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辞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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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娘来找我时是个细雨天。
    彼时我正斜躺在六角亭的软榻上小憩,脸上搭了本《震川文集》。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六角亭的屋檐滴在青石板路上,也打湿了近日才露红苞的杏花,星星点点的红色隔着雨帘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仲春之际,有花有雨,自然少不了美人。
    美人手执青伞,沿着石板路朝六角亭去,芊芊细步,精妙无双。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美人便是黛娘。黛娘是同我一块长大的,小时候的我太过顽劣,天天带着她去当混世魔王。真算起来,她还比我长上两岁,如今不仅肩负着照顾我的职责,还帮我这个丝毫不称职的蓬莱掌门料理着江湖事务,可谓是蓬莱的第一把手,我感激涕零,巴不得把门主的位子也让给她,当然是遭到了拒绝。
    “有时间想这些没用的还不如多看本书。”
    我认为她说的挺有道理。恰逢天公作美,那淅淅沥沥的春雨小了些,我也懒洋洋地从塌上坐起来,只见黛娘收了青伞,顺手把一件貂毛披风扔过来,直接将我整个人都盖住。
    我近些年身体不好,尤其畏寒。今日出门也未曾想到有小雨作陪,自然不备,黛娘倒是考虑周全,我很欣赏。
    “身子不好还出来乱逛,不要命了是不是?”
    黛娘清冷的声音如同结了冰,冷不防刺得我背后一凉,赶紧识时务地将那披风整理好,严严实实裹在身上,才看见黛娘的眼神里多了丝缓和。
    “平日里都不见你人,怎的今日有空找我了?”
    我将《震川文集》重新翻开,漫不经心地寻找方才读过的文章。
    其实黛娘为何寻我,我心中已隐隐猜出了七八分。
    “清明快到了。”黛娘说到。
    果然。
    她今日找我,确是为了那桩事。那桩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牵扯到我那已经撒手人寰的兄长,也就是蓬莱的上一任掌门。
    别看蓬莱一脉如今倒像是个半吊子的名门正派,二十多年前,也就是我哥还在的时候,蓬莱可是现如今那些名门正派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
    这其中的缘由与我哥的杀伐果断有不少干系。
    但说来好笑,我哥的名字同他那狠绝的性格有很大的不同。我哥姓孟,单名清,字君安。而我是我哥捡来的,自然也随了他姓,取了浮安两字作名,也不知道我哥是希望我过得安稳还是不安稳。
    虽说如此,我哥对我还是很疼爱的,至少有他在的日子,我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底下的委屈几乎没受过。
    那些日子即便现在回忆,也还是忍不住心底一揪。我哥当年可谓是“风光”无限,凭着一手狠厉出尘的溯光剑在这浩荡江湖闯出了不小的名声。而真正让他一战成名的事情,却也是他被那些正道君子视作邪门的开始。
    不过据我了解,我哥当年只是为了替自己的养父母报仇才找上了沧州余氏,手刃了余家家主。
    沧州余氏,江陵容氏,浔阳苏氏与琅琊王氏,在江湖上并称为四大家族。
    余氏家主被杀,而且还是被一个年纪轻轻不甚扬名的小子手刃,自然可以想见在当年的江湖上掀起了怎样的一番风雨。
    我哥一下成为众矢之的,虽然溯光剑在手,也算得打遍天下无敌手,可一个连着一个搞得我哥也很心烦,仿佛一夕之间在江湖上大半的人都和那余家主有几辈子的交情。最后实在被烦得不行,我哥才寻了个远离纷扰的地方避世,也就是如今的“蓬莱”。
    就我个人看法,我真不觉得自家兄长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纯属欠账还钱,天经地义。那些正派人物也不知是一个个都闲的没事做,偏偏同我哥过不去,每每思及此处,心中难免郁结。若仅仅是这一件事,到还不足以使整个江湖都同我哥作对,毕竟沧州余氏虽称作名门正派,却管理不好门中某些狐假虎威之辈,仗势欺人者不在少数,此番家主被害,自然也快了一些人心。再者,所谓四大家族也并非面子上那样和谐,除却江陵容氏避世不争,琅琊王氏与皇室关联外,浔阳苏氏同沧州余氏可以说最为不和,且近年来更有水火不容的趋势。
    真正让整个江湖都同我哥作对的,却是他救下了我这件事。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确是不清楚的,但听我哥无意间提了几句,大概就是当年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大魔头,搞得江湖上腥风血雨,于是各派便集结起来讨伐我那个亲爹,搞得他家破人亡,最后自己也自杀了,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便是在下。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运气,竟然无意间遇到了我哥,我哥那时正因沧州余氏那茬被追杀,遇见我仿佛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又想着虽然亲爹作恶,但孩子还是无辜的,便想保我,此番举动当然引起各派的不满,于是矛头一转,变成讨伐我哥。
