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山一局棋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劫法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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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炉内那半柱香,烧得只剩丁点儿。
    子时将至,刽子手纷纷登上玄武刑台,捧起酒坛子,往一口口海碗里倒满了酒,摞起袖子,一手拎着明晃晃的砍刀,一手端起盛满酒水的海碗,各自走到将要被问斩的死囚身后,站定。
    一字排开,跪在刑台上的阶下囚,每一个人背后都站了一名刽子手。子夜行刑,当真罕见,连重重包围在刑台四周的禁军当中,也有不少人屏息紧张地注视着。
    刑台上,太子妃的身影极其醒目,跪在正中间、挺着个大肚子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凤伶始终是敛容垂目,老僧入定一般,即使面临死亡威胁,仍是那般镇定,没有人能从她的表情里窥探到什么,堪比悟禅的定力,使得她具备看淡生死的从容心境。
    死,并不可怕。
    从她知悉小郎的真实身世,从她决定拒绝和离、回长安宫城,无怨无悔地继续当他那有名无实的娘子,甚至不惜谎称有孕,用布包垫塞出一个假的孕肚……
    从那一刻起,她就清楚的知道——自己做这样的傻事,或许什么都得不到,或许下一刻连命都要丢掉……
    但她仍要这么做,甘愿冒死一搏,也要在这里以太子妃的身份,等待太子归来,她想要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完成最初的约定——以“凤女天相”择明主,辅佐明君登基,匡扶江山社稷!
    月老庙求姻缘,她那时初到长安,心系元臻哥哥的遗愿,背负家族使命,一心想的只是以“凤女天相”来择明主,而非择良人。
    小郎……不,他说他叫羿天,对,羿天!当她决意非君不嫁之时,择明主的凤女志向,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她有了私心,有了贪念,想要明主与良人皆得。
    他说:我可以娶你,可以帮你达成夙愿,但是,我给不了你夫妻情分,你若不悔,这辈子,就当我的亲人、我的……伶姐姐。
    她不悔!
    但是,她想要得到更多,想要得到他给不起的夫妻情分,想要当他真正的娘子,想要为他生个孩子……
    然而,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她怎么做,他的心,早已给了另一个女子。
    他的心很大,大得可以装下家国天下、黎民百姓;他的心又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份最初最纯粹的感情,却如何也装不下在宁然之后出现的她。
    当宁然怀上了他的孩子,当他向她坦白身世提出和离时,她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宁然,取代不了宁然在他心中唯一的那个位置,她更加痛心地了悟:他不爱她,以前、现在、将来……
    只要宁然在,她始终只是他的伶姐姐。
    她此生何其幸运的,遇见了羿天;她此生又何其不幸的,遇见了羿天。
    此生的幸福,她已不再奢望,但是对羿天的那份爱,她放不下!独自地爱着一个人,伴她天荒地老的只是孤单,一辈子的孤独寂寞,恍若家族的那个诅咒……
    “凤家的女儿,自从本朝开国以来,都逃不过宿命的安排!世人都说镇国公府的千金,有母仪天下的天相命格,凡娶凤家之女,非将相,乃帝王之命也!”
    “第一代镇国公的女儿,入宫册封皇后,十年未孕,郁郁而终!此后,我朝几代先皇先后娶了三位凤家嫡女为后,皆不得孕!”
    “凤女天相,不知是宿命,还是诅咒!倘若有朝一日,你能入主中宫,爷爷只怕你重蹈祖辈的覆辙,此生不能有孕,终生不展笑颜……”
    ……
    第九代镇国公,她的爷爷凤清风,在她决意要来长安,收拾行囊为她践行之时,老人家颔下几绺银须于风中颤抖,目中含泪,殷殷叮嘱……
    “凤丫头啊,爷爷只怕……你将来会后悔!”
    后悔?
    为何她身边最亲的人,还有她最在乎的人,总要问她是否会后悔?
    不!
    她之前做的事、现在正在做的事,以及以后将要做的事,她只要做了,就绝不后悔!
