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于昭

8.第7章 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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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凤殿,坐落于沫都正中央,是朝臣们聚集议事的地方。但见那恢宏的青灰色屋檐,在之前落下的黑雨冲刷之下,已是变得秽暗斑驳,其上满布的,是密密麻麻如水泡破裂般的黑色空洞,在隐隐愈盛的血色红光映照之下,又显得无端的狰狞可怖。
    鸣凤殿内,此刻寂静万分,空旷的大殿显得万分阴森寂寥,只见最里内的王座上静静地端坐着一人,白袍描金,冠冕庄严,却面沉如水,目无表情,看向不知何处的空虚。
    而其下,则有好几名头发花白满面皱纹的臣子分坐两列,但见他们却不如那上位者沉得住气,时不时望向殿外那隐隐透入殿内的诡异凶色,愈感那血光喷涌,妖芒大盛,更是不时面面相觑,满脸的恐惧与不安,时不时望向那不动声色、已然走神的大王,终于还是侧头继续望向殿外。
    而殿门口执青铜斧钺的侍卫,已是面色发白,向殿内撤了好几步,生怕被那看着就不祥的红光罩在身上,化作之前所见的血泥于半空落下。而殿内的侍从婢女,更是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因而殿内案几空空如也,连瓜果酒水,也是无人奉上了,而哪怕是盛了上去,当此关头,恐怕也无人能吃得下了。
    “王弟”,一白发老者终于颤颤巍巍地开了口,短暂地打破了鸣凤殿内的肃穆,但他的声音在殿外汹涌嚣张的风声下显得如同残烛般虚弱,“如今,可、可如何是好?”
    他口中的王弟,便是那殿内中沉气端坐的上位者,殷商如今的天子,帝乙。只是,或许是年岁的缘故,他看起来苍老得宛如跨越了年岁与辈分,显得苍颓而可怜。但帝乙依然静默着,仍旧不答话。
    白发老者箕子见此,只在心中默默低叹一声,却是不再多做言语。
    于是,整个鸣凤殿,在红光渐渐透露出的蜂鸣般的嘈杂声音中,陷入了更为诡异的死寂。箕子感到自己的双腿与双手都抖得麻木了,却看见他的王弟依然在出神。突然,如若想起来什么一般,箕子整个人泛青的脸也透出了鲜亮的红色,仿佛还童一般,激动地喃喃道,“可是……巫岳大人,西游回来了?!”
    而那静坐的王上,听到此言时,却是有所反应,欣欣地颔了颔首。
    “嗯。只要巫岳大人在,我们便不必恐慌。只要鬼神们还在,我大殷子民,便不必恐慌。”语气缓慢,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却是无比笃定,隐隐透出自豪来。
    毫无来由的自信,在这时却显露出莫名的力量,仿佛是那飘摇江海中唯一仅存的稻草。
    话毕,殿外妖风更加肆虐,而红光开始大盛,整个沫都之内,无数妇孺的啼哭之音亦是传入殿中。然而,殿中众人却似被他们的王上所感染,俱是看向东方,闻所未闻般,镇定了下来。
    就在这妖风阵阵,红光大盛之时,蓦地,一声钟响传来!久远,洪亮,低回嗡鸣,余音低沉,天下皆闻。钟声中,似乎有众多人在虔诚唱诵,喃喃低语,不知是什么年代的语言,吟唱欢歌,似乎时光也开始模糊,脑海中只觉宇宙荒洪,古往今来并没有什么变迁,不过是沧海化作了桑田,桑田又化作了沧海,如此这般走了几转。
    “这、这是……”一个大臣突然颤抖地开了口,而更多的人开始了应和。
    “是凤歌殿的钟声!”
    “巫觋大人们出手了!”
