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纪事

18.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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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鹤远从病房回去后,彻夜未眠,接着一改先前的否认,出乎意料地默认了所有的罪行。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被姜父狠狠痛打一顿,对着家中佛堂里的菩萨跪了一整夜。
    他长久地注视着菩萨那张无悲无喜的脸,想得很简单,自己的确算不上完全无辜,与其连累一大堆人,不如将罪名全推给他和原皓,书呆子想出气就出气好了,反正家里自然会为他们打点好一切。
    以及,他在心底轻易不肯承认的,在漫长的孤傲中,终于产生了些将心比心的人味。
    少年人特有的残忍与天真,使他们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更预料不到自己的一时冲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那男孩的父母对着镜头高声喊冤、痛哭流涕后,随着媒体越扒越深,他和原皓的背景被抖落得一干二净。
    原皓家中经商,财力雄厚,为这个顽劣不堪的小太子爷掩下了不少事,这下拔出萝卜带出泥,负/面/新/闻接连缠身,企业形象损失惨重。而姜家从政,枝蔓牵扯颇深,正逢内部派系斗争激烈,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次恶性事件被政敌拿出来大做文章,引起省内外民意沸腾,一片哗然。
    多米诺骨牌猝不及防被推倒了,一步之差,酿下大祸。姜家的特殊地位吸引了其中大部分火力,贫富差距与阶级矛盾的激化汇聚成了两道利箭,矛头则尖锐地指向了姜鹤远。他被无情地贴上了简单粗暴的标签——校园施暴者与官二代,两者一融合,凑成血淋淋的几个字:
    罪大恶极。
    报纸上围绕着“人民公仆之子如何使人民变为公仆”做了好几版专题报道,他的“同学”犹如雨后春笋,一下不知从哪儿全都冒了出来,纷纷在网络上匿名爆料。有人说他优异的成绩实际上是作弊来的,有人说他从小就仗着父亲的权势欺负同学、贿赂学校领导,还有人说他小小年纪生活作风极其混乱……
    众说纷纭,俨然将他描绘成了一个品行恶劣的无耻之徒。
    有心人在论坛上专门为他写了一篇《论如何以一己之力坑爹》,文章流传甚广,引起众人的热烈讨论,姜父在接二连三地打击下,仕途大受影响。朝夕变幻间,姜鹤远从天之骄子狠狠堕入泥泞,恶意铺天盖地而来,他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声讨、嘲讽、羞辱……最后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淹没在了人们的唾沫之中。
    几人小团体在学校里张扬惯了,姜鹤远作为其中一员,虽然行事相对低调,并未实质性地参与过那些破事,但是墙倒众人推,曾经簇拥在他们周围的马屁精们统统人散鸟飞尽。大家都知道他家有背景,却没想到他父亲是这么大的官,不知在私下里议论了多少回。
    当然,也不乏有人对他报以同情,但更多的仍是那些踏踏实实读书,早就看不惯他们的“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记者见缝插针地涌入校园,转眼间,大家都开始心照不宣地对他避而远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骄傲不允许姜鹤远对这些无稽之谈进行辩解,他多年来习惯了掌握一切,这迅猛的发展令人措手不及,不可控制的事态不仅超出了他的想象,更严重地超过了在他认知中自己应受的那份惩罚。
    那一刻,权势亦成了原罪,他不懂,自己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卑鄙小人。
    取而代之,他却有些明白了,当书呆子站在那间坐满了人,而空无回应的教室时,带着怎样一种深深的寒意与孤独。
    当暴力发生时,每一个沉默的人都是施暴者,这些自诩正义的使者,何尝不是从众的帮凶。
    普立声望极高,天平上,一边是为学校提供了诸多便利的赞助者,另一边则是一贯秉持的人文关怀,这关乎着普立的立校之本,面对着全校几千名学生的眼睛,媒体逼着普立必须作出一个选择。
    在高三最关键的时刻,为了降低事态影响,在学校建议下,几人都被家里禁了足,姜鹤远最终也抵不过压力,被迫停了课待在家中。曾经以他为傲的家里,整日乌云密布,愁云惨淡。姜父书房的灯昼夜通明,烟灰缸里的烟头倒一次满一次,头发白了一片。
    父亲殚精竭虑地为着公务繁忙时,没有几人能知晓,如今却受他连累,因为一桩丑闻出了名。宋安在同学会上说“普立之耻”时,在座人仿佛同时失了忆,默契地忽略了他,因为彼此心知肚明,这件事已经远远不止“丑闻”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很多想法和别人不一样,没关系,这不是问题,”赵青竹当年性格还很要强,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但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去欺负同学,姜鹤远,这太差劲了。而且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你和原皓那小子不同,别给你爸惹麻烦,你倒是好,一鸣惊人……”
    姜鹤远不发一言,默默承受着母亲的埋怨责怪,家人为了他日日奔走,焦虑已是不堪重负,赵青竹需要发泄,他再理解不过。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李悠云站了出来。