    即便眼下,她已跪在刑台,就像是闸刀悬于头顶,她心中也没有一丝后悔,只是站到她背后的刽子手端来的那碗酒水,令她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初来长安,她最先去的一个地方,正是这个玄武刑台!
    在这刑台之上,她也曾带来一壶酒,洒酒祭英灵,也是在禁军包围之下,剑拔弩张之时,她连敬三杯烈酒,告祭元臻在天之灵……
    “元臻哥哥,我找到那个画中少年了,公孙伯羊的弟子,除了你,就是他。你生前做不到的事,他能够做到的……伶儿坚信——他能够做到!”
    稍微偏侧脸颊,望向刑台上矗立的那根木柱子,她看到当初绑缚着元臻哥哥施加凌迟酷刑的木柱子上,仍是那般血迹斑驳,雨水都冲刷不净,经年累月的,层层积累着凝固了的暗色血渍,深深渗透在木柱子里……暴君不仁,今夜,她竟然也要赴元臻后尘,在这玄武刑台上,又将增添无数亡魂。
    咚——!
    玄武门外,震天鼓响。
    各就各位的刽子手,纷纷举起斟满酒水的那口海碗,一仰头,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又“噗”的一声,将最后一口烈酒,悉数喷在手中那柄砍刀的刀刃上,而后,高高扬起了寒光凛凛的砍刀。
    “太子妃在看城楼的方向?”
    刑台周遭,跨刀肃立的那批禁军里头,有几人始终密切留意着太子妃的神情变化,看到她此时竟将目光抬向玄武门内、城楼之上,这些人登时警觉起来,凝神细看城楼,却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众人不禁纳闷:太子妃到底在看什么?城楼上到底有什么?
    这批禁军领队的头领,当即命人冲上城楼仔细查找一番。
    正当刽子手举起手中砍刀之时,凤伶抬头望向刑台正对面的那座城楼之上,此刻,她心中想的、却是当年来此祭奠元臻哥哥的自己,与宁然初次相见的场面——
    轻纱遮面的宁然公主,率一众宫婢而来,于刑台对面的城楼之上,架设琴台,置一具通体莹透、色泽奇异的妃色古琴,而后端坐琴台前,春葱纤指撩拨琴弦,逗弄音色……
    在她祭奠元臻头七之时,刑台上闻此琴声,弹琴之人还告诉她,自己弹奏的是《愚人曲》,她当即还以颜色:“若元臻哥哥在你眼中是如此的愚不可耐,那么,小女子在此请教——敢问姑娘你,此生可有良配?嫁与之人,堪与我元臻哥哥比否?”
    此生可有良配?
    凤伶清楚的记得,宁然当时神色微变,指下撩拨的琴弦“嘣”的一响,竟裂断了一根弦……
    ……
    遥望城楼,追忆昔年的“金枝戏凤”,凤伶心口也是一拧,宛若心弦也断裂了一根,——到头来,可有良配一说,竟成了她与宁然之间永不可化解的矛盾。
    宁然寻寻觅觅的良配,却已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天意弄人!
    心口莫名堵得慌,凤伶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一缕怅叹逸出,此时此刻,即将被问斩的她,心中只默念着一个人:
    羿天!
    ※※※※※※
    咚咚——!!
    震天鼓又响,刑台周遭所有禁军护卫都将目光齐刷刷指向一个方位——通往此处刑台的前方那条道路。
    “子时已到!行——刑——”
    香炉上余烬袅袅,随风散去。
    刽子手高举砍刀的双手,猛力往下挥砍……
    喀嚓!
    劲风袭来,数点寒芒划过,人头没有落地,倒是刽子手们挥砍而下的刀刃,一折为二,像是遭到暗器突袭,半截断刃掉落在刑台上,禁军队列里一片哗然:
    “有人劫法场!有人劫法场!!”
    惊呼声中,又有“咻咻”的劲风袭来,飞镖暗器、牛毛飞针,夹杂箭雨,铺天盖地般的射来,没入禁军阵内,一阵慌乱,惨叫猝起,中箭中镖中暗器的,倒下一片。
    站在死囚背后的刽子手见势不妙,扭头就跑。
    跪在刑台上的死囚们惊愕抬头,看到由内皇城通向宫城北门的前方这条笔直路径上,一拨拨的人潮涌现,势不可挡地冲杀过来。
    果真有人来劫法场了!
