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之月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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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芽从梦里惊醒。她打开床头边的一盏小台灯，暖黄色的光稍微安抚了她颤栗的心情。这光芒映在她水灵的眼眸里变成一个圆圆的光点，荡漾开去。她沉浸在梦的片段之中，浑身湿漉漉的她，还有冰冷的那个男孩。梦里的她哭得痛苦极了，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她梦见他的脸色惨白，看不到一丝生气，僵直地躺在月牙河边。她就跪在那里，四周阴冷而黑暗，恐惧从心底泛起。她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别让他死。月芽把被子裹紧了些，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上挂起了露珠。她蹭了蹭柔软的枕头，幽幽的悲伤弥漫在这小小的卧室。片刻之后，好像空气不再那么沉重，她又看向床头静谧无言却一直亮着的灯光，终于显露出一点微笑。幸好。她想。
    时间拨回12个小时之前。
    孔月芽迎着热辣辣的太阳匆匆赶回了家。对她来说，这一个月只有两天的月假，弥足珍贵，要把每一秒过成分钟，要把分钟过成小时，尽可能延长这蚊子腿一样长短的假期。而假期最重要的就是能够摆脱学校食堂味同嚼蜡的饭菜，以及无休止的早操、功课、晚自习。回家痛快痛快地洗个澡，吃一顿丰富的充满营养的美餐，然后一觉睡到自然醒，过上真正的生活。
    她从早上起床就是这样打算的，到离开学校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做了不下十个放假计划，诸如玩手机游戏看看小说，去游泳馆肆意的嬉闹，看一部想看很久却没看的电影等等。然而根据往日的经验，再美好的计划总会被临时打乱，比如手机被突然袭击的妈妈收走，游泳馆关门，甚至要牺牲自己宝贵的假期给家里的小超市做帮工。
    尽管如此，她依旧放任自己的幻想，制定一个看起来完美的计划。也许这就是放假的意义，让你在被框定的时间里能有一点自由的权利。
    从学校到家不过公交车换四个站牌的路程，但她归心似箭，坐立难安，每一个站台的停留都让她感到焦躁。直到她下车，家门就立在不远处。她的心里忽然有种难言的平静充溢着。
    周围的空气像沥青似的凝滞沉闷，孔月芽觉得自己像个披荆斩棘的勇士艰难跋涉，而前方就是归处。她正了正书包，加快步子走去。路上层出不穷的计划转眼被她抛在脑后，她想着能完成最初的计划就行，痛快地睡上一觉。
    可惜事与愿违。
    月芽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感动到了。时值九月末，江北市的秋老虎突然转了头，许是不舍这一江风景，硬生生吹散了刚刚来临的阵阵秋凉，升腾起一片躁热的暑气盘踞在这个临江小城的上空。
    月芽的妈妈林元英正从厨房里端出可口的午餐，见月芽回来欣喜地说：“正念叨你咋还没回来呢，这热死人的天气！看你那头汗啊我的乖女，赶紧去擦一擦，来吃饭了。”
    她穿着格子围裙，这本是遮挡油污的东西却因主人的悉心爱护而显得不那么陈旧，甚至干净得一如当初，连折痕都清晰可见。林元英把头发挽在脑后，用一个缀着栀子花样式的发圈扎起来，细细打理，足可见年龄并没有让她失去对美丽的向往。尽管身材没有年轻时那般姣好，但仍能从她挺拔的身姿中看出她曾经的风采，以及如今丰润的气韵。
    孔月芽撂下书包凑到餐桌前一望，红烧肉、麻辣鸡块、四喜丸子、清蒸鱼，还有一道紫菜蛋花汤。这等待遇也只有每个月回家的第一天才有，想到明天也许就要自己一个人热剩饭来解决生存问题，她就分外珍惜这顿丰盛的午餐。
    “我爸呢？”月芽从卫生间收拾干净出来，趁妈妈不注意，赶紧拿了一块儿肉塞进嘴里，谁知被烫得跳脚，呼呼个不停。
    “去你丁叔叔家了。”孔妈妈见月芽可怜兮兮的模样，不但没有给予一丝关心，反倒用刚拿的筷子敲了敲月芽的手爪子。“烫着活该，下次再没规矩偷吃就给我饿着。”言辞掷地有声，仿佛刚才温柔可亲的母亲是个幻像。
    林元英做事极讲究规矩，比如回家衣服要挂在哪里，鞋子要按怎样的顺序摆放，每周要进行四次卫生清扫，沙发罩每个月要清洗一次等等。这样的好品质让她把自家的超市经营得秩序井然，但也使她经常性地难以忍受家里这一大一小的不守规矩，行为不当。
    就拿月芽来说，按着林元英的理想，她应该有一个稳重端庄，学习名列前茅的女儿才不负小区居委会小组长的身份。然而月芽却每每让她失望，极其淘气不说，学习上以及格为目标。每次楼上陈大姐关心月芽的学习情况都让她感到尴尬，人家女儿去年刚以小区第一的成绩考上一个一本省重点，而月芽目前甚至连大学的门都摸不到。
    “你家月芽是个好苗子，看着机灵聪明，那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要是多看看书，准能考上大学。”
    “她那哪是聪明呀，脑子都不用在正地方，要是跟你女儿那样，我也少操点心。”
    林元英心里着急，行动上也着急，练习册参考书买了一本又一本，如果不是月芽住校没有时间，她准会给月芽报个补习班。不过月芽她爸肯定不会同意，说孩子已经那么幸苦了何必呢？可他怎么不想想考不上大学孩子以后怎么办呢。总而言之，她费心费力，只是不知道投入与产出是否成正比。月芽早已习惯自己妈妈前一秒乖啊宝呀，下一秒就变脸的神奇之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咽下那口润而不腻，鲜美动人的红烧肉。
