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于昭

7.第6章 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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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沫都安静异常。只有那从傍晚时分就出现的黑云压压,在一望无际广袤大地上聚集翻滚,端的无声,惹得人莫名心慌。
    子时,忽地狂风起,只消得刹那间,阴气弥布天地。不知从哪个方向刮起的风,凛冽刺骨,而那风声嘈杂混乱,又有如深渊鬼魅般刺耳。
    是谓妖风,必有邪。
    “轰——”一声炸雷平地起,似乎哪里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一般,沫都城内,所有的房檐、门阙全部簌簌地抖个不停。但在那巨响之前却毫未窥见丝毫霹雳从天落下,沫都城中安静得异常,连鸡鸣狗吠声俱不可闻,犹如一座死城。
    遥遥望去,才见得无论天子朝臣,还是黎民百姓,哪个敢放心睡得下,俱小心翼翼倚在窗边,偷偷窥看那黑得如墨,竟连丝毫星光都透不出的天空。
    那屏住呼吸,手足表情俱是僵硬而惶恐的样子,倒真像是都成了宗庙里的泥偶,半点生气也透不出。
    “……”,一声闷哼传来,本躺在榻上昏睡的虞昭,也在那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声中惊醒。
    这雷声,怕是不寻常。一边寻思着,虞昭撑起在榻上只躺得腰酸背痛的单薄身子,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木板上,忍不得哆嗦了一下,紧了紧趾头,却是来到窗边向天上望去。
    只见那天上墨云翻滚,竟也如漩涡一般缓缓地开始了旋转,只是缓慢得异常,显得万分妖异和凝重,隐隐的,还有红光慢慢透出。
    安静的沫都城中,却突然出现了隐隐绰绰的声响,起初像是蚊蚋般几不可闻,而后,却渐渐嘈嘈杂杂起来,宛如千万蝇虫喧闹。
    而后,天空中已经完全向沫都压下的黑云更是变得有生命了般开始了缓缓地律动,一收一缩间沉闷的声响就如同直接敲击在众人的心脏上般,又暗中和那城中四处响起的喧嚣叨念声彼此应和,只衬得这沫都犹如森森鬼域。
    虞昭凝神听了片刻,只觉得那夹杂在妖风中同样刺耳而混乱的声音就像某种困兽临死前的咆哮般,处处显露出不祥。
    却又是作怪。虞昭双目迷蒙,不知所想,心中只剩下恐惧与茫然,既想逃离,却又不知道路在何方。
    初来这时代,一切都显得陌生,哪怕在上一世坎坎坷坷,虞昭左右也不过二十岁年纪,而处处听闻的神鬼故事早已压垮了他的神经,加之身体常年病弱,此刻在魔音灌耳下,只觉这人间世宛若炼狱,逃无可逃,自己早如瓮中之鳖,案板上的肥肉,迟早都是一刀。
    “让他们商人血债血偿!”终于,有一声格外突兀的声音分外歇斯底里,宛如临死之人般的嘶吼声却是撕开了阵阵妖风,传遍了沫都。
    “让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沫都城中四处都响起这四个字,终于,隐隐只剩得一个“血”字,在无数妇孺的哭啼与悲鸣声下,回荡不息。
    城中守卫亦是吓得腿软,两股战战,面如土色,全靠青铜长戈撑住身体,哪里敢去寻那声音来源。
    城中一处门阙上,一打扮奇特的老者,此刻披头散发,袖袍高挽,双目已是通红一片,目光迷离而疯狂,口中喃喃,只剩“血、血、血”……
    身后跪倒一片同样着装风格之人,下首第一人,分然是不久前在九侯门口讨要说法的涂国使臣。看样子,今晚的诡异变故,与涂国,还有涂国神器——那已然断裂的血影簪是脱不了干系的。
    想要修复血影簪,唯有——
    生饮千万人血。
    披发老者突然双手高举,双目睁裂,血泪已经从那暴起的双目边汩汩向外流下,而他浑然不觉般,只从嘶哑的口中,还吼叫着,“血……我要、我要血……”
    身后的涂国使者早已瘫跪一团,无一人敢上前,个个面容惊惧,嘈嘈杂杂地叫着,“祭祀大人”、“万万不可”、“三思啊”……而那老者却是闻所未闻。
    只见他的唇角,缓缓上扬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竟然显得有些……妩媚,脸上层层叠叠的褶皱也仿佛被某一种力量抻得发平,松弛肿胀,又宛如浸泡月余的浮尸。
