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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黑肱是开了恩的, 并没有要她们的性命。可是从糜嬴身边服侍的, 到西厢洒扫伺候的,全都被犁了一遍。而她们在挨打时, 甚至都不会叫出声来,似乎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典”, 被自己一嗓子哭没了。
那些注视她的目光, 从好奇、敬重, 变成了畏惧,就如同看到可怖异兽,吓得瑟瑟发抖,避之不及。
当她好不容易走进西厢时,那高大男子正等在那里, 面上少有的带了些严肃。上下打量了巫苓一眼,田恒突然道:“郑府之事, 你不该插嘴。”
不该插什么嘴?楚子苓的双手又抖了起来, 过了半晌才道:“她们就该死吗?”
田恒不答,反问蒹葭:“小婢, 那些人该死吗?”
蒹葭恨恨点头:“该死!贱婢当杀!”
看着那丫头认真的神情, 楚子苓几乎说不出话来。身为婢子,她跟那些人的处境有何不同?这次, 光是惨遭牵连的, 就有十数个。糜嬴让人退下, 那些婢子敢不退吗?出了事, 却要算在她们头上……
忍不住,楚子苓问了出来:“万一你遇上了这种事……”
蒹葭立刻摇头:“奴才不会背主!”
她的神情里,有种盲目的自信,仿佛得意洋洋摇着尾巴的小狗。
她不懂的。楚子苓又扭过了头,看向田恒。对方冷冷一笑:“怕也只有你,会把奴仆隶妾当成人看。”
他们不是人吗?
蒹葭急急辩道:“女郎跟旁人不同。女郎是神巫,自是心善。”
不,不是她心善。只是她的认知,和这些人皆不同。在田恒和蒹葭心中,也许只有贵族,只有国人才能算人。而那些野人,那些奴婢,乃至蒹葭自己,都不算的。所有彬彬有礼,所有爽朗明快,所有温情暖意,此刻全都退了一步。大幕拉开,露出的是冰冷残忍的底色。这不是两千五百年后的文明世界,而是刚刚摆脱吃人和活祭的殷商,诞生出“礼乐”的周朝。为什么“礼不下庶人”?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被当人看。
见楚子苓面色愈发难看,蒹葭跪了下来:“都怪奴未收好药匣,让那贱婢惹出祸事!女郎莫生气,要罚就罚奴吧!”
错怎会在蒹葭?楚子苓闭了闭目,掩去了之后的苦涩。身为医生,她才是最明白滥用药材后果的那个,而她竟然疏忽了致命的一点。在巫医时代,人们是不会去学习辩证论治的,他们只会“模仿”,就像任何原始崇拜一样,把病人复苏当成神迹,并模仿这些施法的“神明”,指望用同样的法子救自己的性命。
因此,最初的医学书籍上,会有那么多古古怪怪的方子,很可能只因某个方子,救过某个人,便被当作验方流传。而一直到《本草纲目》诞生时,“人部”这种类巫的方子,仍旧被记载下来。有多少药真的管用,又有多少得益于安慰剂效果,没人清楚,“巫医”的血统,也始终未曾清除。为何要做膏药,为何要做丸剂,为何要处理药渣,使人难辨药材?也许最初,防备的就是这个。
而她,傲慢到了未曾设防。
伯弥如此,那偷看她治病的巫齿呢?又要有多少人,因她的草率送了性命?
这一刻,愧疚几乎让她难以承受。
田恒把那女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多少有了些松口气的感觉。虽说是无妄之灾,总是落下些好处,也让这女子知晓世间险恶。轻哼一声,他大剌剌道:“旁人犯错,你们倒是管的宽。只是为这等人,不值犯险,把你的善心收收,切莫过了。”
这算是安慰自己吗?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又俯身拉起了蒹葭:“不是你的错,我也不生气了。”
见她眉间阴云散去不少,蒹葭又高兴起来:“奴就说了,女郎的药最是灵验。那贱婢偷去也不抵用的!哈~看以后还有谁敢对女郎不敬!”
听着这没头没脑,却又透着欢喜的聒噪,楚子苓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收拾起房间里堆积的药材。
※※※
内室传来一阵渗人的尖叫,还有叠声惊呼。
“季芈!”“女郎!”“啊,莫扔,莫伤了手……”
站在门外的公子罢,只觉心急如焚,想要推门,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公子止步,屋内不吉。”
失心之症,妖邪侵体,自是不吉的,就连亲眷都要回避。那可是他的娇女,怎么变到如此地步?
还请那巫汤吗?巫汤虽然灵验,却也只能让阿元安静旬月,再次发作,总会前次更凶上几分。这是法术不够,还是巫汤未曾施展全力?公子罢也不敢定论。可是次次如此,难免伤身……
“那巫苓,又治好了几个?”忍了又忍,公子罢终于开口。
“听说又治好了三例。两个是妇人疾,一个是小儿疾。”那亲随答道。
“可有鬼神作祟的?”公子罢也没料到,短短几日,巫苓竟又治好了这么多,猛地转头问道。
“这,小人无能,打探不到……”那亲随低声道。
也是,内宅私密,岂是谁都能知的?公子罢有些沮丧,却有不愿放过这个新出现的神巫,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要不,也请巫苓过来看看?”
