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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梯早变成了立体的战场,争相往上逃命的蝼蚁人和非蝼蚁人密密麻麻,相互残杀。所有人争先恐后地爬上这窄窄的铁扶梯,为了一线生存的希望,全白的蝼蚁人,和半白的、正常肤色的奴隶混杂在一起相互撕扯。强壮些的把女人和小孩踩在脚下率先登上扶梯,扶梯上也是争端四起,前面的人会被后面的人拉住脚跟扯下来,也有自己无法支持而失足跌落的。
马波拨开几个打得血肉模糊的蝼蚁人,踏着一堆尸体毫不犹豫地攀上天梯。不间断爬上二十四个小时,他上面才会是一丝光线。如果曼波在,也绝对是在这上面。虽然仅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马波也只能试试。
绝大多数蝼蚁人即便攀上了天梯也是死路一条。对于一般人而言,天梯根本不是生存的希望,而是条黄泉路。若不连续攀爬一天一夜的话绝对看不到光线,而在这个过程里,还会有其他意外发生。已经上去的蝼蚁人大多数是身体健康程度比较好的,甚至是强健的泥浆天使。
完全竖直的铸铁天梯上,下半段人很多,甚至有人踩着别人的背肩往上攀爬,越往高处人就越少,体力不支的人像雨点般在四周落下。
为了争夺爬天梯的权利,马波的脚踝被一个拿刀的蝼蚁人划了一下。疼,但他不能也没时间停下来查看。只要往下看一眼,就没力气再往上爬了。
天梯上没人有多余的力气来处理伤痛。肉体的,心灵的,无论是什么,若和“活下去”比起来,什么都微不足道。
血水从内海中央的火山口倒灌入地下,天梯的每根扶手和横杆上都是浓稠湿滑的血浆,有时冒着热气的血浆还会冲下块块鲜血淋漓的皮肉。腐臭而绝望的气味蔓延在略带咸味的空气里,惨叫声震耳欲聋,间或还会有一两具尸体从火山口掉落下来。马波知道这也不能看,他必须忽略一切声音、气味和感情,稍一走神,或瞬间的松懈,就有可能从人满为患的天梯上跌落。他能做的,只有牢牢盯住眼前的每一根横杆,一步步向着光源移动。
爬的时间越长,天梯上的人就越少。疲劳很难战胜,单调的攀爬变得越来越艰难,幸好马波后面有个中年大叔深谙其中之道,他时不常地跟马波说说话,这对他们两人的帮助都很大。
晚到一秒钟,曼波也许就离开了,或许比离开更糟!马波尽可能加快速度,可是肩膀上的枪伤使得每动一下都如同是在撕扯着他的皮肉,越来越痛苦。
“慢慢爬,跌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别回头,千万不能回头!”
下面紧跟着马波攀爬的中年男人似乎感到了马波的疲惫和伤痛,他自己虽已气喘吁吁,但还在尽量鼓励马波。
“大叔,你为什么……”马波也跟他搭话。
“为什么能坚持到现在?因为上面有我……我的家……”
下面很远的地方又有体力不支的人尖叫着跌下天梯,这个高度似乎只有马波和中年男子超越了人类体能的极限,仍在向上攀爬。天梯顶部倒灌而下的血水顺着马波的胳膊浸湿了他的衣服,有些还滴进了眼睛里。这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为什么光源处会有鲜血流下?但马波根本来不及,也无力想那么多。
天梯之所以难以攀爬,除了它那惊人的长度,还有就是每根铁横杆之间的距离其实非常大,即便是马波这样身高不算矮的男子,也要手脚并用才能够到下一根横杆。一阵尖锐的疼痛从马波的脚踝传过来,他疼得咬紧牙停在一根横杆上,整条右腿抽搐起来,脚踝处的伤口被撕开得更大了,这是他向上攀爬以来第一次停下。
“别回头,回头你就爬不上去了。放心!我带着应急用的纱布条。你…你停下一分钟。我能腾出只手,再用嘴帮你绑上布条,就不会那么疼了。”
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说,听得出他已经精疲力竭,但还尽力帮助马波。
“谢谢。”
马波也是勉强从嘴里挤出几个字,长时间的失血已经让他非常疲惫。他喘着气,紧紧抓住栏杆,按大叔的要求停下了一分钟。这一分钟却在以后的日子里永久地刻在了马波深夜的梦境里。这一分钟只是一个感觉。一只冰凉的小手。而每次这只冰凉的小手都会让马波莫名其妙地泪湿枕头。
他抬头往上看,虽然能看到光亮,但仍遥不可及。
好心的中年男人帮他在脚踝上绑上了纱布,绑扣收紧的一刹那还有些疼,不过这样至少就不会再撕裂了。
马波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大叔的手在替他包扎伤口,那是只有点冰凉的小手,像个女孩。想到这里马波关闭了所有思维。他已不能也无力再思考。这就像你已经踏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什么都不可能再改变或者被拯救,天梯是没有回头路的!
