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世无双

第三十四章 伤三十有九

    
    跌宕起伏的一生里,总有些怎么也难以忘却的记忆历久弥新。
    在北境二十万边军中向来以生人勿近形象示人的拨云营营官杨长生,其实是个很念旧的人,念旧不一定是念旧情,他始终心存感念不曾忘怀的,是戎马生涯里的生死旧事。
    能在豪杰辈出的雍州大营中,拥有仅次于大都督谢逸尘和边军副将柳同昌的威望,杨长生的为人秉性实际上却很简单,拨云营能凭耀眼战功打下“大周第一营”的无上名号,有六成是要归功于这位既不信奉神明、又不尊崇李姓天家的营官,他只信奉一件事,只要是血肉之躯,不管是江湖传说里十二品渡劫境的高人修士、还是漠北雪原天生天养的凶悍妖族杂碎,砍了脑袋都得死。
    如果谢逸尘或者柳同昌还活着,谈及杨长生,最让他们印象深刻的应该是多年前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深夜,当时统领麾下两千五百步卒的拨云营果毅校尉背着五杆短枪身先士卒,一战成名。
    那是大周景祯一十七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之前连续两天夜里,漠北妖族像是受了什么严重刺激一样,数个种族分兵多处攻打那道防线长达二十三里的高大城墙,尽管当年的拨云营已经有了死战不退的威名,但谢字大旗下的二十个满编万人大营要以洗甲营声势最大,这一夜过去之后,拨云营才开始在之后的数年时间里名扬万里。
    那场雪下得极大。
    短短半个时辰,谢逸尘主将大帐圆顶的积雪就厚达半尺,城墙内外一片壮观的银装素裹,长明灯的火光能照到百丈之外,这样的天气本就不适合擅长夜袭的妖族攻城,何况刚刚苦战了两夜,又是小年夜,边军将士心里紧绷的那根弦难免有所松懈。
    谢逸尘是深谙一张一弛用兵之道的杰出名将,柳大胖子奉大都督将令,几乎买下了雍州城内所有酒水,而且提前发放了春节军饷,允许刀尖上舔血的汉子们痛饮一场,然后各自去城中青楼或者赌坊寻乐子,不喜热闹的杨长生主动请缨,带麾下两千五百拨云营悍卒值夜,当然,这个世上有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这两千余人在分文不差拿到军饷之后,额外又每人领了二两银子。
    二两纹银,在苦寒雍州北境,够穷苦人家娶一房门当户对的媳妇。
    头半夜,城墙外面异常安静,以至于掠下城头踩出深深脚印的杨长生可以听见雪花落地的细微声响,他总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踏实,所以跟几个副尉简单喝了碗酒,就独自一人顺着城墙走了一圈,两千五百人自然不可能守御漫长的城墙,他有预感,如果今夜妖族来袭,多半会从首尾不相顾的城墙正中发起攻势。
    子时刚过,城墙内边军大营中的喧嚣渐渐平息,喝醉了酒的将士们要么三五成群去了城中寻欢作乐,要么点起篝火裹着厚厚棉被在营帐中睡去,刚要纵身跃回城墙的杨长生,却敏锐察觉到脚下的积雪轻微震颤。
    他看了眼远处,立即返身往回跑,双脚在垂直于地面的城墙上交替踏步借力,眨眼功夫挺身稳稳站上墙垛,凭高望远,卓越的目力已经可以看见约莫两千妖族像是被风卷动的黑云一般袭来,等他敲响战鼓示警,迅速整装备战的拨云营锐卒,已经能够看清打头阵的妖族杂碎从口鼻呼出的白气,来不及求援,杨长生扔掉鼓槌,摘下身后一杆短枪,后仰蓄力的身体如同一张被拉成满月的硬弓,于四十丈外洞穿一个倒霉杂碎的咽喉。
    “迎战!”
