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皇后

39山河总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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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
    武虚提着一盏灯走过长长走廊,领着身后的白衣男子和一个大黑斗篷的男子,直直向着最末处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灯火通明——屋内人自然还是没睡。
    武虚低声唤了句:“五爷,人到了。”
    言舒公听见声响,抬笔的手一顿,随后道:“进来吧。”
    武虚将门推开,恭敬邀这两人进去。
    白衣男子笑着道声谢:“多谢武叔。”
    武虚道:“明郎君客气。”
    却见这人面容如玉,微微笑着——正是明誉。
    明誉笑了笑,看到斗篷人进门后,站在外面关上了门。
    言舒公装束整齐,毫无深夜宽带解衣之姿,他正坐在案前,挥笔写字。看见来人进门,言舒公起身恭敬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言公哪里来的礼?”来者连忙去扶起言舒公,放下大大兜帽,俊美灵秀、天资秀出的少年,正是元宗傅霈。
    言舒公一笑,道:“陛下让玉卿前来告诉臣,陛下要深夜来此,臣自然是得穿戴整齐相见。君臣之礼哪里能免。”
    傅霈却不放手,笑道:“如此说,师徒之礼也是不能免的。”说着,便要对着言舒公行礼。
    言舒公连忙阻了他的动作,只得罢了。
    两人落座,是言舒公先说话:“陛下深夜出宫,可否通报了两位太后?”
    傅霈戏谑一笑,说道:“朕从未深夜出宫,一直在宜正殿批奏折。”
    言舒公笑着摇头:“若是两位太后发现……”
    “太后不会发现。”他说的笃定。
    言舒公却没了笑意,叹道:“陛下太多心了。”
    昨日,宫中眼线快马告诉傅霈,宜姝太后命曹德仁前往昭安府。傅霈立马赶到尤府,将玉令交到尤淮手中,让他截下曹德仁一行人,谎称言舒公之令,将卫夷光保住。随后尤淮又赶到言舒公之处,归还玉令,并将傅霈之言告诉他。后来,宜姝从曹德仁处听到是尤淮拿着舒字令截下那女子,便立马让人前来询问言舒公,言舒公只能搪塞过去。
    可是,言舒公从未想到,傅霈之心居然多到如此地步。竟将卫夷光打扮成当年故人模样,这已是触及他底线之事。今晚,傅霈居然又冒着两宫太后监视,潜出宫来,仅仅为了那卫夷光之事。
    这份算计,哪里是一句多心能概括的。
    傅霈也正色言道:“言公,她是无辜人,也是朕的救命恩人。朕不愿她因此遭到不该遇到的人事。您也明白,若她在朕身边,没有人肯放过她。保她无恙之处,只有言舒公身边。”
    言舒公却在沉默。
    傅霈皱眉,道:“八年前,言公同朕在紫安陵的盟誓,可还记得?”
    言舒公与他对视,微微摇头:“臣未曾欺瞒陛下。天玄子已经让卫夷光忘却了所有的事,她不记得陛下,也不再是陛下口中所说的姚夷光。如臣所答应的,姚夷光救出来了,可她也并不能算作活着。”
    傅霈看着一脸淡然毫无悔意的老者,只觉得心中恼怒非常,拍案而起,怒颜道:“怎么不算欺瞒!八年前,你答应了我救出她,你同我周旋,说是掖庭之人是高祖皇帝关押的世奴,必须要发动掖庭案方能将人救出。然后呢?你告诉我,早在掖庭案前,她就病死了!你怎么不算是欺瞒我?”
