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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月初签了合同以来, 何有时头回旷班。
接到她电话的时候, 秦深正在跑步机上, 他开了免提,开口时心情愉悦:“有时?”
“秦先生对不起, 今天我不过去了。”已经在努力表现得冷静自持,可她声音却带着哽:“……遇上了一个人,有些事得聊一下。”
“什么人?”
对面好半天不说话,声音发紧,是在捂着嘴哭。秦深耐着性子又问一遍:“什么人?”
他觉得有时都快被他逼得挂电话了,自己都想放弃的当口, 逼出来一句:“……以前, 喜欢的人。”
挂了电话, 秦深坐在沙发上, 整个人都在嗖嗖冒冷气。孙尧端着盘水果凑过去, 干笑道:“啊哈哈, 都这年头了,谁还没点过去是吧?”
秦深不想搭理他, 垂着眼睛, 气场沉郁。新买的逗猫棒前边是一绺穗子,他拿在手里,一根根薅毛。
薅完了, 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 起身穿衣换鞋, 拿着车钥匙就要走。
这一脸的面无表情, 还走路带风,乍一看煞气腾腾的样子。孙尧忙去抢他手里的车钥匙:“我开我开!您冷静冷静,要不咱带上药?秦先生您可不能再犯病了……药在哪儿来着……哎哎您别走啊!”
有时住的小区,秦深只有上回她被胖橘抓伤去医院打针的那天来过一回,还是晚上来的,却连哪个楼哪个单元都了然于心,都不用孙尧走前边领路。
不必上楼,一眼就看到楼下花坛边上站着一男一女在争执。几个买菜回来的老大爷大妈隔得远远地凑热闹,笑呵呵听两个小年轻吵架。
而她面前站着的,此时正抬手要搂她的,正是秦深先前查过的盛安骅。
“有时咱们别在人前闹好不好?这么多人看着呢。”盛安骅放柔声音,几乎是在哀求:“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你别紧张,咱们慢慢说好不好?”
“你离我远一点!”她不会骂人,不会怼人,不知道什么叫攻人弱点打蛇七寸,这就是她能说出的最凶的话了。
看着他伸手要搂,何有时猛地挣了下,往后退了两步。她原本就站在路边,一个踉跄就从草坪牙子上掉下去,偏偏是右腿膝盖先着的地,连伸手撑一下都没来得及。
何有时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被关在猫包里的胖橘被摔在地上嗷嗷惨叫,简直声声凄厉。周围有物业大妈斥责的声音,有小孩喊叫的声音,乱嘈嘈的。
“有时!有时你怎么样了!”盛安骅手足无措,屈膝蹲在她旁边,嘴唇都在哆嗦,看样子是知道她右腿复健没好的。
何有时无端端想笑,是啊,他怎么能不知道,他神通广大得连她的住址都能查到,悄无声息地搬到她对门来,怕是把她这两年来的所有事都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这个最糟糕的故人裹挟着过往回忆汹汹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何有时看着他的脸,真想拉着面前这人死了算了。
这个抑郁的想法未能成型,下一秒就被打散了。
秦深一手格开盛安骅,一手握住她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何有时腿软得站不稳,一下子仰倒在他怀里,被他扶着站稳后也没往边上挪一步。
“秦先生?”
她带着哭腔这么喊他,秦深垂眸看她一眼,她脸上几乎没半点血色,几乎全部的重量撑在他身上才能堪堪站稳。
“这是,纠缠不清的前男友?”秦深偏头问她,齿间嚼着这几个字缓缓送出。
何有时整张脸缩在他怀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听到秦深这话,却丁点不犹豫地点了头。
盛安骅像被人打了一耳光,眼里的光一下子熄了大半,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
已经在她家楼下了,秦深打横抱着她一路走上三层楼梯,穿过玄关,客厅,卧室,直到床边才把她放下。何有时慌忙坐起身。
秦深脸色沉得吓人,忍着心头火问:“药有没有?”
