:“这是明家。”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年幼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觉得,这宅院大却不空,比起皇宫的无趣来,显得格外好看,使人自在。
我去到姨母的院子,她和一个男人一起接待了母妃和我。母妃让我叫他姨父。
那男人问我喜不喜欢这里。
我看了眼母妃,看她在微笑,我就鼓起勇气说:“我……我喜欢,这里很好看。”
他笑得闲逸,说带我四处逛逛。母妃就点头。
他撑着伞,弯着腰,把伞压得很低,尽量不让雨飘到我。积水层层,浸湿了我的鞋和衣摆。它们黏黏糊糊的,潮湿,凉寒。我却觉得很开心。
他说,带我去见哥哥姐姐,介绍我给他们认识。
我问他,是你的孩子吗?
他大笑说:“不是,当然不是,是我大哥的孩子。他们比你大些,一个十五,一个十一岁。”他又问,“你多大啦?”
“八岁。”我老实回答。
他就说:“我让他们带你玩儿。你不知道,他俩可皮,尤其是大的。”语气里竟有好几分与有荣焉的神气。
我腼腆地应声。
先去的是那哥哥的院子。那男人介绍说:“他大些,姓明,大名是栖乌。不过我们一般唤他小名儿,叫诸儿。性情颇顽劣,不过对人倒不赖。我带你去,看在我的面上,他也必然喜欢你的。”
然而到了他屋,却走了个空。
伺候的小厮说:“是去姑娘那了。”
男人便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般:“是,是我糊涂了。”便又带我走了。
这次弯绕得更多,山石树木,荷塘花鸟,多的人目不暇接。他又和我介绍起了那小姐:“明丫头喜静,待人或许有些冷淡。你也别怕,只她秉性而已,并非是不喜欢你。实际是很好相处的。”
我一听,莫名几分惴惴。如同见老师一般的。
他说她院子在府里的最深处,人稀,草木盛。转过几段不用淋雨的回廊,听雨声清脆,闲趣长生。
到的时候,门敞开着,光投于地,与阴影割据,各占一席。
明姑娘斜签着身子,单手执了卷书,另一只手背轻托下颌,姿态懒散,风流清贵。
见男人带我进来,就只轻飘飘略了一眼,叫了声:“叔叔。”就收回目光,嫌无趣似的不多看。
然而另一个站在一旁的少年,原先正与她说笑,却一下变了脸,神情不爽,阴看了我眼,沉了几分脸色,对男人说:“叔叔,女孩儿的院子,怎么就随便将外人带进来?”
我尴尬地张口,不知如何回。
男人也没想到事情发展的这么不顺利。他先是一愣,又无奈地笑着说:“他是你表弟了,怎么算外人?”倒是长辈的宠溺淋漓尽致。
“表弟?”那身材颀长的少年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依旧是不悦,“哪一门的表弟?”
男人温和又掷地有声地说:“自然是庄妃的十七皇子。”
少年听罢一皱眉,与明小姐交换了眼色,而后一颔首,舒展了神情:“原来是那边的表弟,”又行礼作揖,“见过十七皇子,在下明栖乌,府中长子,方才无礼,叫殿下见笑,先赔不是了。”
我便只好说:“无事。”
少年又一抬手介绍:“舍妹。”
明小姐也跟着起了身,身若无骨行一礼:“请殿下安。”
男人打圆场:“原是我的错,考虑不周,该先知会你们的。如今匆匆来,既叫你们意外,又使殿下委屈了。”
再闲聊了几句,场面便歇了开始的剑拔弩张,显得其乐融融起来。
明小公子叫人端茶送点心,便与我和男人谈了起来。期间还叫人送了我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巧而不贵,颇有妙趣,使我新鲜。
不过明小姐却始终一个人坐在那儿,翻着本书,半眼也没往这里瞧,毫不在意似的。
待我甜茶饮了两杯,被那明小公子言语逗乐了无数回,明小姐才姗姗起身,往这边走来。
她凑到明小公子耳边说了几句,也不笑,神情邈远惫懒。
明小公子便对我们说:“舍妹累了,欲小睡片刻,故而想先辞。”
男人点头,我也点头。
小姐便随意一福身,走了。
我突然忍不住开口叫住她:“小姐……”
她站定,轻轻侧脸,目光低垂落地,似月色透凉缥缈,等我下文。
她清瘦,衣单薄,似弱不禁风,又清高骨立。如这汹涌雨势里,执着独开的花。好像随时会被风雨打落,使人不忍。
我说:“下了雨,凉气重,姐姐记得盖暖和些。”
那一刻我看不见别人,只看到她抿出笑来,眼里蘸了许温暖,接着与我点头。心下便欢喜异常。
只是多年后,反复思忆当年那场景,却猛然惊觉,那瞬间,她侧脸化不去的忧悒与薄凉,也随之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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