    言舒公皱眉,站起身,拍了拍傅霈的肩,一双灰色瞳孔与他对视,缓缓道:“陛下,可还记得,喜怒不言于表,乃是君王之仪。”
    傅霈与他对视片刻,闭眼,生生压下心中怒气,再睁眼时,已经面色平静。
    言舒公看着他,说道:“陛下,你只知道她没死,那你可知道,这卫女曾经误入过‘沙地’。”
    傅霈一愣,眼神骤变。
    言舒公叹道:“她曾经呆在‘沙地’一年。那个地方如何,我想,陛下应该是明白的。这卫女并不是普通女子一般,陛下重视她,却不该单单只将她看做一个美貌女郎,而是应该看到,她身上的可用之处。御人之术,陛下应该学过。”
    “误入沙地…。可是父亲做的?为了让朕断绝一切情感,做一个只懂步步为营的傀儡天子?”傅霈却不应,只低头问道。
    言舒公皱眉肃颜说:“陛下不该追问这个,也不该将睿亲王的良苦用心当做你的苦难。”
    傅霈当然也知道,她不一样,以后的她会是朝堂中唯一一位女臣,千古留名。可是,如今、此刻的她,只是他一心想要相护的人。
    他眸色一沉,拂袖就要行大礼。
    言舒公一惊,连忙想要扶起他,道:“陛下不可。”
    傅霈不动,看着他,皱眉道;“言公,我只求你,能够记住八年前与承诺的事。”
    言舒公与他对视,随后收回手,叹息道:“陛下可知,当年就算大京关丑事,你也从未露出这般神色。”
    傅霈听到此话,微皱眉,不言语。
    “我和你父亲自小教你绝情,学习厉法,原以为君王之心无牵无念是好的,但是我却也担心若长此以往,陛下也会成为生性薄凉之人。于是,明知赵汉卿教你仁,教你情,即使你父亲多次让我向赵汉卿施压,我也不过多阻拦。可是,如今,我却觉得,我错了。”言舒公叹息道,神色担忧,“陛下若生牵念,一久则深,会生软肋,终成祸端。”
    八年前,他就是害怕傅霈如此,在听到年仅五岁的傅霈对自己提出“只要救出掖庭的姚夷光,那么他就安安分分的学习君王之道”,言舒公便知道,这女子不能留着。可是,在晓得那女子是卫家人,是卫入芳的女儿时,到底还是下不去手。瞒了这八年,到底还是瞒不下去了。
    傅霈听见老者的一番话,突然想起,六岁那年,父亲睿亲王提剑当场杀死了带着自己玩耍的乳娘,她的血喷到自己的脸上。他冷颜道:“陛下!这是蛊惑你沉沦玩乐之人,该杀!”
    七岁那年,言舒公夜里将他拉起,亲眼看到宜姝命人将自己身边亲近的宫女侍卫溺死在井中,幽幽说道:“陛下,你的玩乐和不服管教会祸害身边的人。你想把他们都害死吗?”
    是他们逼的他无牵无念,逼的他生性薄凉!可他们如此义正言辞的告诉他,这便是帝王心!这才是天子策!
    他面色凝重,少年稚气毫无:“朕从未忘却言公和父亲的教诲。”
    但是面前教他的老者哪能明白夷光对他的意义。他不懂,他自然不懂。他这些年过的日子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他需要一个人拉他出来,告诉他自己到底是谁。而这个人,他八年前就做出了选择——姚夷光。只有她。即便她是软肋,是祸端,他也认。
    “那陛下可否与臣立誓,此生此世,终其一生,以江山社稷,大覃子民为首,绝不为任何私情伤及大覃根脉。”言舒公正色,厉声道。
    傅霈听到此话,沉默片刻后,起誓:“我傅霈起誓,终其一生,死守社稷,不为私情。”
    “若有违此誓该当如何!”
    “有违此誓,生当困苦,死后不安。”
    “陛下,还有呢?”