    鸣凤殿内,之前默默不语的臣子们突然活了过来般,窃窃私语起来,舒欣欣乐兮,好似沸水滚茶。
    又是一声磬响,金石之音,宛如天地初开的敲击,空前绝后,而后钟鼓不绝,整个空间都开始了沸腾,宛如当头棒喝般,沫都中众人心头的压力陡然散去,遽然清醒过来。
    但见城东那在铺天盖地的漆黑下,依然洁白如练,冷峻如峰的栖凤山上,一道白色虹光冲天而起,光辉耀耀,煌明璀璨,圣洁飘渺,直刺滚滚墨云,刹那间,笼罩在沫都上空的血色红光如潮水般退却,聚集在天空一隅,翻滚咆哮,却如若负伤的困兽。
    沫都城内的黑雨、血泥,也如冰雪遇上了阳光般迅速融化崩解,连带之前留下的狼藉,也缓缓地回复到了原样,似乎之前噩梦一般的场景,就真的只是偶然邂逅的一场梦魇,睁开眼,就再也找不到了。
    “这是……”虞昭在檐下,隐隐听得天地间四处都有着无数的、宛如诸天星辰碎为微尘之数量存在在念唱着什么,却并不明白那些低沉的谜语,又在诉说着什么。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约軧错衡,八鸾鸧鸧。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将……”
    “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
    他听得那金石之声,只觉声声入耳,心中随着那音律与偈颂喃喃,竟然悲苦欢欣交织,却是难以自已。
    这是什么颂歌?回环往复,风雅比兴……虞昭脑中一念闪过,“对了,这、这是诗经,是诗经啊。原来,诗经里的诗歌,是鬼神的低语么?还是说,是鬼神赋予了先民诗作的灵感?”
    他抬起头,迷茫地望向空中,滚滚腥臭彤云中,已显露出一衣衫凌乱的红衣女子,面容娇美,三眼吊睛,眼角有血色阴影编织而成藤兰般朱纹,而嘴角,更是血色通红,妖媚万分,却是颜色狠厉,忌惮地盯着城东方向。
    “她应该是器灵吧?那什么,血影簪的。”虞昭默默想着,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已是见怪不惊。
    而这时,城东的栖凤山上,却是冉冉升起一黑袍之人,凌虚于空,身形俊逸单薄,银甲覆面,看不出颜色,只觉得无端神圣之极。
    “巫觋大人!”
    “看,那是凤歌殿中的巫觋大人!”
    “有巫觋大人在,我们还怕个什么劲儿!”
    沫都中,众人的欢呼与议论声蓦地传来,遍地开花,仿佛春来,一改之前的死寂与肃静,而倘若从高空向下看去,便可知整个沫都,已是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无论黄耇垂髫,王孙百姓。
    只是那黑袍人仿佛闻所未闻般,依旧凌虚御空,飘摇在那里,周边白光煌明,连暗红色的血光,也被不断地逼退。
    “呵,不过区区下国器灵,也敢来我殷商作祟?”黑袍人缓缓开了口,声音却是透着与外表不符合的苍老,宛如枯木,又如霹雳,摧枯拉朽。
    “……偿命!……血……偿命!”血影簪的器灵也开了口,不过声音宛如夜枭,凄厉刺耳,让人气血翻涌。
    如此,高下立见。唯一的相同点便是,一人一灵的声音,都与虞昭的预想完全不同,不同于预期的年龄,不同于预期的地位,不同于……一般的人言。
    “那就留下吧。涂国,也是留不得了。”黑袍人冷冷地开口,声音中唯剩冷漠,衣袖挥舞间,雪花般荻草纷飞往南,落地后化为一队队白甲武士,连着凤歌殿中鱼贯而出的贞人、尸祝们向南,浩浩荡荡直往涂国方向而去。