那亲随见他意动,赶忙道:“不若先寻巫汤,若是不成,再作打算?”
这也是个稳妥些的法子,公子罢迟疑良久,终是颔首允诺,派执事去请。谁料当人真的到了那游巫府上,见到的却是一副不善面孔。
面对携厚礼登门的公子府执事,巫汤神情倨傲,冷冷道:“公子心思驳杂,不敬不信,吾焉能驱季芈身上恶鬼?”
巫汤怎地知道此事了?执事额上汗都下来了,赶忙辩解:“岂有此事!若是不信大巫,公子又怎会派吾前来?大巫莫要听信谣言……”
巫汤摇了摇头:“此事多说无益。你且回禀报公子,吾可与那新巫一同登门,相较巫术。”
“大巫……”执事还想说什么,巫汤却不再答,把人请了出来。
执事无奈,只能回去复命。谁料听闻此言,公子罢非但不惧,反而生出喜色:“巫汤真如此说?”
“千真万确!”执事苦着脸道,“怕是有人漏了消息……”
“好!好!”公子罢却一脸喜色的站起身来,“如此也好!必要请巫苓同来!”
他心中存疑吗?当然是有的。巫汤治了那么多次,却也只能让爱女时好时坏,谁知是只能如此,还是不够尽心。这份疑虑不消,他如何“尽信”?而现在,巫汤要邀巫苓比斗法术,不论谁胜谁败,两人必然都要倾尽全力。对于阿元而言,岂不是件好事?怕只怕巫苓胆怯,不敢应战……
又想了想,公子罢嘱咐道:“此次你去郑府,要好好跟郑公孙说清楚,不可误了大事。届时吾会派御戎亲迎,以示敬重。”
执事哪还不明白公子罢的意思,这便领命去了郑府。
※※※
“是妾轻信了那贱婢,才惹出祸事……”
经过两天诊治,糜嬴总算恢复了些精神,见到公孙在自己房中,泪止都止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见她花容不在,凄惨憔悴的模样,郑黑肱也有些不忍,轻轻握住了糜嬴的手:“若是生病,可寻巫苓,何必信那贱婢?”
听到这话,糜嬴哭的更厉害了:“妾,妾不敢……巫苓受公孙喜爱,妾怕公孙厌弃……”
心中一痛,郑黑肱低声道:“她是巫,与我何干?莫瞎想了。”
这话让糜嬴又惊又喜,死死握住了公孙的手,连泪都收了些。郑黑肱摸了摸对方黑发,倒是想起了之前她衣不解带伺候自己时的情景。随他前来楚国,糜嬴心中也是怕的吧?否则又岂会被那贱婢乱了心智。
他竟无知无觉。也许巫苓说的不错,他是该怜惜眼前人……
“公孙,执事求见。”有亲随附耳道。
郑黑肱又拍了拍糜嬴的手,叮嘱她好好养病,方才走出门去。出了门,就见石淳面色焦急等在那里。也不待他发问,胖大老者就上前一步:“公孙,公子罢遣执事前来,当速速亲迎啊。”
公子罢乃楚王之子,虽为夫人所生,却也深的楚王宠爱。这等人平日可是攀都攀不上的,如今派了执事前来,石淳怎能不急?
郑黑肱不敢怠慢,随他一同迎出了大门。
公子罢派来的执事,倒是个笑面孔,入了正堂,便彬彬有礼的说道:“吾家公子想请大巫过府,为爱女诊病。明日会派御戎来迎。”
为公子罢的爱女诊病?石淳面上一喜,复又一惊。只是请人诊治,何必派御戎前来?须知对卿士而言,御戎、车右都是阵战上可交付性命之人,最是信赖。公子罢的御戎,品级甚高,又岂会轻易给别人驾车?
郑黑肱在楚国的时间毕竟更长一些,就算卧病,也知晓些内情,不由皱了皱眉:“敢问求治的,可是季芈?给她治病的,不是大巫巫汤吗?”
就连郑黑肱自己,当初也是听闻巫汤能给公子罢的爱女治病,才向那巫医求药的。怎么现在公子罢不用巫汤,反倒求上自家门来?
那执事像是早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唇角微挑:“巫汤有言,想同巫苓较量巫术,两大游巫相较,实难一见啊!”
他的感慨,并未触动面前两人。郑黑肱和石淳目中,皆有了犹疑。巫者比斗,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若是惹得鬼神不快,说不定会降下祸事。这公子罢竟然允两巫相争,这岂是轻易能应下的?
然而未等石淳使出眼色,郑黑肱便轻轻颔首:“如此,吾要先问过巫苓方可。”
那执事倒也干脆,也不待问出个结果,就含笑告辞,这竟是连拒绝的余地都未给出。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贵客”,石淳赶忙进言:“公孙,此事怕有不妥……”
郑黑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吾先去见见巫苓。”
“不用了。”刚刚出诊归来,楚子苓就先替公孙黑肱进行最后一次巩固治疗。经过这么多天的针灸,如今病总算好利落了,她也松了口气。想了想,楚子苓又嘱咐道,“不过酒还是要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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