    傅霈不解。
    “若有违此誓,大覃祖业毁于你之手,山河破碎,你所钟爱牵念之人必然不得好死,下阿鼻地狱受生死之苦,与你永世不见。”
    傅霈听到他的话,忽的抬头,看着言舒公冷漠的眼睛,只能手握成拳,随后继续立誓:“若有违此誓,大覃祖业毁于我之手,山河破碎,我所钟爱牵念之人必然不得好死,下阿鼻地狱受生死之苦,与我——永世不见。”
    言舒公瞧着少年越发冰冷的面容,暗自叹息,将他扶起:“陛下。臣会好好将那卫女照看在身边,护她性命,保你无忧。可是,这江山终究是你的,是傅家的。”
    傅霈起来,依旧不发一语。
    言舒公走到窗前,推窗,风席卷而来,月光洒下。
    盈盈月光洒落在白发老者身上,更添如仙般的落寞气质。他仰望月色,淡漠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叹息:“今晚月光如此好。像极了那晚主公站在指天台上的夜。”
    他说的主公自然是覃高祖,那位不可一世,创下大覃基业的帝王。而那指天台是历来君王所守的祭天之地,在灵山之巅。
    “主公说,自古帝王者,哪一位不是孤家寡人?”
    傅霈似乎被惊动,听到此话,看着言舒公的背影出神——他的背影同幼时熟悉的年迈天子重叠在一起,遗世而立,万古苍凉。
    “陛下,去吧。”言舒公突然道,“以后除非是臣同意,你与她是见不了了。”
    傅霈听到他的话,默默转身,走出门去。
    老者听到轻巧的关门声,抬首望月,叹息道。
    “主公啊,这孩子像极了你,却不比你果断决绝。”
    他灰色的瞳孔中似乎又看到了当年传来那女子战死沙场的消息时,穿着戎衣沾满鲜血的主公沉默良久后,站在古战场上千万尸骨之上,拔剑长啸:“为我大覃千古之业,何人不能舍弃?何苦不能咽下?”
    那时,言舒惊异于他的绝情冷面,又敬重于他的隐忍果断、舍弃小爱。
    可到如今,言舒却仍然不明白,那时自己看到那不可一世的主公眼角落下的那一滴到底是泪,还是血。
    ——
    傅霈穿过长长走廊,直走到一间房。房内灯火已熄,屋内人已然是睡了。
    房门虽已关,但是他依旧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打开。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收回了手,默默绕到窗下。
    窗户是半开着,被风吹动,发出吱呀之声。傅霈坐下,靠在墙边,把玩着从刚刚路过的一株玉兰树上摘下的花枝。
    他念起刚刚老者的话,不由呢喃“孤家寡人”,面色沉重。
    突然房内传出一声重物落到地上的声音和一声呼痛声。
    他连忙起身去看,却瞧见黑暗中一女子半卧在地上,意识模糊的低声骂了一声,随后又爬上床去,昏昏睡去,嘴里依旧说着梦话——憨态可掬。
    傅霈不禁一笑。
    好,她忘了所有事,那便从新开始就好。姚夷光、卫夷光,都是一个人,没有改变。
    “自古帝王家便是孤家寡人?他们是,我却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有了所念之人,他又怎会是孤家寡人?
    月色如瀑,少年拿花,站在窗下。
    他静默着,探出手去,得一手清风拂过。
    随后捏紧拳头,轻声道:“已经等了这八年,再等几年又有何妨?”
    ——
    第二日,卫夷光醒来,推开关好的窗户时,正疑怪自己昨晚到底是关了还是没关窗。
    低头时,却瞧见一支玉兰放在案头。嗅来,花香氤氲,还沾着露珠,想来是晨时摘下新鲜的。
    她一惊,只能想到古宅鬼怪。
    自然是想不到有位十足尊贵的少年郎蹲坐在她窗下一晚,天灰蒙蒙时,摘下了开的最好的玉兰花放在她案前,随后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事何其多,可他偏不让她知道。
    因为他自私又宽厚,隐忍又放肆。
    他为她寻了好去处,干净地。自己却独自踏上一人征途,那条路阴暗可怕,白骨万千。
    这年,元乾八年,傅霈十三岁,卫夷光十五岁。
    这年,傅晏和姚夷光相遇在大覃长安。
    这年,山河总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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