    黑袍巫觋随手一道白芒,打断了红衣器灵飞扑而出想要阻挡的血色红云。苍冷的眼睛透过银甲,森森地看向那血影器灵,“夏祭的人牲,看来是有着落了。也好,不必我再劳神了。”
    “你怎敢!!”红衣女子衣裙破碎,眼角崩裂血泪飞溅,声音竟然歇斯底里了起来。
    “你看我敢不敢。”黑袍巫觋只是冷笑,又一挥袖,只见一白光化作大手,向那血影簪的穹顶扑将而去。
    红衣器灵见无处可逃,涂国也将化作焦土,一时生无可恋,竟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双手捧心,刹那间,无数黑血刺破了她雪白的肌肤,在横陈的玉体上织出一道道诡异的红痕。
    “呵。”一朵五彩华光突然出现,竟打回了那巫觋即将飞落到血影簪头顶的白光,只见虚空中又出现了一彩衣飘飘,面目含春的女子,赤足散发,踩在虚空之中,手中捏着一把簪子,已是如那吸足了血的蛞蝓般,饱满圆润。
    “……”黑袍人盯着那突然出现的女子,稳稳立于半空,只觉来者不善,顿时不语,只是没人看到,他的眼神不再空灵,而空洞了几分。
    “你就是商国的巫觋?”彩衣女子把玩着手中通红的簪子,竟然爱不释手,好半天,才挑了挑她那丰润的卧蚕眉,娇魅地笑了笑。
    “……不错,老夫就是。”好半晌,黑袍巫觋一敛袖袍,“天照,你既然收了那妖物,老夫自是不再追究。但你现身于世,还待如何说。”
    “哟,有天罚在身,还敢如此不敬。”彩衣女子掩口嗤嗤地冷笑了起来,“我的新宝贝儿可是在说,她想喝这沫都城中商人的血呀。不知巫觋大人——嗯?”媚眼如丝,却是无端凉薄,阴险森冷,宛如蛇蝎。
    “……”但见黑袍巫觋并不答话,突然双臂高擎,一步一跃,步伐诡异地跳将起来。
    底下观望的沫都众人,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以为巫觋是在为他们赐福,便更加虔诚地匍匐于地,合掌顶礼,殊不知他们已是命悬一线。
    巫觋左右穿梭,身形凝滞而快速,再击掌,分开手时,手上却又出现了新的物事。只见他左手上出现了一玄色龟甲,右手上出现了若干草环,环环相扣,天机不尽。凌空迅征,巫觋黑袍飘摇,黑发飘飘,口中喃喃,摇头晃脑,直向天照袭去。
    “欺人太甚!”天照见那巫觋一言不发,却是已经开始了动作,不禁着恼,手中血影簪连连虚刺,向那巫觋袭去。
    或许,只要刺中哪怕一下,便可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除去,而这沫都千万人的血肉……思及此,天照的唇角更是勾起一抹贪婪的笑意。
    “钲!钲!钲!”
    猛然传来一阵金石碰撞之声,却又震得天地间一阵轰鸣,天照一愣,却只听得:“你这东瀛荒外之人,来我神州撒野,也是放肆。”声音豪迈雄浑,却是无端倨傲而自负。
    原来在那巫觋奔走腾跃,身形幻灭之中,半空又出现了一健硕的玄衣男子——或者说,是男性神灵。天照定睛看去,见那黑袍纷飞分外张扬,不是之前被处以绝罚的天神云翳是谁!
    却见他墨眉如锋,面容刚毅,只那一双眼分外清冽而冰冷,手中剑只轻轻一格,天照的攻击已是全部被化解。见此,天照不经心头火起。
    “云翳!你居然还敢出头!?”天照玉指轻勾,收回了血影簪,见那簪子已是光辉暗淡,忍不住透出几抹心疼之色,却是望向来人,咬牙切齿道,“你先前帮那九天玄鸟出逃,天帝已是着恼。如此这般,还敢逞能,怕是要堕入归墟,粉身碎骨了!”