    这么说来,我哥避世,也有我一部分原因。
    想想倒也心酸,我哥提这几句,都是轻描淡写,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但只要稍微深究,当年我哥一介少年,想从各派之争下保住一个女婴,其中艰辛哪是我能想像的。“五年之期已到,你若是再拖延,我就是绑也会把你绑过去。”
    黛娘的话语打断我追忆的思绪,我放下手中的文集,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站在六角亭的檐下,此时亭外的细雨早已停歇,空气中带着沁凉的春意,以及淡淡的不知何处清香徐来,渺远得仿佛高岭上清逸的萧声。
    我有些恍然,走出六角亭,一路往春意盎然处去,只给黛娘留下一句话。
    “先准备吧,此番只你我二人即可。”阳春三月,莺飞草长,倒是个外出寻乐的好日子。
    于我这样一个五年未出蓬莱的山中人而言,这样的日子,却最适合睡觉。无奈佳人相邀,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
    黛娘的办事从不需要操心,我昨日才吩咐,今儿晨起时,便同我说两日后出发,我本想再赖上一赖,她却先一步开口,直接把我的话给堵在嗓子里,让我一阵气闷。出发那日是个大晴天。
    蓬莱一片生机盎然,我真是爱极了这红情绿意,经过几日前的那场杏花微雨后,更是藏不住的一段好春。果真活色生香,好是风流。
    大饱眼福之后,自然事事顺心。
    所以,就算黛娘多带了一人,我也只眨了眨眼,答应得很愉快。
    黛娘给的理由也很充分,
    “你从前那些个破事儿,自己又不是心里没数,此次出游是有要事在身,万一出了岔子惹得故人寻仇,我一个人可护不住你。素霖虽然只有十七,但为人沉稳,关键时刻总不会同某人一样掉链子。”
    我果断忽略了她的暗指,悠悠打量着素霖。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长得有些着急,但胜在满脸耿直,下垂的眼角像只动物一样温顺地耷着。
    “少年,我看好你。”
    我煞有其事地拍拍他的肩膀,素霖像是受了极大的鼓舞,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
    “谢谢掌门!”
    难得难得,这么多年,终于又出现了一个这么好忽悠的人了。蓬莱乃是海上仙岛,这当然是我吹的。
    真正意义上来说,不过是一座普通的海岛而已。
    要想从蓬莱出去,却是要先经过一段海路,才能到达港口。我哥当年为了避世找了这么个地儿,也是不容易。
    微风和煦,阳光明媚,我看了看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海面,才慢吞吞登上鸟船。
    让素霖寻了个视野极佳的位置放了张软榻,顺带安了矮桌,摆上瓜果蜜饯,我才装大爷般地入了塌。
    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着消磨时间,一边想想此番出岛的目的地。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我竟五年未去看他了。我哥去时,正是林花谢了春红的时候。
    七年前,江湖上掀起一股讨伐旧贼的狂潮,我那与世长辞的爹也莫名被扒了出来,我身为邪魔歪道的后人,自然逃不过各派的追杀。
    我哥为了护我,拼死与那些正派一战,终是敌不过人多势众,得了个魂散他乡的下场。
    我只记得自己当年疯了一样嘶喊着要那些人陪葬,手里染的鲜血多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黛娘万般无奈下打晕了我,将我拖回蓬莱,连我哥的尸骨都没能带回去,只将其安葬在了一座只有我和黛娘知道的青山脚下。
    回到蓬莱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些个正道们想要斩草除根,甚至追到了蓬莱。
    我那时身体受损严重,几乎没了半条命,靠着岛上的药草吊着才勉强活命,几乎是用自残的法子才度过了那最艰难的两个月。
    那些名门做事一向如此,轰轰烈烈开始,巴不得搅得整个江湖鸡犬不宁,却没有一次完成了所谓的讨贼。现在回忆这些旧事,其中细节,我已记不大清了,就我这几年的处世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能活下来。
    虽然落得个武功全废,病痛缠身的下场,可蝼蚁尚且贪生,我也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熬了两年。
    五年前,黛娘将我强行绑下蓬莱,为了给我哥祭一杯酒。我一个人在墓前跪了三天三夜,晕倒之后被黛娘救回客栈,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身体又垮了下去,天天用药吊着,俨然成了个药罐子。
    我同黛娘说,给我五年。
    黛娘虽然心痛,但拿我没法,只重重叹了口气,端了碗给我熬药去了。
    时间会慢慢抚平伤痛。
    这话说得着实有道理。
    如今的孟浮安,虽说不上万般自在,却也不是当初那样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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