    “去丁叔叔家？为什么呀？”
    “你丁叔叔家出了那么多事儿，你爸老是不放心。这不是听你丁叔叔说，要下海经商往南边去了，不能让他儿子一个人住在乡下。我们俩就商量着把照河接到市里。正好刚开学不久办个转学让他住咱们家，方便照顾着。你丁叔去闯荡能安心些，你爸也多少能给他家帮点忙。就是怪心疼照河的，年纪不大就得像个大人似的照顾自己，照看着家里，唉。”
    林元英夹了月芽最爱吃的红烧肉放在她碗里，却看到她的脸色并没有那么高兴。她想着两个孩子算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感情应该也不错才对。
    “你这是什么反应，照河来家里住也是情有可原的，你是不同意还是心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同意啊。”
    月芽皱了皱眉头，低头吃着饭，脸色却一点没有好转，不见一丝笑容，像是心头被什么乌云遮住了。
    其实月芽早在妈妈说他要住在自己家时，心里就突地一颤。
    她想起上次见到他时差不多是一年前的暑假。那时，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他站在父亲身边被浓浓的忧郁与悲伤所浸染，沉默地像一具石狮子。往日那个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整日被母亲追着揍的浑小子，在一夜之间长大，陌生地使她不敢上前道一声安慰。
    孔妈妈以为月芽对照河的借住感到不适应，仍在不停地解释说：“你可不能那么小心眼。你爸爸跟你丁叔叔那么多年的战友之情，这些年都没变过。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就算没那么深，也不能看着人家有困难，连忙都不愿意去帮。想想你丁叔叔年轻的时候为了救你爸，少了一只耳朵，不得不退伍回乡下去。这是恩，咱们家就得报一辈子。”
    “我知道了。他什么时候会到？”月芽无奈地在心里叹气。爸爸跟丁叔之间的深厚情谊伴随着她一同长大，在她心里，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身为爸爸班长的丁叔叔，形象更加高大。
    小时候每年暑假去乡下玩，丁叔叔都会热情地把她举过头顶，骑大马，连丁照河都很少有这样的待遇。乡下地里泥泞，有丁叔叔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脏过鞋子，她就像个公主被他抱在怀里。他常说自己最喜欢女儿，月芽儿就是他最爱的宝贝。他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她，丁照河欺负她的时候也是丁叔叔拿着棍子追着教训他。现在丁叔叔一个人要去那么远的南方做生意，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更加难过了。
    “估计明天吧。”林元英看着月芽，叮嘱道：“我可跟你说，照河到家里来之后，你好好跟人家相处，别耍你的坏脾气，多照顾照顾他，多跟他学习学习，让他辅导辅导你。”
    月芽咧了咧嘴，就知道没这么简单。她脾气坏？丁照河那货的脾气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照河去年中考可是市状元呢！你说说，人家也是爱玩，可该学习的时候也不落下。你学习不好也就算了，还整天不思进取，让我怎么说你好。”
    “那就不要说。”月芽小声嘟囔着，反驳道：“他再怎么学习好也是去年的事情，这一年过去了你怎么知道他学习还是好的呢？再说了，我学的是文，他选的肯定是理科，互不相关，他也指导不了我。”
    “让你向人家学习……”
    眼瞅着妈妈又要开始一翻长篇大论，月芽及时止住，“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知道了，向他学习，一定向他学习。我一定向他请教，他是怎么咸鱼翻身，一路迈向人生巅峰的好吧。您可赶紧吃饭吧，我还要学习呢，不要耽误我宝贵的放假时间。”
    “你拉倒吧。待会儿我去上班，你一个人在家。你要是能学习，我三天不吃饭！”林元英对自己女儿了解得透透的，摆明不相信她有这么上进，一脸嫌弃。念及孩子放假第一天，她也不愿把她逼得太紧，总归放她一马。
    月芽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吃着饭，但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默默认同了妈妈的话。午饭结束后，月芽横躺在卧室的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微蹙眉头。老实说，她还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像陷入了泥潭之中，抽不出身，想呼救却被扼住了喉咙；不至于窒息，却使人感到挣脱不开的难受。
    直到被噩梦惊醒之后，她才明白，这种感觉来自于她灵魂深处的负罪感。丁照河的即将到来唤醒了她潜意识里的罪恶，原来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候曾作出这样不理智的事情，而她并没有原谅自己。
    凌晨的深夜，月芽像是处在停滞的时空里，没有一丝睡意。电流不稳定地倏忽而过，小台灯微微闪动，摇曳的光仿佛温暖的手抚摸月芽柔软的长发，好似无声的慰藉。
    在她的眼前，慢慢浮现出那条弯弯的月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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