    两千五百酒气尚酣的步卒,没有一人质疑这道看似以卵击石的军令,更没有一人怯战,大雪中响成一片的抽刀声、甲胄摩擦声,为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血战拉开了序幕。
    只有两刻钟时间。
    等满身披挂的大都督急匆匆带亲兵赶到城墙上,抬眼望去,城外积雪已经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温热腥甜的血液融化了方圆一里的积雪,持续落下的雪花迅速被渲染上惨烈的颜色,横尸遍野的场景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杨长生拿最后一杆短枪撑在地上,脸颊上多了一道吓人的伤痕,鲜血凝结在伤口处,仍然挡不住滴滴滑落。
    这一战,两千五百拨云营悍卒死伤八成还多,来袭的妖族无一生还。
    一人斩杀五十七个杂碎的杨长生,累战功升任拨云营营官,战报传到大周宫城保和殿,时任兵部尚书的邱介彰在御阶下捧着奏折声泪俱下,景祯皇帝感慨良久,金口御封北境边军拨云营为“大周第一营”,自此,洗甲营以往的名头被死死压制住,甘拜下风。
    大周景祯十八年正月初七,近万妖族趁夜来袭,出城迎战的拨云营一马当先,杀敌两千余。
    大周景祯十八年二月二十四,松散妖族分别从五处发动攻势,拨云营在灭了一处来犯之敌后,迅速驰援另一处,鏖战一夜,及至天明妖族退去,杀敌近三千。
    大周景祯十九年十一月十八,战力最凶悍的长尾妖族攻城,拨云营酣战不退,伤亡两千七,杀敌一千二百九十二,妖族拖着战死将士以及同族尸身退去时,杨长生又率兵追出去三里,再杀长尾杂碎近两百之众。
    军功册上的每一页,都是这位营官杀出来的数字。
    大周景祯十九年腊月,陛下亲军传旨到雍州大营嘉奖有功将士,有意调拨云营正五品营官杨长生回京,照谢逸尘的判断,杨长生回京之后最多会在兵部某一清吏司先就任半年员外郎,然后就会被景祯皇帝提拔为天子亲军的营官,多半会是戍卫京都正北昭胜门的虎啸营,正式荣升正四品武将官衔,磨砺几年获得天家信任,甚至有望升迁朝堂穿紫的正三品兵部右侍郎。
    可杨长生摇头拒绝,说护住雍州百姓,就相当于护住了京都城。
    这句话被朝堂上总爱念叨“民贵君轻”的御史大人们极尽赞誉,乃至景祯皇帝都想过要御驾北上雍州,借着犒赏边军的名头,屈尊去见这位得了御史台文臣倾心的杨长生一面,陈无双绝对想不到,他会在一件事上跟景祯皇帝看法出奇的一致,都认为杨长生会是下一任雍州都督的最佳人选。
    此时正在井水城东门城楼上苦战的靖远将军,左臂上已经挨了一枚箭矢。
    箭簇入肉,他却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攥住箭杆生生从血肉里拔出来,矮身躲过对面三境修为校尉抡圆了风声势大力沉的一刀,抬脚将凑到身侧的一个披甲步卒踹翻,就势绕过城楼一角,消失在那校尉视野中之后,迅速从后背摘下一杆短枪掷出,一箭双雕,两盏灯火应声而灭。
    不能恋战!
    杨长生咬了咬牙,摘下背上最后一杆短枪,朝急促脚步声传来的城楼转角处掷出,刚刚露头的那位校尉来不及躲闪,下意识双臂交叉挡住头脸,今日才在磨刀石上打磨过锋刃的短枪瞬间刺穿了他的臂甲,将两条交叉成十字的小臂牢牢钉在一起。
    痛呼声中,杨长生就地团身一滚,用这种不太具有观赏性却很实用的方式迅速接近,从腰间抽出铁匠铺龚小六所赠的玄品长刀,起身反手斜撩,刀锋在那位校尉的甲胄上划出一溜细密火星,在四境修士这样早有预谋的一刀面前,校尉的真气屏障根本抵御不住,锁子甲像是纸糊的一般脆弱,先是一条血线从甲胄上笔直出现,而后杨长生侧身一脚把他踹在墙上,甲胄裂成左右两半,开膛破肚。
    紧接着,手持长刀的杨长生屈膝半蹲,脚下错步疾速旋转,带着血迹的刀锋立刻逼退想要围上来的二三十个酒气满身的悍卒,刀柄狠狠在刺透那校尉交叉双臂的短枪枪杆上精准一磕,短枪再度受力前冲,枪尖从那校尉的口中贯穿,扎在城头墙壁上,清脆有声。
    拨云营一万将士都知道,被营官杨长生盯上的敌人,从来没有重伤,只有你死我活。
    看似几个呼吸之间就利落击杀了一名拥有三境修为的校尉,可狮子搏兔尚且知道全力以赴,何况是不愿意深陷重围的杨长生,这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其实消耗了三成真气,再绕过前面不远处的转角,就能纵身远去,可他没有这么做。
    杨长生深深呼吸一口,居然经过那校尉死不瞑目的尸身,又原路回到城楼内侧,收刀归鞘,解开捆住其余六杆短枪的黑布条,怀里的信鸽终于咕咕叫了两声,他微微一怔,嘴角有了些许让守军不敢近前的冷冽笑意。
    扭头看去,先前在黑暗中藏身的那处书局附近,火光跳动闪烁。
    然后就是一个在夜里很显眼的白色身影跃上书局房顶,放火得手的龚小六扯着嗓子大喊,“镇国公爷驾临井水城,司天监的弟兄们,随公爷杀进官衙,斩草除根!”