    作为他的班主任,她同样是受访的重要对象。她对着媒体的长/枪短炮,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姜鹤远绝不是网络上所传的坏胚,该承担的错误,他理应承担,但是没有发生过的事,绝不能黑白颠倒,万万不能轻易毁去一个孩子的前程。她翻出他这些年得过的所有奖项,连一些无关紧要的也不放过,一字一句地指给他们看,迫切地想要帮他洗清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可惜这与媒体所期待的校园恶霸形象大相径庭,他们失望而归,不过写不到姜鹤远,写写李悠云这样攀附权贵的人也不失为一个爆点。在记者的春秋笔法下,她摇身一变,赫然成了一名趋炎附势的老师。
    同样是班上的学生,农村小孩被官二代打得那么惨,她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味包庇,助纣为虐,简直是世风日下,师德丧尽!那段时间,连她去开研讨会,都能听见同侪的窃窃私语,猜她到底收了姜家多少好处。
    李悠云在姜鹤远休学时,无数次不辞辛劳地去到他家,信誓旦旦地告诉他父母,就事论事,她相信姜鹤远绝不会朝同学动手,更不是肆强凌弱之人。
    姜鹤远自来被寄予厚望,活得沉稳而矜傲,事故发生后,他从未在人前流露过任何慌张,难免给人一种镇定的错觉。这假象连他的父母都骗过了,却没有骗过李悠云。
    姜鹤远不仅是班长,也是她的课代表,她对他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再了解不过,她没有忽略那个大多数人都忽略的事实:姜鹤远再如何早熟,也只是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甚至比同年级的学生还小上许多。他如此心高气傲,从未受过任何挫折,只会比一般人更为脆弱。
    ——“行了,李老师。别说了,没必要。”
    他打断她的话,一次次地拒绝她的好意。他愿意承受加诸在身上的任何污言秽语,却绝对不能忍受再连累更多人陪他在地狱里共沉沦。
    可即便如此,李悠云也没有放弃他。
    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有家小媒体愿意听一听她的说法。而姜鹤远在看见那个采访视频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三天。
    一直苦苦压抑的不知所措,难以抑制地喷薄而出,这种情绪令他异常羞耻,但是委屈却排山倒海而来,这个从来不知眼泪为何物的男孩,第一次坐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湿了眼眶。
    这件事在热度降低后,终究在姜原两家联手之下以私了告终,他们赔了农村老两口一大笔钱,起码这辈子能保证衣食无忧了,又给了那男生一个保送名额,从此不必再担心任何学费。
    风波逐渐平息,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可是只有姜鹤远自己知道,在他被暴雨骤雨卷袭而过的高三,这场后劲十足的滑铁卢,给了他近乎致命的打击。
    成年人的心在历经千锤百炼后,早已坚硬如铁,他们知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天大的事撑一撑也就变作了旧闻。然而彼时的他无意中打开了一扇天窗,看到天窗外的一小方天地,就误以为窥到了整个世界。
    他整整消沉了一年,拒绝与人交流,学也不想上,在日复一日的强烈质疑中,既不能接受自己的脆弱与失败,又觉得世界肮脏,人性叵测。生命一切皆是虚妄,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一门心思想去庙里出家,舍了这愚昧的滚滚红尘。
    赵青竹不知对他是太过失望还是过于无语,抑或看透了他只是挂不住脸,想方设法地想要惩罚自己,还不如顺水推舟让他吃点苦受点教训,从此不再重蹈覆辙……
    总之,干脆对他放任自流了。
    放任的结局在意料之中,高考与他错身而过。
    “鹤远,你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故事。他们身上未必没有苦难,可是大家都在努力的活着。”那天李悠云终于把他从家中拉出来,站在大街上,对他说道,“无论你多么出众,当你走入其中,也不过是又一个汇入人流的普通人而已。大家看你一眼,也就过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当人把自我放得太大时,会误以为自己的痛苦很特殊,实际上,它也只是千千万万痛苦的一种罢了。世界是一个万花筒,站在新的角度,未尝不会发现新的天地。一件事情发生了,去承受它,然后改变它,这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应当做的事情。”
    李悠云耐性十足地激励他,命令他立刻振作起来,逼着他去复读。尽管他总是面无表情,摆出一副不想听的样子,但终究是将这些话入了耳。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老师作为一个特殊的职业,同时肩负着教书与育人的责任,生来便刻下了教导者的权威,有时不经意的某个举动或某句话,对学生产生的深刻影响难以预估。大概连李悠云自己都没想到,她给了不堪一击的他多么强大的力量。
    姜鹤远自认从来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情操,连他自己偶尔都会疑惑,竟会因为这一时的救赎,放弃曾经规划过的道路,选择“高校”—— 一个价值观与知识传导的重镇,来作为自己人生意义的实现之途。
    不过,它的确就这样实实在在地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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