    “那又如何。天帝昏庸,已违天命。”云翳薄唇微抿,却浑不在意般开口,“天庭将崩,封神之劫已在眼下,我先行一步,又有何不可?倒是你,还不快滚回你那荒岛去,如若这般,我便饶你一次。”那双清冽的眼,顿时神光大放,眸光熠熠,却刺得天照浑身难受,似乎自己身上已是出现了万千的致命破绽,而云翳的语气却更是倨傲无比,直将天照说得面色又青又紫。
    “天照……”虞昭又是一愣,天照大神不是日本的母神么,话说,云翳又是谁?嘶——头好疼。
    虞昭只觉头如针扎,那滚滚神音浩浩,周围人仿如未闻,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如若在脑海中奔腾冲杀,整个天地似乎都在共鸣唱和,而他,却仿佛被湮灭其中,化为粉末。终于,他只觉身子一轻,便又一次昏倒在了庭院之中,最后的目光,还依然定格在那玄衣神灵云翳之上。
    “……”万里虚空之上,黑衣神灵却是突然眸光一顿,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但面色却依然不改,只是心中,已不知神念纷飞,转过多少个轮回。
    是凤玄?云翳只觉一道目光从下面沫都之中,隔着万里虚空,遥遥而来,和他之前在天上最要好的朋友凤玄带给他的感觉十分相似。再去感受时,却只见沫都内众人嘈杂,对着半空腾跃颠倒的巫觋指指点点,而那熟悉的目光,却恍如错觉一般,再也看不到。
    而这时,天照却是一改之前着恼的模样,笑着将对面云翳突然的凝滞看在眼里,而后,轻微地动作了一下。
    “口气倒是大,妾身就会你一会。”天照突然抿口,低头浅笑了一下,眼中凶戾之一闪而过,手中已是出现了一把绣扇,朝云翳扑将而去。
    “哼。”云翳脸上不屑之色闪过,却是将手中长剑一横,隐隐大开大阖之势,广纳宇宙四极。
    一粉一玄,两道光芒在万里虚空中如流光相撞,只一刹那,错身而过。
    “唔……”,良久之后,一道闷哼声传来。
    云翳依然悬浮于半空之中,手按住胸口,那里,金色的血液在汩汩地流出,掌下,血色的簪子已是化作了齑粉。“……阴险。”
    天照冷冷地笑着,终于,唇角也是流出了一抹血,“真想不到,你已修十重霄汉之境,能纵横宇内,逍遥天地之外,”玉指轻轻抹了抹嘴角,又是残忍地笑了起来,“但那又如何呢?绝罚印记在身,又受此重创,哼,还不是栽在妾身手里。这沫都万千人的性命,妾身就笑纳了——啊!”
    一声惨叫传来,却见一道银芒透体而过,虚空中彩衣女子已是不见,只剩一斑驳秽乱的镜子,镜子上浮现出一女子扭曲的脸,赫然是天照。
    “好好好,用我修为大退,换得真神陨落,这番来此九州,也是赚了!”天照歇斯底里地呐喊着,却是色厉内荏,死死地盯着那身形依然挺拔的云翳,突然笑道,“只是归墟中粉身碎骨之痛,还望阁下能好好慢慢品味!”言毕,已是化作一道颜色秽暗的五色华光,竟自向东而去了。
    云翳挺立于虚空,如苍松般遒劲的身形晃了晃,蓦地向地面,那滚滚红尘中跌落,消失不见。
    而那黑袍巫觋,似乎对刚才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般,依旧在半空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叨唠不停。
    东方既白,整个沫都,沐浴在金乌的光辉之下,似乎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连黑雨的痕迹,也是半点也无。
    大概,只有那南方遥远的地方,蓦然升起的滚滚黑烟,与九侯家殿前的白衣依稀,还在诉说着什么新的故事,又一首赞歌。
    九侯府,一下人向九侯禀报,“大人,张庆昨夜似乎跑出府了。”
    “嗯。”九侯继续收拾着服饰,准备上朝,对张庆的离开,浑不在意,似乎理应如此,似乎早有预料。
    “公子好像又病倒了。”下人想了想,终于还是向九侯汇报了声。
    “嗯。”九侯正在系最后一颗袖带的手停了停,终于还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径自向府外走去。
    鸣凤殿中,箕子望着那久违的朝阳,悬了大半夜的心终于还是放了下来,看向他的王弟,“大王。”
    “嗯。”上位者依然面无表情,似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眼角却是透出一股疲惫,还有一股淡淡的黑气,那是败絮其中,五脏气绝的死意,却并无人知道。
    “还好,这番王嫡子不在沫都中,不然,又是好一番事端。”箕子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嗯。”帝乙听罢,却又是一声低应,示意知晓了王兄所言,而这一声后,这个坐在鸣凤殿内的天子,却真的让人觉得,他也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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