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

22.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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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远已下令全军拔营,我也将妹妹接来我帐中,只待虎贲军副指挥使盛盈安顿好之后派人来请,便可全军入城。
    忽有一骑全速狂奔而来,马上人背插的竟是十万火急的明黄色军旗。
    军中见得此旗,早已纷纷退让,在张远面前让出一条通道来。那骑士还未到跟前已是狂呼:“大将军!大将军!”
    张远一步抢上前,我与亚父深知必有大事,不由得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惴惴之色。
    马上人滚落于地,抬起头时,我识得他似是一名校尉。他见了张远,惶急叫道:“大将军请暂缓入城,敌军有诈!”
    张远变了脸色,道:“快说!”
    那校尉道:“卑职奉命押运降兵,有一降兵始终抖个不停,我上前盘问,他竟吓得尿了裤子,这才道出实情,原来他只是城中一普通百姓,不是守城的兵士。”
    张远大喝道:“你快上马去东门,传令盛盈不得入城,即刻返回!”
    那校尉刚应得一声“是”,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大闷响,似有小山崩塌,我只觉脚下的大地微微震动。这声响传来的方位,正是东面。
    我还不知这是何声响,亚父已颤声道:“晚了!”他面上第一次呈现出一种死灰之色。
    张远颓然道:“敌军已放下千斤闸,盛盈出不了城,我们也入不了城了!”
    我犹自不解:“三面城门不是都已被我军接管了么?这千斤闸又是何人所放下的?”
    萧疏离看我一眼,道:“自然是蓝衣人那样的高手所放下的。我军城头的普通小兵又岂能拦得住那样的高手?”
    一时之间,全场寂寂无声。谁也不曾料到,柏途远以自身及全家为质,竟仍是在城内设了伏。
    良久,张远一咬牙,道:“火速传令下去,全军列队,跟我入西门,急援东门。”
    我吩咐郭灵道:“步兵行进慢,你率亲卫队全体两百人与龙骧军五十骑,火速入西门驰援盛盈。”
    郭灵见我调走身边所有护卫,不禁略一犹豫,我大声喝道:“快去!”
    待我自西门绕到东门瓮城城下,战事刚刚结束。
    柏途远果然在瓮城设了伏,他那投降的三千兵士都是城中百姓死士所假扮,真正的兵士都埋伏在了这瓮城之上。
    盛盈所率领的八千人一进瓮城,蓝衣人便出手砍断了东门城门的千斤闸绞索,截住盛盈退路。盛盈毫无防备,进退不能,瓮城上万箭齐发,八千人全军覆没。
    进西门的许校尉察觉不对,赶去东门救援,全力攻打瓮城,又折损了两千余人。
    待郭灵赶上,靠着两百亲卫队才终于拿下瓮城。
    小小的瓮城,前后吞噬了南剑之盟万余人的性命,只有进南门的全校尉保全了手下五千兵。
    激战过后出奇地寂静,似是天地也为之无言,只有一道鲜红的血流自远处蜿蜒流到我脚下。谁人能分清,这是三千敌军之血,还是我军陷入埋伏后英勇搏杀的勇士之血?
    寂静声中脚步响起,四名兵士用门板抬着一具尸身向我和张远走来。
    我还看不清那具尸身的脸,只看到尸身上满是箭杆,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一定是那八千人的统领,虎贲军副指挥使盛盈。
    门板已在张远面前放下,我缓缓转首去看门板上的尸身。
    虎贲军副指挥使盛盈,这个名字与容貌皆秀丽如女子的年轻小将,如今一张脸满是血污,右眼眶深插一支箭,左额至左耳一条深深刀痕翻出皮肉,露出白骨。
    他的尸身却比脸上更可怕狼藉,右臂几乎被连肩砍断,甲胄罩不到的肋下中了六、七支箭,左腹与右胸各中一枪,甲胄洞开,一节肠子自左腹的洞口漏出。
    抽泣之声响起,妹妹已忍不住在我身后哭出声来。
    她的哭声如冲破堤坝的第一波浪头,带起之后无数浪头彻底摧毁堤坝,瞬间四周已是哭声一片。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那么多的男儿一齐放声痛哭。
    五岳崩塌,黄河倒流,也不过如此。
    我心中的冰凉难受难以言说。昨日还曾笑着向我行礼的生龙活虎的同袍,今日便已撒手人寰,死得如此之惨。盛盈并不是南剑之盟死去的第一名将士,却是死状最惨的将士。我记得他年长我只四岁,虽面目姣好而深得各位同袍怜惜,却素以果敢勇猛著称,张远都曾在我面前数次夸赞于他。如今金汤城池的申渡都已攻下,他却死在瓮城小小的埋伏里。
    怒意涌上心头,我捏紧拳头,只想捏碎或打碎甚么,高声喝道:“将柏途远全家押上来!”郭灵分外响亮地应了声“是”,便去提人。
    言眺走到盛盈身边,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挥匕首削断了他右眼眶中的箭杆,随后俯下身,不知在他耳旁咬牙切齿地低语了句甚么。
    盛盈的左眼是闭上的,并不曾死不瞑目。但他却实是枉死的,我实在亏欠于他。
    柏途远昂首阔步走来,看到盛盈尸身,仰天大笑:“林贼中计矣!”