    “噗——”下一刻,却见得他已口中狂喷黑血,而胸口,两截簪子插在那里,散发着如血般的光泽,如同饥渴的孩子,正在他苍衰的心脏里豪饮。
    同一时刻,黑云中红光大放,直直投射向这处门阙。红光笼罩之处,面容狰狞暴死的老者化作血泥般被那红光消蚀逮尽,而那两半截簪子,却早已不见踪影。
    下一刻,此处门阙间所有涂国使者全在惊叫下,被那血色红光吸到了空中,在全城人,无论天子朝臣,还是黎民百姓的双目注视之下,蓦地化作血水残泥,被吸进了黑云中去,近百使者,竟连最后的惨叫声也无,只剩染得红透的袖带裙裳纷飞,吸饱了血水,沉沉落下,不知砸到了哪几家的院子里,又激起惨叫连连,却强忍着,化作憋在胸肺中的悲鸣阵阵,呜咽声声。
    “还不快去请巫觋大人们过来!”王宫中,帝乙压低了声音连忙呼喝,侍卫们却如同提线木偶般低声应了,忙不迭地向城外奔去。
    城东,唯有那于此千里沃野独树一帜,高耸入云的白色山峦,在这压城墨云与诡谲红光之下,遗世独立,显得仙气浩渺,正意凌然。
    “李卿!”九侯府的大堂内,九侯已召集了所有家臣列坐,纵使人人惶急,却都正襟危坐,丝毫不乱了礼仪,失了风度。
    九侯却是开口,望向下首那人,“下午让你去凤歌殿,可见着巫觋大人了?”
    分明同样心焦如焚,九侯却端端面色如常,唯有提到那凤歌殿内的巫觋大人之时,语气带上了无比的严肃与虔诚。
    “回禀大人,臣自是去了……”李卿回想起下午那心惊胆战的栖凤山之行,仍不住心惊胆战,此刻被点了名,忙不迭地起坐上前答道。
    “可见着巫觋大人了?”九侯却是等不及他再寒暄下去,威严地喝问道。
    “是,臣、臣……”李卿却是吞吞吐吐了起来,脸色发白,双目游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其中定又横生枝节,但这已是生死关头,偌大的大堂内,所有宾客无不神色肃穆,焦灼地盯着那含含糊糊不知所云的李卿,恨不得冲上去拽起他的领口,大声叱问到底怎么见到的巫觋,又怎么禀报的。
    “嘭——”九侯却是忽然拍了一下案几,“吞吞吐吐,成何体统!”声音已经透出几缕怒意,“来人——”
    “大人,不好了!”候在殿外的侍卫却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殿内,“大人,天上下黑雨了!下黑雨了啊!”
    “什么?!”
    “黑雨!?”
    屋内宾客无不变色,个个惊起而侧耳,只听得屋顶像是沸水一般的噗噗声不绝如缕,那声音沉闷如撞锤,只敲在众人心房上,吓得众人个个面无生意——那黑雨,光听声音已是如此厉害,若是直接溅到人身上……
    “李卿!”九侯一声厉喝传来,却是打断了众人无边的遐想,“还不快快交代清楚,若是含糊不清,便将你推入殿下!”
    “是、是,”李卿顷刻间被吓得跌坐于地,叩头不停,口中却是快速说道,“臣走到半山,就有一贞人拦下微臣,说凤歌殿正在准备大祀,外客不洁,不得上山……微臣无奈,正想说什么,却又下来一贞人,说什么巫岳大人已知我来意,要我快快下山不得再逗留,臣、臣还待开口,却见那白衣贞人一挥袖,我、我已经回到了府中。”一口气憋着说完,李卿已经满脸胀得通红,半晌后,却见整个大堂已经寂然无声,一片绝望气息在弥漫。
    “大人!”李卿突然上前一步重重地正跪在大堂中,“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啊!”
    然而九侯并不言语。
    李卿看了看左右众人,个个面色凝重,而瞥他的眼神之中,更是已带上了讥讽之色,仿佛正在讥讽他,明明忘了去凤歌殿走上那么一遭,如今害得所有人惨死不说,死到临头,还编出这样的浑话来诓众人般。
    只一眼,本身为负责前厅迎客的李卿,就懂得了众人的想法,当下气得面色又青又白,大嚷出声,“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本来也不信世上真有什么神鬼,但今日之见,足以让我羞愧平生!张庆!你素来知道我为人,你也不信我么?”
    却见被他问询的那位武将打扮的门课,此刻却眉也不抬,只望着案几上杯盏出神。而周围众人,更是低低冷笑出声,如同夜枭,道尽世间冷暖,说不尽戾曲之人心中孤,孤中苦,苦中悲。
    李卿见此,沉默了半晌,却终于大声出声,“我算是看明白了,哪怕是今天鬼神要亡我成汤社稷,也是罪在我们先自己离弃了鬼神!”