“那边。”她怔怔指了个方向。
桌子上不怎么整齐,医药箱赫然放在最上边,里面感冒咽炎一类的日常用药很少,反倒治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的多。
刺得秦深眼睛疼,心头火纾解不开,反倒愈演愈烈了。
刚拿着医药箱走回来,就看见有时又在低着头看手机,手机一个劲儿地震,想也知道是谁的电话。她掐掉,对方不依不饶地拨过来,来来回回好几遍,红着眼睛欲哭不哭的样子。
秦深下颔绷得极紧,把医药箱重重往床头一放,塑料盒与木柜发出的几乎是巨响了。何有时哆嗦了下,没敢开口说话,下一瞬就看着秦先生坐在床边,闷不吭声地去掀她的裙子。
“秦先生!”何有时忙缩回腿。
她今天穿的还是裙子,裙子下是一条厚绒打底|裤,因为宽松,从下面推上去也没关系。
“不用不用!”她一手握手机,一手拼命推开他的手,窘得整张脸都红了,连连推拒:“秦先生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话没说完,猛地被攥住手腕,男人手背青筋突兀,开口如震响在耳边的闷雷。
“何有时,你想瘸一辈子?”
何有时愕然抬头,只看到秦深目光冷厉,眼底有压不住的煞气漏出来。她没忍住哆嗦了一下,推拒的力气有点软了。
手机铃声震个不停,此时听来烦得要命,秦深劈手摔了,碎在身后的墙壁上,钢化膜渣子四溅。
“别……”
何有时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字,脸上骤然一冷。
兜头丢过来的东西有些份量,一股凉意从脸上开始,一路冷到心口,每个毛孔都飞快地瑟缩起来。她是天生迟钝的那种人,东西丢过来的一瞬间,竟连闭眼的反射都没做出来。
何有时呆住,后知后觉地摸了下脸。
一块凉水浸过的,湿毛巾。
她就这么顶着块凉毛巾,堵住了所有没说出口的推拒,沉默地感受着秦深倒出药酒,一点点给她揉膝盖。
眼睛看不到,呼吸也憋闷,触觉却尤其敏锐。活血化瘀的药水顺着小腿流到脚踝,秦深随手拣了团纱布擦去,动作不怎么细致,纱布粗糙,磨在皮肤上有点疼。
纵然视线被挡住,都能感受到他手腕上凸起的筋络,鼓|胀着的全是蓄势待发的燥意。好像之前一个多月,所有温和的表象都被打破了。
何有时怔怔地想,大概,这才是秦先生本来的样子。哪怕他在她面前表现出九十分的温和,她也觉得剩下那十分偶尔才冒出头的冷淡和戾气,才是真的。
这是秦深头一次,看到她的右腿膝盖是怎样的伤。
整个膝盖骨的前方蔓延过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痕,环过半个膝盖,缝得歪歪扭扭。因为膝盖运动受限,右小腿肌肉使不上力,已经有萎缩趋势。
秦深自虐一样,没挪开视线,就着治跌打损伤的药酒给她揉。手劲不轻不重,何有时疼得哆嗦也没敢哼一声。
“以前喜欢的人?”