    红了眼的狄冲和其他数名将领不顾我在场,早已冲上前去将柏途远一通暴殴,我把脸转到一边。几拳几脚算甚么?今日若不叫柏途远偿命,如何让盛盈和我军万余将士在九泉之下瞑目?柏途远一声未哼,他的老母和妻子都惶急叫道:“征辛!征辛!”他的两个幼子不禁惊惶哭叫起来。
    柏途远身上受着拳脚,嘴角眼角俱已开裂淌血,却向着长子怒道:“大郎!你是我柏家嫡子,休要哭哭啼啼辱没门风,死了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亚父挥一挥手,叫狄冲等人退下,踱步到柏途远面前道:“三千将士,三千百姓,再加上你全家五口的性命,只为换我军一万人性命,值当不值当?”
    柏途远咳着血,兀自大笑道:“翻了一番,值当!”
    言眺一步上前,重重掴了他一掌,咬牙道:“卑鄙小人!我三哥有怜才之心,这才受你之降,你竟敢骗他!”
    柏途远“呸”地一声,吐出被打落的四枚牙齿,道:“林贼借着金弦弓欺世盗名,实则狼子野心,妄图吞并天下,我只恨未能将你诱入毂中一并射杀,好替天下除贼!”
    他凌厉的眼神剜在我脸上,只恨不能扑过来以齿牙将我咬杀。
    言眺反手又是一掌掴在他脸上,待要再掴,我开口道:“够了!人各为其主,四弟也不必再折辱他。”向着柏途远道:“你有骨气不畏死,我敬佩你。只是你要成就青史,却难道不顾你老母妻儿的死活?”
    柏途远眉头略略跳动一下,转头去看老母,终于眼眶中有了湿意,半晌哽咽道:“母亲,儿不孝……”缓缓跪下。
    他的老母却肃然道:“为人自当先忠后孝,先国后家。征辛,你做的对。”柏途远站起身子,又向妻子道:“娘子,连累你了,容我来世相报。”
    言眺冷冷地道:“没这么便宜。今日,你杀我属下杀我士卒,我要让你知道何为人间至苦。我要让大母看着孙儿死,母亲看着儿子死,痛断肝肠却不能相救。我要让你受百倍于盛盈之苦,悔断肝肠却求死不能。”
    我看着两个惊惧大哭的幼童,微微犹豫,不知该不该相救。两个无知童子虽无辜,可我军死去的一万将士又何尝不无辜?当母杀子虽残酷,可盛盈如此被杀又何尝不残酷?
    就在我犹豫的这瞬间,言眺已提起柏途远长子,头朝下狠狠掼于石地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头颅摔碎的破裂声响起又戛然而止,我的心头一紧,即便只是眼角瞥到那孩子抽搐的双脚也无法再看这场面,别过头去,恰在郭灵手持的方天画戟的白刃上照见自己的脸,我从未在自己的脸上见到如此难看的青白之色。
    更凄厉的两声喊叫响起,撕心裂肺直入魂魄中来。这是孩子大母与母亲所发出的。我耳中忽地听到柏途远大叫:“娘!娘!”转头看时,柏途远的老母已自行扑上旁边一名兵士所持的鸦项枪枪尖,登时毙命。
    言眺厉声道:“按住他!”押解柏途远的四名兵士牢牢按住不停挣扎的柏途远。柏途远面上的神情我只敢瞥一眼便立即转过头去。
    谁也不会愿意再看那样的神情第二眼。
    又是一声孩童的惨叫,言眺已杀了柏途远的另一子。
    满场的血腥气,满耳的凄厉哭叫,我忽觉得,我早已变了个人,不复当初南汀的林三郎。
    “花神让道林三郎”,我早已与花神无关,早已与书法名家无关,我已在走向恶魔。
    今日冬至,本该着新衣,吃馄饨,举家同乐,我却在这里屠杀妇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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