    “大胆!”周围的宾客已经怒目相对,同时斥责出声,而那武将张庆,更是墨眉一皱,“蹭——”一声响,已经铜剑出鞘,映着那火烛明光,冷浸浸,刺骨得荒凉。唯有九侯,依旧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仿佛见若未见,闻如未闻。
    “呵,张庆!”李卿厉喝,“平日引你为知己,百般依着你,顺着你,到头来,最先拔剑相向的也是你!”李卿猛然站了起来,那架势,竟有胆敢舌战群儒般的勇气,“罢了,当我再不识你,纵使你百年后,于山川河泽复见,我也不识你,否则,有如此佩!”当下,从怀中掏出一成色一般的玉佩,“铛——”地一声砸向铜爵,立时碎成几瓣儿。
    那武将的手突的颤抖了起来,面色变得复杂又懊恼,而那李卿,却已不再理会他和众宾客,恭敬地走到下首,朝九侯拜了三拜,“卿不才,直到今日,方明白大人平素所为真意,鬼神之事,当真非也空穴来风。”九侯目光深邃,波澜不惊,依然望向远处。
    虞昭此刻,却也穿过低矮的连廊,来到了后殿,躲在屏风后窥见了这一幕,却心中暗想,那李大人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怎一个下午,从栖凤山回来,竟如变了个人般。然而任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继续偷偷向殿内张望。
    那李卿也不等得九侯回应,竟自来到殿前檐下,向东一个稽首,拜了再拜,在那沉闷的黑雨声朗声而高喝,“臣李卿,今日前,素不明鬼神之事,心不诚,意不真,当受今日众人背弃之难。然鬼神之事,幽微难明,福祸之道,唯人自招,岂容得尔等凡人妄议试探?!但念我成汤基业千载,而今毁于一旦,虽卿位卑言轻,然汤孙后裔,莫不心如刀绞,此情,卿亦同。”
    不好。虞昭听了半晌,才大概明白了李卿在说什么,只是,这场景,要是在前世的电视剧中,下一步,就是风烛残年的老头,一口气撞向柱子,要么来个脑浆迸裂,要么被众人拦住,寻死觅活,直至被一声令下带出去歇着。但这李大人……虞昭偷偷看了看,才发现李卿若是没有一脸惊慌畏缩的表情的时候,端的是仪表堂堂的,那白皙的面容,清秀的眉目,足以衬得个玉树临风……只是再想到他说的话……虞昭不禁打了个战,他真有死意!
    果然,只听得“咔嚓——”一声,李卿已将外袍撕得粉碎,于如刀妖风中只着苍白单衣,复又高喝,“愿巫觋大人秉上苍好生之德,再扶我成汤社稷于此邪光妖雨,卿愿自请就死作刍狗,受这腐水蚀骨之痛,而愿我玄凤有灵,承佑翼商!”
    下一刻,李卿已在众人惊呼声中,纵身一跃入那檐下如胶黑雨之中,须臾间,腐蚀噗嗤声响彻殿内,依稀看去,庭前已无他物,唯有红烛下黑水狰狞,邋遢泥泞。
    虞昭在李卿往外跃出的刹那,就捂住了嘴。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这么惨死,带给他的感觉……
    很难言说。
    只感到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而头脑又昏沉起来,差点昏厥过去。虞昭赶紧咬破舌尖,刹那,痛彻心扉的痛与那铁锈般充斥在唇间的味道,又让他清醒不少,只是,那痛,真的生生逼出了眼泪,也不知道是为谁而流。
    “奏乐。”殿内,九侯缓缓开口,“送我们商汤的勇士上路。”
    低沉的钟声缓缓低鸣,嗡嗡回荡,不知在奏谁的葬礼。
    鸦雀无声的殿内,众人分列,却只听得风声阵阵,穿过殿内而过,嚣张而戏谑。虞昭看着那灯火阑珊中,父亲笔挺不动的背影,竟发现,所有人的面孔,都在阴影下看不依稀,包括他的父亲。
    窗外的黑雨,渐渐地停了。水浸入地面,庭前露出几抹苍色,那是谁的白衣依然胜雪,远远看去,竟如若冬日的白梅,崚嶒傲霜,刺痛所有人的眼眸。
    不知谁的剑,终于落了地,溅起几滴热泪,也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恨,几分悔。
    而窗外,突然之间,红光大盛。
    整个沫都,突然间都被笼罩在了一层喜庆而诡谲的血色通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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