又爬了不知多久,马波已经习惯了天梯上的血腥气。火山口的光线逐渐暗下来。
“天黑下来了。这是夜里了吧,真好啊!爬到这个地方至少能看见天色的变化,蝼蚁城的工厂里可没有这些。即便现在摔下去也值了!”中年男人感叹着。
“别这么说,大叔!咱们一定能爬上去,你以后会每天看到日夜更替,在你家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家里的当然是家人了。在蝼蚁城的每一天,我都把这个家揣在心里,每天想着,才活到现在。”
“能问问你家里有什么人吗?妻子?还是儿子女儿?”马波的声音疲惫极了。
“怎么说呢?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只要彼此爱着,彼此关心,永不分离,就是家人了。”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也很疲劳,可是他的每个回答都那么认真,“比如我和你,年轻人,咱们上去以后,也可以组成一个家,对吗?咱们在一起经历过生死。”
“我曾经想过要跟一只流浪狗组成个家。”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捡到它以后,我找了个空箱子把它养在里面。那时候我白天出去打工赚路费,晚上拿点打工的餐馆不要的剩肉和骨头给它送过去,看着它吃饭。虽然这样的日子只有区区几天,但我真的产生了那种感觉,奇怪的感觉。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对一个生命负责也是件自愿的事情,每天晚上给它送肉变成了我做事的动力。如果不是它后来死掉了,我会一直带着它,每天看它吃肉,那很幸福!”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转换了话题:“那现在呢?你还有家人吗?”
“我一直在找我姐姐。我想给她一个家。”
“你姐姐,很幸福。”中年男人的嗓子有些哽咽。
“我想给她一个家。”马波往上看了一眼,天已全黑,“本来我只想一个人打工存钱,尽早找到我姐姐。但后来计划改变了。在瓦肯镇我无意中卷进了些事情,帮一个套麻袋的女孩复仇逃亡。然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
“家!那女孩给了我一个家。只要和她在一起,哪怕居无定所,也是家。家的感觉,幸福的感觉,她教给了我。”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大叔声音微弱。
这是他对马波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后,马波再也没听到过中年男人的声音。也许他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跌下了天梯。马波没有回头。
天梯最底下,生存斗争仍在继续,到处都是急着爬上天梯的人。敦佐周围的人却不多。一是因为他的可怕面貌,二是因为他守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傍晚时分从天梯高处跌落下的女孩,名叫扮猫。坠落,和她自己幼时宠物猫的死法几乎一模一样。她没有别的本事,只是会模仿各种声音和人聊天。她只会做这个。
她牢牢地记得马波和她的所有回忆。那段有关家和幸福的话从马波嘴里说出来,大概花了不到半分钟。但这女孩每想起这段可以用半分钟概括的回忆,都很快乐。自从遇到马波以来,她一直很快乐。
果然,天梯是莫莫开的又一个黑色玩笑。
费尽力气爬上地面的马波看到的是一个岩石岛,连海藻都不长的岩石上满是尸体和血水。蝼蚁人和各种肤色的人倒在一起,一个已经死了的蝼蚁人和另外一具尸体紧紧地搂抱着,那样的姿势不像是格斗,更像是临死前的相互依偎。
尸体堆里并不都是死人,很多人在哀嚎或绝望地呻吟。他们是在马波之前爬上来的人,也都是九死一生。而现在,在这些岩石上,更可怕的绝望在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天下着雨,岩石岛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和没有开始没有尽头的波浪,根本看不到任何陆地。这里没有淡水,没有食物,也没有船。这就是天梯的获胜者得到的希望——更大的绝望。
有些人饿极了,开始喝地上的坏血,甚至吃死人肉。一个已经烂掉一条腿的家伙企图自杀,他用一把匕首往自己身上猛戳:弯腰,把刀插入身体,再挺身把刀抽出来是他唯一能做的动作。每戳出一个伤口,他自己大腿根部的伤口也会冒出一股鲜血。他的动作越来越无力,刺入也越来越浅,终于再也无力拔出插入自己的匕首,倒在另外一个尸体上闭上了眼睛。还有个人刚从天梯爬上来,露头看了一眼周围的海水,便手一松摔了下去。
马波捂住口鼻在这一片无望的坟场中间穿行,哪里都没有曼波的踪迹。带着血浆泡沫的海水冲回了很多泡涨了的尸体,他们比起岛上的那些已经算有勇气,但大海没给他们再赌一次的机会。
一个垂死的家伙一把抓住马波的脚踝:“死吧!哈哈,跟我一起死吧。不然你也早晚得喝血水吃人肉。”
“我不会死的!”马波低头对他说。
切告诉过他,阑尾镇那个蝼蚁人的事情,那个从海里爬上来的蝼蚁人,已经是个生存奇迹,虽然他幸运地赌对了陆地的方向,但没能最终活下来。
那是个日出还是日落?
马波必须想起来!只要想起来这个,他就跳进海水里。蝼蚁人能游到阑尾镇,他也可以。
马波望着岛周围无边无际的海水出神。切说他抱着快死去的蝼蚁人时,太阳从哪一边呢?马波曾在灯塔旅馆里看见过昼夜的交替,现在,他只需努力去回忆,只要想起来阑尾镇的太阳从哪个方位升起,就可以判断的海岸的大致方向。现在必须用些时间去回忆。那只冰凉的小手总会让马波的回忆变得痛苦异常。
但这痛苦,却是他唯一的生存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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