    禁军护卫等待许久的场面终于出现,只是那规模过于庞大,气势过于惊人,瞧得人心里直打鼓。
    由内皇城冲进来的,不止是石中徕的石门弟子,还有晏公所率的兵,以及跟随晏公奋起反抗的那些大臣及其府兵,这当中,甚至还出现了“亲左派”的势力,一同来劫法场。
    眼下,太子亲兵已经兵分几路人马,庸不易领兵去北郊十里铺支援沈尽忠,而苗启三等几位节度使则领兵往西郊截断、并且阻击京师防卫营的人马,叶幸所率的豢龙义士在外郭城帮长安百姓对抗京师军。
    长安各个城门的守备力量也受到了冲击,严防死守着城门外的可疑目标,守军们却如何也没有防范到——后院着火!太子亲兵突然从城内冒出来,将城门守备杀了个措手不及。
    城门失守,而庸不易领兵增援的铁甲军,一旦攻克了铁面军的兵力,就可以从北郊冲进长安,会师帝都,直捣黄龙!
    几路人马分头行动,玄武刑台劫法场救人亦是刻不容缓,当这一大批人涌进来,杀向此处布防的那批禁军时,场面极其震撼,声势更是惊人,禁军护卫虽然有防范措施,却仍招架不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玄武门的震天鼓,咚咚咚咚的响,向宫中传递消息——北门请求支援,有人攻打玄武门!
    然而,这次就连宫内都没有人出来增援。
    宫城里头似乎也出事了。
    得不到更多禁军力量的增援,宫城北门失守。
    玄武刑台上的死囚,悉数被解救。晏公头一个杀上刑台,救下太子妃,看她竟已身怀六甲,当义父的也吃惊不小,却来不及过问。
    急着领兵冲进玄武门,杀向宫城内的晏公,只唤人去请小妹过来,先帮忙照料着太子妃,而后,就与石中徕等人,心急火燎地冲入宫城北门……
    “伶姐姐,快随我来。”小妹并未与叶幸一同待在外郭城,在得知太子妃等人被押上玄武刑台,她就随晏公他们一道急赶而至。
    此时,见凤伶居然也挺了个大肚子,小妹暗自惊愕,两眼直往凤伶肚子上瞄,双手扶上去,小心翼翼扶着太子妃走下刑台,走那几步,她就看出来了:不论是走路姿态还是体态特征,凤伶都不像是有孕在身。
    分明是假孕!——小妹看出来了,却闭口不言,水灵的眸子透着几分机灵,还是那样小心翼翼搀扶着太子妃往安全些的角落走去,想着先找个隐蔽所在,保护好伶姐姐。
    一听豢龙二小姐竟也唤她一声“伶姐姐”,凤伶柳眉微颦,似是不经意的问:“怎的不见宁然……公主?”定是小妹照顾宁然时,学着宁然的口吻,一见面也唤她为伶姐姐,只是此时,小妹却为何跑来照顾她,宁然呢?
    “公主玉体微恙,大伙儿离开陆州时,她就没再一道儿跟着了……”
    小妹这一答,凤伶便也明白了:宁然有孕在身,羿天定是将她安顿妥当了,才离开陆州的,那些巾帼女将,此时不见身影,定是依着太子的命令,留在宁然身边,保护照顾着她。
    “伶姐姐……”小妹为人机灵,见凤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的,眼神老往人多的地方飘,像是在找什么人,她心里亮堂着,凑近凤伶耳畔,轻声道:“殿下与十七他们,都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凤伶一惊,本以为义父他们是同太子一道来的,可是适才来玄武刑台救人的就不是羿天,再一听小妹的话,她更加不安:“他在哪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么重要的场合,羿天为何没有出现?
    “这个时候?”小妹扭头往宫城里头张望,小声道:“殿下已经在宫里头了!”
    什么?!凤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赫然发现:小妹目光所指的方向,正是暴君所在的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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