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度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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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2000年的冬天，云南边境下起了鹅毛大雪，很冷。时隔五年，小安第一次回家。
    正逢小镇赶集，街道上人群熙攘，没有熟知的面孔。但还好，街角那个卖红薯的老人仍在，破旧的棉布帽低低地遮着额檐，和记忆里一样。他伸手递钱给老人买了一个，“老人家，你还记得我吗？”
    “呃……”和善的老人摇了摇头。
    他默然。
    原来唯有自己还活在五年前的记忆里，老人遗忘了他，小镇也早已遗失了他。
    红薯的香气溢进鼻尖，引得眼角也微微泛酸起来。小安记得，在镇上读高中时小安常常溜去买红薯，老人疼他，每次都会挑一个最大的给他……那些日子，似乎遥远得已属于另一个时空。
    似曾相识，却物是人非。真是伤感到残忍的句子。
    巷子尽头，老家的房子还在，不过门上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他想进屋看看，伸手一推却不由苦笑。
    开门的钥匙，他没有。家人不要他了，一丁点联系的方式也没留下。
    他就靠在腐朽的木门边，坐在地上抽烟。他想爸妈，很想很想。五年来，他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不知道他们生活得好不好。
    当然，他也想她。每个男人在年少的时光总停有一方回忆的净土。他喜欢的那个人叫小逸，高中时候很要好。记忆里她最爱扎马尾，笑起来嘴角有处浅浅的酒窝，比电视里的女明星都好看。小安不知道现在的她会在哪儿，做什么工作，工作辛不辛苦，亦或嫁人没有……回忆一旦释放便会绵延不绝地嚣张蔓延，他看着落地的白雪，心里说不出个滋味。
    小镇地处江南一个封闭的地域，镇上人最瞧不起几类人，譬如□□，牢犯，毒贩，小偷……而小安则是因为贩毒在五年前逃离了小镇。他的父亲气得中了风，家人伤透了心，彻底断绝了和他的亲情关系，迁移去了别的地方。
    小安不知到去哪儿，他没有亲人，没有家。也许回来也只是想看看小镇。
    街角的餐馆换了老板，小安点了几个小菜坐在角落里，忽然感觉有人挡在面前。抬头看，不禁心中一惊，警察！他怔怔地看着警察，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胸腔里弥漫开浅浅的酸楚。他觉得讽刺，不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的，以前的她梳马尾，跳细绳，俏皮又可爱。如今……怎么会成为了一名女警呢？
    “小安，”她以微笑的姿态面对他。
    他无言以对。
    久违的女生顺势坐在他对面，警帽取下的瞬间，仿佛又回到多年前浅草微风的时光。“你结婚了？”
    她摇摇头，嘴边晕开一朵浅笑：“我在等你。”她的眉眼里依旧清澈干净，没有世俗蔑视的眼光，好似普通的小镇女子在说：在等我的心上人。
    有句话便足够了，他痴迷于眼前的她，痴迷在这样淡然的时光里。
    学校变了，新修的教学楼代替了以前的木门旧楼，现代化的设施却失去了原有的温馨味道。寒假的学校空荡荡的，偶尔有些青涩的孩子在操场里聊天。他们也像孩子们般并肩散步，故人重逢，异常恬静。
    石灰铺好的跑道上，有年少的男孩牵着女孩的手飞快地奔跑着，他们跌了跤，眼眉间却是满满的笑。
    小安指着跑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经常在这里比赛跑步，那时候你就是一个不服输的小姑娘，老是要和我争第一。结果每次都是我赢。你偏偏不死心，还是每隔几天就拉我来跑步。”
    女生有些脸红，“对啊，你跑步总是那么厉害。那个时候我就想，要追不到你，我怎么当警察？”
    “我也纳闷啊，为什么你一个女孩子总想但警察？”
    她平静道：“我爸爸是吸毒死的，从小我就恨透了贩毒的人。”
    他站在原地，如被冰雪。
    雪花悠扬而下，他仿佛听见悲戚的哭喊声穿过重重山峦直直侵来，心里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压抑过，背德的罪恶好似风雪利剑生生劈开躯体，无形的愧疚之手扼住他的咽喉，一个大男人跪在地上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我他妈不是人！我为什么当初就想到了去做贩毒的勾当呢！为什么！？”
    逸没有说话，跪在地上默默抱着他。
    雪地很冷，操场的风呼啸而过似要冰透脏腑，可是小安觉得很暖。在外漂了好多年，他不断逃离于繁华而迷乱的城市之间，漂流，躲藏，逃离，孤单……唯独没得过一个真心的拥抱。他想念被人拥抱的感觉，人，本就是贪恋温暖的动物。
    小逸，我真想和你在一起。他抱着她心中默念。
    “去自首吧。”小逸劝他。
    去自首？他不是没想过，可以他之前的贩毒记录意味着今后漫长的人生将会停滞在监牢里，没有自由，未来满是绝望和痛苦的时光。他看了她很久，似乎要从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寻找某样丢失的珍品。
    “小逸，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正直，从没变。”
    “你也很善良。小安，每个人会犯错的机会，你犯了错就应该用承担处罚的勇气。”
    小安看着空寂的操场说：“你陪我去老街好吗？看了哪儿我就去自首。”
    小逸的手机一阵铃音，她看了看短信，抬头对他说：好。
    警局的人其实早已盯上了小安，他们利用逸和他的关系铺网，准备一举抓获。可小逸发信息说：等我陪他去老街看看，我就带他自首。
    谁也未曾想，那一去，竟是小逸的最后一程。年轻的女子再没回来。
    学校附近那个小湖还在，当很多年后，小安服刑期满，他还是会每年冬天来到小湖边看一眼。
    今年是2010年，和那年不同，是暖冬，湖面清澈随风荡起清波。
    他握着那年在老街来不及买的戒指，叫了声“小逸……”
    那年，他们没能走到老街，一个老挝边境上的杀手百年跟在他们身后准备暗杀小安，已断贩毒渠道。刀光石闪之间，小安来不及呼喊，只觉重重一震，便被人推撞在墙柱上，随即刺耳的枪声鸣空而起，他看不清，头上一阵热流，血液流进眼里便模糊了视线。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医院，而小逸，则安静地躺在了太平间。
    她依旧美丽，眉眼间是纯纯的孩子气。
    小安去警局自首的时候很安静，没人告诉他小逸怎么死的。可他知道，那一天，杀手的枪是冲他来的。监狱里的第一夜，他望着小逸的照片失声大哭，那一刻，天地都是悲伤的灰色。他一遍遍唱她最喜欢的《情歌》。
    她比他小，22岁，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经。
    只是，谁也不知道临死前小逸说的最后一句话。“安，我可能不行了……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很久……很久。”
    天若有情，天亦老。
    那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暗恋，他和她谁也未曾开口，却成为了对方生命中最温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