秦深垂着眼,没什么语气地重复她先前的说法。
大冬天的,何有时拿冰凉的毛巾擦干净眼泪:“两年前就分手了。”
过往实在难堪,她连“前男友”这个词都说不出口。
还真是纠缠不清的前男友。
这么个晴天霹雳砸下来,秦深才堪堪接稳,没等他缓个三五分钟,便听有时接着说了下一句,秦深咬着牙根吸了口气。
“也是……把我腿撞成这样子的,肇事者。”
*
“髌骨开放性骨折。秦先生你知道是什么么,就是撕裂伤……膝盖骨,和小腿整个错位,骨头破开皮肉,肌腱断裂,要往骨头里打钢钉……摔一跤,缝线就会裂开,得重新缝合的那种……”
“是他开车撞到我的,我没横穿马路……我在斑马线上走着好好的,学校限速30,当时还是绿灯,我看清楚了……”
她哭得整个人都在抖,好像整件事里,“没有横穿马路”却遭遇飞来横祸,才是最大的委屈。
“很疼。”
秦深心都要被揉碎了。可她没给他回应的机会,死死抱着个很大的绿毛乌龟,毛线织成的那种。
“他赔了钱。因为是在学校里撞的,连系主任都来劝我息事宁人。”
何有时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他却没走。每天在我病床边上嘘寒问暖,给我换药,穿袜子,推着轮椅带我回学校上课,带我复健。每天被我爸妈骂,也没走。”
“那是我头回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样子的……这世上竟真的会有一个陌生人,能对我那么好。”
她每说一句,秦深心往下沉一点。说完了,沉到底了。
肇事者爱上苦主,富二代对一个瘸子不离不弃,无论哪个都是感人至深的故事。
“我们谈了半年,直到取下钢钉后,我还是没能站起来……医生说肌腱没长好,不能植入人工膝盖,以后看复健情况再考虑……跟我之前想得一点都不一样。”
说到这里,她眼泪流得更急:“我以为我好了,就能跑能跳了。”
“他跟我说,‘有时,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他说他爸爸妈妈也不能接受一个残疾人,让我学习怎么独立。”
何有时拿纸巾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我那段时间,特别不要脸……我每天看张海迪名言,他不来看我,我就去学校找他,低声下气的……特别不要脸……”
“他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大家以相处舒服的原因在一起,他只能陪我走一段路,不能因为愧疚捆绑到一起。”
“他说他负担不起我今后的人生,说我对他的依赖性太强了,他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以前的承诺都是假的……”
原谅一个人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克服父母的阻碍,顶着同学间“残疾系花傍上富二代”的说法和他在一起,几乎花掉她半条命。
后来他拿这样的理由逼她分手,剩下半条命也没了。
*
“没勇气,没担当,没责任感,背信弃义,不自立,过分在意别人眼光。”
秦深坐在她平时做直播时的椅子上,眉眼沉俊,说这话时像是在挑剔一个没救的垃圾,把人从头到脚挑拣了一遍。
最后给予总结性陈词:“这些,对男人来说,每一点是致命伤。”
他说得言之凿凿,何有时哽咽声都停了下,乖乖“嗯”了一声:“秦先生说得对。”
“现在想通了么?”秦深问她。
何有时点点头,红着眼睛红着鼻子跟兔子似的,这副样子就算她说再理智的话都显得可怜兮兮的:“早就想通了,分手半年后就想通了。”
——分手半年才想通。
——不,至今还没想通。躲着前男友,躲着同学,躲着一切与之相关的人,视线恐惧,社交障碍,怀着纤细敏感的玻璃心缩在自己的壳子里。
这是她所谓的“想通”。
秦深眼里郁色更深,薄唇抿成一条线,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没想通。”他沉声吐出这么一句。随即眉头微松,不紧不慢地解开衬衫最上边一颗扣子,从椅子上倾身,一手撑在床上,没等有时做出反应,便低头吻了上去。
吻得不深,一触即收,他唇干燥,也不暖,透着两分微微的凉。
吻完之后,秦深还定定看她半晌,像是在等她反应。
他面上坦然,一双眼极黑,连点初吻该有的羞涩都没表露。因为靠得太近,何有时甚至看得到他喉结连着滚了几下,所有细节俱都无比清晰。
何有时整个人都傻了。
秦深笑了下,声音低得厉害,字字让她鼓膜振动。
“五秒钟前我想,如果你推开我,或者给我一耳光,我就……”他仔细思考了一下,继续说:“我以后再绅士一点。”
话里用的是“绅士”一词,秦深却又厚颜无耻地低头亲了一下,亲在她湿漉的眼睛上。
“好了,现在我想通了。”秦深直起身,退回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
从上午接到电话时开始积攒的燥意,通通被这两个加起来不够两秒的吻平息了,还很是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你继续说。”
何有时傻了足有一分钟,有一种早就埋在心底的东西破土而出,飞快地生长出枝条筋蔓,束住她四肢,束住她每一根神经,连思考都做不到。
她神思不属地咽下一口水,呛到了,咳得声嘶力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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