    斩的是谢家的草,除的当然也是谢家的根。
    城头上的杨长生无奈笑了笑,喊这么长一句话,龚小六那终于有机会穿上司天监白衣的家伙,也不怕在夜风里岔了气。
    四周脚步声好似潮水,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少张硬弓张弦搭箭等着他御空,杨长生摸了摸胸口算是对怀里那只异种信鸽的安抚,后背贴着墙壁一动不动,避免让那些在黑暗中朝此处涌来的守军循着声响判断出他所在的位置,悄无声息地散开灵识,沉静而冷漠。
    左侧有五十多人围过来,右侧也有四五十人包抄,城楼的瞭望台上,还有一个小旗官喝令弓手从四面窗口戒备。
    杨长生心下一沉。
    他不怕左右围上来的百十人,在这种宽度不足一丈的城楼四面,正应了那句狭路相逢勇者胜,真正让他眉头逐渐紧皱的,是头顶瞭望台上的弓手,那个该死的小旗官颇有临危不乱的气度,似乎料定了靖远将军是要杀出城去,不许那些弓手介入围杀混战中,指挥若定盯着四面的动静,只要有人敢御空,立刻就会被这五十人的弓箭瞄准。
    身负四境修为,杨长生倒不是挡不住区区五十人的一轮齐射,他怕的是箭上有毒。
    边军的箭矢上往往都会淬毒,否则很难杀死皮糙肉厚的妖族杂碎,他不知道井水城这些步卒的箭簇上到底有没有像真正边军一样在毒液中浸泡几天再拿来使用,却对以往边军用的那种毒液的毒性很清楚,不致命,但是会让人周身血液流动速度持续减缓,逐渐麻木脱力。
    先前左臂中的那一箭,伤口好像不太疼痛,杨长生分不清是在这种紧张情况下全神贯注的原因,还是箭簇有毒,所以根本不敢大意,抬了抬左臂,有些轻微麻木。
    左侧的脚步声越靠近就越轻。
    显然,这些守军不是没有脑子的傻瓜莽夫,也知道敌暗我明不可轻举妄动。
    很快,两侧就有七八个燃烧着的火把扔了过来,随后就是喊杀声从左右同时响起。
    杨长生咬了咬牙,看也不看,一杆短枪脱手而飞,密集阵型中洞穿了前后三人的铠甲,再一杆短枪出手,又是三四人被穿成糖葫芦。
    抽刀出鞘,荡出一道强横刀芒,杨长生脚下一顿,后背紧贴着倾斜墙壁像壁虎般拔高身形,轻巧一翻身,刀光闪进瞭望亭,只来得及侧身,顾不得右腹又被一枝箭矢刺入,怕消耗太大而没有展开真气屏障护身,刀身上的光芒让那小旗官本能地偏头躲避,然后就是疾风骤雨一样的刀芒劈头盖脸从杨长生手中迸发出来。
    空间逼仄的瞭望亭能挤下五十名弓手就已然摩肩擦踵,疯虎杨长生杀进来几乎不用刻意寻找目标敌人,胡乱劈砍,刀刀入肉,杀出容身之地后立即蹲身抡圆手臂转圈,用扫堂腿的招式挥刀,弓手的甲胄护不住双腿膝盖以下,被刀芒断腿的痛呼声此起彼伏,秋风扫落叶。
    回过神来的小旗官左腿膝盖以下空空如也,摔在一个弓手身上,艰难抽刀狠狠刺出,杨长生刚好背对着他,虽然灵识察觉到危险,但是无法及时躲闪,硬生生挨了一刀,长风从后腰处刺入两寸余深,疼痛之余,唯一的感受是这王八蛋的刀很凉。
    城楼下面,火光大盛,被喊杀声惊动的大营,一万兵卒倾巢而出。
    杨长生一刀抹了那小旗官的脖子,恍惚间又被身边悍卒手握箭矢重重扎进脚面,然后身体上四五处同时感到冰凉,他不敢再等,甚至没兴趣给重伤的弓手补上几刀,带伤匆匆跃出瞭望台,御空往城外疾驰。
    身后,仍然有箭矢破空追来。
    如果这时候龚小六能出现在瞭望台上,肯定会觉得杨长生的背影像是一只刺猬。
    杀出城去的代价,是靖远将军身上添了有轻有重三十九处伤口,最重的是小旗官临死前那一刀。
    信鸽咕咕,风声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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